刘老太的糖
白天繁重琐碎的家务使老太心力交瘁,晚上睡得特别沉。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中。院子里,那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踱出鸡窝,抖了几下翅膀,扯开嗓子,对着东方就是一阵猛啼。老太被惊醒,一摸孩子,才发现孩子就在离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被团裹得仍旧规规矩矩的,只是孩子面容青紫,皱着眉,撮着嘴,浑身早已冰冷。
再后来,丈夫不得不接受老太这个奇怪的坏毛病,不顾大家笑话,像个女人般将孩子搂在自己的怀里。如此,才有了后来的一儿一女。
在漫长又漫长的婆媳生涯里,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两个女人守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们对彼此的习性以及习惯了如指掌。老太知道,儿媳心里面装着的,是那个描金镶银的小盒子。那是老太的秘密,靠着她,老太让自己的后代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活过来。也正是经历了那些年月,才使她的小盒子在儿子儿媳面前暴露。如今,那里面,还有几件存货。
小盒子放得规规矩矩的,就在靠近火炕的那个漆油光亮的箱子里。箱子上,是云字头形状,铮明瓦亮的铜锁扣。锁也是铜的,金子一样,光灿灿的,很威风。儿媳每日用眼光抚摩它不知多少次。老太用红的,绿的,黄的,赭的,澄的,青的,蓝的,紫的丝线,编成了漂亮的手链,把一大一小的钥匙穿起来,挂在手腕上。别说睡觉,就是洗澡也不摘。
在这个世上游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老太的那双眼睛越来越浑浊,心却越来越明亮,像堂屋门框正中嵌着的那面镜子,几乎有了驱妖降魔的功能。小辈们心里但凡动弹一点,老太就看得透亮透亮的。她是聪明的,知道难得糊涂的道理,恪守那句老话“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老了,就应该聋点瞎点,安守一个做老人的本分。有些事情,不听不见,儿孙们便都是好儿孙。若是较起真章来,家里还不乱成一团?
老太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是木木的,脸上照旧挂一个经年不败的微笑。右手搭在了左手背上,开始捏弄自己的皮肤,她将它们轻轻捏起来,拉长,然后放下,看它们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原状。
想起过去,她的眼神会有片刻的温柔,像丝绸一样润滑光泽,却转瞬即逝。接着,那些陈旧的往事,就像一条躲在黑暗中的狗,冷不丁地跳起来,咬了她一口,使她又疼又惊。
她会看到那个纤瘦柔美的女孩,穿着月白的过肩褂子,脸庞鲜嫩得如同窗下含苞的月季花。那女孩,腰肢轻盈,蝶一样游走在重重叠叠,曲曲回回的回廊中。她走到一扇紧紧关闭着的雕花窗前时,停下。然后,猫着腰,悄悄地寻觅着角度,向屋里窥视。屋里,一个衣着华丽,一脸慈祥的老妇人端坐在太师椅中,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玲珑的小匣子,眼神却落在手里一个金灿灿的小钥匙上。忽然,一阵叽叽呱呱的说话声音从屋后传来,女孩吃了惊,赶紧缩回脑袋,低着头,猫着小碎步,迅速逃开。
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老太都会低下头去,揉捏着被丝线穿起来的一大一小的钥匙,在心里悄悄地叹息一下。
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也是她跟祖母之间的秘密。
这个描金镶银的小匣子哟,物件不大,却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也压得儿媳这一辈子都没能直起腰杆来做人。自己盯着它,儿媳盯着它,一盯就是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哟……
五、
刘老太就这样饥一天,饱一天地撑着。
老太又闹肚子了。儿媳千呼万唤始出来。人隔了火炕好远,手上便哐啷一下把便盆扔过来。老太颤巍巍地挪过来,解开腰上的红布条,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往下褪裤子。儿媳毫不避讳,直愣愣地盯着看。老太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翻起的皱纹也掩盖不了。她祈求般的眼神示意儿媳先出去,儿媳置若罔闻。
令人尴尬的响声和气味飘出来时,儿媳骨子中的厌恶也从紧皱着的眉头和藐视的眼神中飘出来。老太低下头去,看到自己青色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骼上,好像稻草人裹着肥大的被单。
儿媳捂着口鼻捏着便盆出去时,老太浑身也垮塌下去。白色的天花板变成一团雪,忽悠悠压下来,令她喘息困难,像是一下子走到了地狱门口。
失去威严的老太,再次去摸糖。枕下依然是空的。
钥匙还死死地拷在她手腕上,只是越来越松懈了。她的上眼皮耷拉下来,盖住瞳孔。于是,世界越发朦胧起来。祖母的一双眼睛反而在这时候清晰起来,一下子穿透了她的灵魂。
她再次摸了摸腕上的钥匙,感觉天色一下子昏暗起来,许多的鬼魂潜伏在空气里。
老太越来越虚弱,许多时间里,她都沉浸在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她的眼角开始有不断的脏污涌出,擦拭掉,又会迅速溢出来。她感觉那是身体在排空来到世间所沾染的所有污浊,以便于灵魂能够干干净净,鸟儿一样轻盈地上路。
亲人们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屑于起身。或者昏睡,或者看着天花板愣神。东西也吃不下,本来就瘦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被里,眼窝深陷,嘴巴深陷,皱纹一层压着一层,活像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大夫来了,想给她挂营养液,从她身上却找不出一根饱满的血管。她的血液,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
儿媳越发寸步不离,像糖一样粘住老太。
当着小姑和小琴的面,给老太擦脸,梳头,掖被角,完全用不着旁人。做女儿的想插手都难,每回都是湿着眼眶来,湿着眼眶去。老太也不言声,耷拉的眼皮偶尔翻开,青白不分的瞳孔里,看不出悲喜。
每当这个时候,做女儿的就想扑到她身上大哭一场。可惜她靠不上。嫂子用她的身体,无声地在老太跟所有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女儿看着老太手腕上明晃晃的钥匙,撇着嘴,含着泪,一声不吭。
六、
老太从耷拉的眼皮下,早就瞅见了女儿的眼泪。心像被荆条抽过,生疼。手腕上的钥匙,被儿媳每天叮叮当当地弹响。每次响起,她都会想起女儿空荡荡的手腕,想起小琴空荡荡的手腕。
老太摔伤之后的十九天上,开始整日整夜昏睡,水米不进。小琴娘俩来时,儿媳刚给她擦洗完,老太身上发出一种肥皂的清香,头发规规整整的。做嫂子的说:咱妈刚睡,别吵醒她。然后,便大喇喇地偎在老太身边,也不怎么搭理那娘俩。后来,更是垂着头,微微打起酣来。
被冷落的娘俩对望一眼,起身悄没声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媳就开始给昏迷中的老太擦身子,从上到下,把老太打理得清清爽爽。两个小时之后,昏迷中的老太被儿媳大声的呵斥声惊醒:还不赶紧叫小琴她们来,整天二两鸡毛腚,嘚瑟嘚瑟的,该来的时候不来了?咱妈不好了!
……
那是儿媳在对着儿子吼,老太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媳的地位一步登天了。
老太平躺着,目光随着儿媳的身影转动。这些日子,儿媳也变了,背塌着,鼓着,像背着一坨包袱,青色的裤子松松垮垮地套在干瘪的身上。头发是灰的,枯草一样没有光泽。跟儿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像是一面被敲破了的锣。阳光斜斜地压过来,儿媳的脸庞忽然朦胧起来,像一幅年画。只是没有刚来时的鲜亮,被时光揉得皱巴巴的。
许久以来,老太的威严就是能够压倒一切的。以至于儿子一直活得像个隐形人。成家前听老太的,成家后听媳妇的。这会儿,那隐形人得了指示,马上就行动起来。
老太看着他们,眼神飘飘忽忽地拉远。她的身子很轻,总有种想飞的样子。她看到半空中飘飘忽忽地浮着好些人,有的是街坊邻里,也有她娘家的长辈,甚至她死去的丈夫也在。关键是,她在这其中,竟然看到了她最不愿意见的一张脸!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水波一样荡来荡去,挤在人堆里看向她。
老太后背发凉,收紧。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被死死地钉在炕上,不得不看向那个人——她的祖母。
老太想,是时候还给她啦。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向左手腕摸过去……
老太什么也没有摸到,手腕那里,空荡荡的,一阵风溜达过来,在她干瘪的肌肤上梭巡一圈,走开了。循着手臂,她慢慢向上摸去,再向上,再再向上……
什么都没有。老太一着急,想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她看向儿媳。
儿媳也看着她。眼皮耷拉着,皱纹蜈蚣一样横七竖八爬满她的额头、眼周、嘴角。老太的眼神忽远忽近,仿佛隔着尘世,看着另一个自己。
儿媳问:妈,您今天想吃糖吗?她的右手抄在裤兜里,哗啦啦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吃吗?老太在心里自个问自个。艰难地蠕动着眼神,看向自己的手腕。然后,试图举起来,伸向空中。祖母,在那里等着她。她知道祖母没有怪自己,没有哪个长辈会记恨自己的晚辈。即使他们曾经或者正在犯错。
她努力地把手向空中探去,祖母的手伸过来。两只同样苍老,青筋虬结的手在冥冥中握住,就势焊在一起。祖母一用力,老太就浮上了半空。她看到自己仍旧躺在那个睡了半个多世纪的土炕上,轻轻地对儿媳说:你才是我的糖。
你才是我的糖。老太又重复了一次,咬字清楚。
错愕中的儿媳看到,一抹微笑突如其来浮上老太的嘴角。温暖,慈祥,阳光一样明媚。这是她一生中见过的,唯一一个温暖笑容。那么暖,使她总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那些长得没有尽头的,一起相处的日子如水,漫上心头。
两个人静静地呆在那里,对看着。头顶的时钟滴答,一切都如常。
儿媳妇的心,却一下子空了。她站在那里,手放在裤兜里,紧紧地捏着几颗糖。四壁无声,老太无声,她也无声,在熟稔的屋子里,她忽然失重了。她几乎能够看到那种叫做生命的东西,正在慢慢地脱离老太的躯体。
七、
91岁的刘老太在自己摔伤之后的二十一天上走的。天空又飘起雪花,水晶棺材中,老太的脸像雪花一样惨白,安静,那些沟沟褶褶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熨平了。
小琴拎了两个圆鼓鼓的纸笼,走进来放到众多的纸笼旁边。灵堂前的桌子上,老太的黑白照片醒目刺眼。仍旧如常一样微微笑着,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小琴的泪水便唰一下淌出来。身后,孙媳看得直撇嘴,一脸不屑。无聊的她,竟偷偷打开小琴的纸笼,从里面掏出一沓冥币,迅速塞到自己的纸笼里。
馒头,小菜,香炉。桌子上的一切物品都罩着一圈淡淡的烟雾。那些烟雾忽东忽西,黑相框中老太的笑容变得水波一样晃荡起来,好像在跟亲人们打着招呼。
这笑容在起灵时,竟成了小小的引线,轻轻地一晃一扯,孙男娣女们的情绪马上爆炸开来,说话的也不说了,看热闹的也不看了,漫天的哭声仿佛一阵闷雷,从人群中滚过去。跟着丧事总管一声悠长而豪迈的“起灵——”声,不偏不倚地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本来就不甚宽的街道两面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了。那些看热闹的,等得早就心急了。这会看到送丧的队伍,眼珠子都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任何细节。谁哭得厉害,谁干打雷不下雨,谁的鞋子没裱白,就连谁的衣襟里面露出一点鲜艳的颜色来,都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这可是日后关于这家人孝不孝的谈资和证明。
随着“嘭”的一声炸响,火盆被儿子摔得稀烂,大大小小的纸灰随之飘飘洒洒地飞上半空。灵车的哀乐也适时响起,一时间,空气中纸灰,鞭炮的烟灰,人们的嚎哭声混作一团,半边天都阴下来。
老太的一生,就在这样的哭声中做了总结。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一大群人,个个哭得前俯后仰,鼻涕眼泪在各自的脸上开成花,淌成河。周遭看热闹的也开始跟着唏嘘,有些眼眶浅的女人更是挽起了袖子,不顾寒冷,拼命擦着眼泪,跟着送殡的队伍一路哭下去。
灵车抖了几下,甩开众人蹿出去。儿媳颠着小碎步跟着去追,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她喊:妈呀,你怎么就不要我啦……妈呀,回来吧,你心疼死我啦……妈呀,我的个妈呀……
喊声凄厉,久久回荡在凉薄的空气中。任凭别人怎么扯,她也不肯回来。几个人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她掉泪。女儿却不咋哭,站在她们身后,眼神呆滞,表情木木地盯着嫂子。几分钟后,看着嫂子还不罢休,便对拉扯的几个本家媳妇说,别拉了,越拉越起劲。既然跟我妈感情好,就跟她去吧,到那边,你们再好好做婆媳!做女儿的说完,毫不犹豫,自己先就转身往回走。
几个本家媳妇听了,面面相觑,呆了几秒钟,也真的就住了手,跟着往回走。满大街都是被丢了的丧棒和纸钱,在清冷的空气中随风翻滚着。一阵风忽地从灵车离去的方向卷过来,刮起一些黑色的纸灰,不偏不倚地砸在儿媳的身上,她猛地打个冷战,后背莫名地收缩起来,仿佛一阵风灌了进去。她心惊胆战,嚎声顿止。睁开眼看时,发现看热闹的和亲戚都散了,大街上空荡荡的,仿佛鬼域。她怕起来,越发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仔细去看,竟然都是自己婆婆的。
让她跟着去吧!小姑子的话陡然清晰起来,没头没脑扑到她身上。儿媳一愣,被扑出一脸的泪水。脚下却没刹住车,不小心便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止住脚步,她抬起头,看到泼墨般的天空下,一个女人直目瞪眼地看着她,嘴角挂着笑,幽幽地问她:妈,拿到了吗?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给俺看看呗——
像遭了雷劈般,儿媳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起,根根直立。她似乎不认识面前自己的儿媳,如同一根树桩钉在黄色的土地。孤独和落寞以及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扎在身上,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
妈,妈——嗫嚅好一会儿,儿媳抹把脸,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撒向遥遥天际:妈,您吃糖,儿媳妇一直都给您准备着呢……
语言灵动而张力十足,可见作者文笔深厚,学习了。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