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亡妻也在这里，两年了，想她就来看看。”男人声音沧桑，很低沉，像是劝清秋，又像是在劝自己。
　　 “你也节哀。保重身体。”清秋撑起伞，向墓园门口走。
　　 后来的日子，清秋想起与徐文彬的相识，还觉得有些离奇，甚至诡异。墓园，雨天，分别看望亡去的亲人，缘份让两个伤心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如果说年轻人的爱情是浪漫玫瑰，那么老年人的爱情多是真实的烟火。
　　 明宇读大学后，清秋时常觉得家里空荡了很多。她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每天下班后就呆在小院，看哪朵花又开了，哪棵树结了果子。在收拾院子的同时也在劝慰自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儿子开脱，她一直记得火车站前的那个拥抱，那是她用来原谅儿子疏离自己的最好理由。有繁星闪烁的夜晚，清秋坐在小院里，喝着清淡的花茶，总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模样。他拿着玩具手枪在院子里跑啊跳啊。清秋与明辉满脸笑容，沉醉在儿子的快乐里。
　　 “这种快乐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多好。”清秋坐在院子里，独自伤感着。
　　 “清老师，你住的地方可不太好找啊，转来转去差点迷路了。”徐文彬站在门口，大声说，清秋惊喜地站起来。
　　 “这是开门迎贵宾呢。”徐文彬说话很幽默。
　　 清秋笑笑说：“门经常开着，也没客人来。你今天怎么有空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我带了什么？”徐文彬打开手中的小箱子，一只毛绒绒的小狗趴在里面，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正向外看。
　　 清秋惊讶地“啊”了一声，伸手抱出小狗，轻轻地抚摸着，爱不释手。“徐局长，真是太感谢你了，这只小狗太可爱了。”
　　 “叫什么局长啊，都退休了，六十了。叫老徐，叫小徐也不敢答应啊。”老徐很风趣，清秋又笑了。
　　 清秋给小狗取名叫暖暖，因为它的毛暖融融的，传递着温暖，就像儿子当年在火车站拥抱她的感觉一样。暖暖的到来给清秋的生活增加了不少乐趣与暖色调，她时常在茶余饭后与小狗在院子里追来追去，恍惚中，清秋经常错以为又回到了儿子童年时的生活。
　　 徐文彬是文化局的退休干部，两年前老婆因病去世，儿子在国外读博士，他也是一个人住。清秋在院子里坐闷的时候，就抱着暖暖去他家串门，看他画的山水，烟雨中的江南。早年学过美术的清秋画画并不难，当暖暖活灵活现呈现在她的画纸上时，清秋觉得沉郁的生活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五
　　 明宇读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是在两年后的暑假。那年夏天特别热，院中的花草都晒得没精打彩。暖暖趴在花坛边吐着舌头，不再跑来跑去。老徐听说清秋的儿子要回来，一大早就帮着清秋收拾院子、做饭。他还从自家的小菜园里摘了两筐青菜。清秋看到这两筐菜竟然红了眼睛，清秋洗了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
　　 明宇没有敲门就径直进了院子，清秋正和老徐在院子里摘菜。明宇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没说进了房间。清秋准备进去时，老徐拉住她使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清秋没有挽留。两年的相处老徐也知道一些清秋的家事，彼此都懂，不用多说。
　　 清秋迟疑了几分钟后进了屋，明宇正在看电视，手上拿着烟，屋子里全是烟雾。清秋站在他身边他看都没看，自顾吐着烟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清秋说：“渴了吧？”打开冰箱拿出饮料，明宇接过去拧开盖子喝下去半瓶，把饮料放在桌子上，不冷不热地说：“跟着那老头改变习惯了，我记得你是不喝饮料的。”
　　 清秋坐下来，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明宇的凌利让她无所适从，两年没见，明宇又长高了。本就存在的隔阂越来越深，深不可测。清秋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晚上，清秋做了一碗鸡蛋面送到明宇的房间。正在上网的明宇斜着眼看了一下，又点燃一颗烟。清秋没能忍受满屋的烟气，眼睛有些睁不开，接着咳嗽起来。
　　 “出去吧，烟气大。”明宇敲着键盘，语气淡漠。
　　 “趁热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了。少抽点烟。”清秋忍着咳嗽。
　　 “你放心，我住两天就走。”明宇的话让清秋感觉他话里有话，她没有质问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母亲，她要当一个好母亲，给儿子一个家。
　　 “对不起小宇，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清秋坐在明宇的身边，看他在电脑上打字。明宇已经长大，背影像极了他父亲。“如果我说他只是一个邻居，你相信吗？我觉得你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宇停止了打字，对着电脑屏幕没有转身。清秋起身离开，收拾厨房的时候她想起儿子喜欢在面里放醋，就拿了醋瓶过去。当清秋回到明宇的房间时，明宇正在吃面，清秋把醋放在桌子上，明宇没有抬头，依旧在大口吃饭，清秋发现明宇边吃边哭。
　　 清秋很久没有睡着，她想不明白明宇为什么哭泣，或许是因为饥饿而委屈，或许是一个人在外读书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或者是因为想家想念母亲，或许是不能接受除了父亲之外的陌生男人进入他与母亲共同的家。在明宇的心中，父亲是疼爱他的，他可以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逛公园，爸爸经常给他买新玩具新衣服，爸爸晚上讲故事哄他入睡。调皮的时候清秋很严厉地训斥，爸爸却温和地讲道理。爸爸是他的偶像，是最爱他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清秋隐藏着明辉的死因，不让真相黯淡了明宇心中父亲高尚而明亮的光泽。
　　 清秋在最好的年华埋藏了再次成家的念头。她履行着对明宇的承诺，留在原地守候一个家，做一个好母亲。明宇终于有了明辉的影子，一样的英俊、刚毅。而她呢，霜染两鬓，芳华渐逝，孑然一身。
　　 如果真的有什么命中注定，那个秘密就是清秋未了的债。它在，就注定了清秋一生的孤苦。
　　 六
　　 时光如落叶，不经意间飘落一地，无法捡起。
　　 明宇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清秋从电话中听出了儿子的兴奋。明宇很忙，每次电话讲两句就挂断了，但他每月都会寄生活费，那么多的钱清秋不知道怎么花，每次收到钱就到附近的银行存起来。去得多了，银行的工作人员建议清秋办卡，让儿子直接把钱打到卡里，省得拿着现金来回跑，也不安全。清秋摇摇头，这样每个月都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清秋不担心明宇的生活，从只言片语的电话就知道他在北京发展得很好。
　　 这座南方小城，是清秋一个人的家。尤其是得知明宇在北京落地生根后，她更加孤单了。
　　 初秋的时候老徐去国外儿子那里了，说是春节前回来。原来时不时串个门，一起喝茶聊天，种花摘菜，而今好久不见有些想念，暖暖下了一窝小狗，清秋送给左邻右舍，只留下一只，准备送给老徐。清秋很孤独，每天坐在小院里，看着花开花落，数着秋去冬来，成了被遗忘的时光。
　　 在每一个节日，清秋照旧去明辉的墓地坐一坐，向他诉说儿子的近况。让他明白就算是他已经离开人世，也没有被遗忘。清秋明白被人遗忘的滋味，就如她心心相牵的儿子已经把她遗忘在了故乡。
　　 腊月初八，清秋准备把花坛里的枯萎花木拔掉，来年也学老徐种点青菜。卧在她身边晒太阳的暖暖叫了一声，向门口跑了过去。
　　 “暖暖，你比主人热情啊。”老徐的声音，依然幽默风趣。
　　 清秋回过神来，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而又笑了。在清秋的心里，老徐已经成了她头顶的大伞，为她遮蔽着风雨，撑起一片晴朗。
　　 七
　　 “又一年了，明宇二十七岁了。”清秋翻着日历，喃喃道。突然响起的电话惊得清秋手一抖，日历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混合着清脆的电话铃声。趴地门口的小狗暖暖抬头看了一下，又懒懒地继续睡觉。
　　 明宇的电话，他说要回来，还问清秋：“妈，你还好吗？”
　　 清秋含糊着说“好”。
　　 明宇不再说什么，准备挂电话时，清秋提高了声音说：“家门前那条路加宽了，前面的一排平房拆迁后建了一个广场。家里的门牌号换了，是东湖路312号。”
　　 清秋忙着收拾房间，买年货、贴对联。还买了几挂鞭炮。除夕晚上明宇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孩。大眼睛，长长的卷发，皮肤白晰，脸上带着干净的笑。清秋有一瞬间的恍惚，竟然想起了苏丽丽，她们有几分相似。虽然她只和苏丽丽见过两次，而且苏丽丽都是在哭，没有一点笑容。
　　 “真是老糊涂了，瞎想。”清秋自嘲地拍拍头，心中暗暗责备自己。
　　 女孩年轻时尚，举止落落大方，放下行李就跟随清秋来到厨房。
　　 “阿姨，明宇说你做饭特别好吃。你教我做饭吧。”女孩挽着清秋的胳膊，甜甜地说。
　　 “你快去歇息，坐车累了吧。”清秋想推女孩出歇息，但女孩眼晴里充满热情，看得出是一个很真诚的孩子。清秋觉得再这么客气倒像把女孩当成一个外人，于是不再说什么。
　　 女孩切着水果，说要做水果沙拉。清秋看不懂这些时尚的食品的做法，就到客厅泡茶。明宇房间的门没关，清秋看到了他一脸倦意，躺在房间里休息。经过几年的历练，明宇越发成熟，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明宇看到清秋，立即从床上起来。
　　 “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她叫什么？”“林忆，算是我女朋友。妈，你喜欢她吗？”明宇轻描淡写地问，等待清秋的回答。
　　 “我看那孩子不错。你喜欢的妈就喜欢。”清秋不知道明宇为什么这样问。
　　 明宇看着清秋：“妈，你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清秋笑了，像是默认岁月流失，芳华不在。
　　 明宇说他在北京的一家外资公司上班，月薪过万。还说那里的气候比不上家里，冬天的时候干燥阴冷。清秋听着眼眶有些酸涩，可是心里却很踏实，幸福的感觉就是和最亲的人在一起吧。
　　 那年的除夕，清秋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喜庆和放松。林忆挨着清秋坐在沙发上，一边帮清秋揉肩膀一边讲着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清秋有些时候听不懂那些时尚的网络语言，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地笑。
　　 大年初一，清秋准备好早饭，悄悄出了门。可能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公交车迟迟不来，清秋迟疑着要不要打车去，林忆拉着明宇从后面赶来。明宇拦下一辆出租车，他知道清秋要去哪里。每年的春节清秋都会到那里坐一坐，拿一些糕点，带一瓶白酒，再点上两颗香烟放在墓碑前，和明辉说几句话。明宇很少和清秋一起到墓地，他怨恨母亲，如果他们不吵架，如果母亲不把父亲赶出家门，父亲就不会出车祸。明宇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不说，清秋也能感受得到。
　　 路上，明宇一句话不说，清秋也沉默着。林忆问清秋：“阿姨，叔叔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清秋敷衍着说很多年前了。林忆微微点点头，又问：“叔叔是什么原因去世的？”
　　 清秋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坐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明宇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林忆：“问那么多干嘛，闭嘴。”
　　 清秋感到挽着她的胳膊颤抖了一下。她握住林忆的手，看着她一脸的无辜，清秋心中很难过。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明宇表情冷漠，好像这座墓碑下躺的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和他没有一点的关系。林忆倒是诚恳地磕了几个头。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空气是凝固的，偶尔几个爆竹的炸响声在空气中回荡。
　　 八
　　 从墓园回来，清秋感到很疲倦，先回房间休息了。
　　 房门被人推开，清秋看到明辉走了进来，他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俊朗。明辉站在清秋的床前，满脸歉意：清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吗？
　　 清秋转过头去。
　　 明辉又说：告诉儿子吧，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清秋猛地坐起来：不，我宁可让明宇恨我，也不能让你的形象在他的心中坍塌。
　　 明辉摇摇头：清秋，你还是这么固执，这么孤傲。你永远是家里的女王。我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承担，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明辉转身，渐渐消失了。
　　 “明辉，你别走。”清秋大喊，从梦中醒来。
　　 她摸摸额头，有些烫，也有些汗。躺了不到半小时，居然做了这么怪异的一个梦。
　　 隔壁房间里，明宇的声音传来。
　　 “你真是多管闲事，我说了不去不去，你非要去。我都不认他是我爸，你还想认？”明宇训斥着林忆，声音像一头愤怒的野牛狂躁着，似乎想把人吞掉。
　　 “我不是想了解你家的情况嘛。我看阿姨挺好的，你不认你爸她会伤心的。”林忆的声音低低的，很柔弱。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还轮不到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明宇提高了声音。
　　 清秋再也听不下去了，推门进去。
　　 “小宇，说话注意方式。林忆也没说错，你发什么脾气。”清秋制止明宇不让他说下去，同时把眼泪汪汪的林忆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你别管。她总拿自己当大小姐，什么事都要问都要管，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看看她们家都什么人。”明宇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说。
　　 “小宇，越说越不像话。咱们家的事和林忆她家什么关系？”清秋为明宇的口无遮拦而生气。
　　 明宇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向林忆说：“你以为我真喜欢你啊，别自以为是了。如果你妈不是苏丽丽，我才懒得理你呢。我接近你，就是为了报复苏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