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桂花还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其实就是高血压的症状，她在炕上苏醒过来，屋里没人，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院子里的猪拼命地拱着猪圈门要食吃的声音，那条黑狗不时汪汪地叫两声，然后再呜咽一声，有一些消极抵抗的意思，鸡鸭从大院门外集合着进来，桂花知道畜类一定还没喂。外屋婆婆在烧火，锅碗瓢盆伴随着谩骂声又开始了狂奏曲，她心里悲苦，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去接婆婆的活。窗外厕所边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听起来是小姑子们在说话。
　　 大姑子春华说：“春玲，嫂子也挺可怜的，咱家活嫂子干得最多，妈还骂她。”春华长得很朴实，有些木讷，眼睛很大，看人却是呆滞的，别人的问话半天才给个回答。
　　 春玲说：“姐，咱妈都多大岁数了，她想骂就骂呗，就依着她的心儿。”
　　 春玲机灵，像她妈，桂花不用看就知道，此时春玲的眼睛一定在骨碌碌地飞快转动。她说出来的话嘎嘣脆，很好听，却像一根针一样刺痛了桂花的心。她想起春玲从六七岁起，每天早上只找她这个嫂子编辫子，也是嘎嘣脆的话：嫂子编得辫子比妈编得好看多了。接着就是一连串银铃般的笑，那笑带着强悍的穿透力穿过几年的空间响在桂花此时的耳边，变得异常刺耳。
　　 春华的声音：“可咱妈骂她懒腚拖着，就知道躺着舒服，装病。大嫂看样子不是装的，装的也不能摔那么重呀！”
　　 春玲尖着嗓子：“管她的呢，妈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别管啊！”听春华“嗯”的一声，细碎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桂花的心一片冰凉，手不禁颤抖起来，眼泪哗哗地流，脸上火辣辣的，她一摸，一手的血。摔下来的时候脸上擦破了，胳膊腿上都是伤。她没想到她们会认为自己是因为偷懒不想干活才故意摔的，也没想到小姑子会对她这样，春玲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无论是平时起早给做饭给备午饭，还是她们身上穿的衣服背的书包，哪一样不是自己顶着夜灯缝做的？哪一点怠慢了？简直就是一个当妈的角色，什么也没用婆婆操心过，没想到就这样还换不来一个好字。按理说，春玲都十三、四岁了，也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结果还是向着自己的妈，嫂子待她再好也不行。
　　 桂花已经完全绝望了，这个家，再待下去准得疯，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跟他们分开过。晚上李学峰回来，桂花把白天发生的事都说了，跟他商量要从婆家搬出去过，李学峰看桂花浑身的伤，听了那一番话也无可奈何，他明白老婆在家的处境，可他是独子，提分家单过那是千难万难的，再说也没地方住。桂花哀求：“即使是一间茅屋也行，只要能出去，要不我迟早死你家人手里。”
　　 李学峰架不住哀求，硬着头皮去妈那屋，嗫嚅着迟迟开不了口。她妈奇怪：“你想说什么呀？”
　　 李学峰说：“妈，爹……桂花她，她这些天身体不太好，春华春玲也都大了，俺，俺们想搬出去……”
　　 老头老太太一听，儿子来是要分家另过啊，这还了得：“你翅膀硬了，还来跟我们提分家，俺白养你这儿子了，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现在就听老婆的话了，俺一把老骨头还留着干啥？不活了！”老太太下了地，趿拉着鞋，过来照着儿子就拿头拱过去。老头更是火大了，拿着炕上的笤帚就往儿子身上撂。
　　 李学峰慌了手脚，连忙讨饶：“爹，妈俺错了，再不敢了。”春华赶紧拉架，春玲高叫：“哥，你被你老婆迷惑了，还来跟妈提分家……”
　　 这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桂花在旁边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她整个心都凉了，分家是不可能了，难道还得在这里熬，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她真想一死了之，可舍不得孩子。她恨丈夫懦弱，也恨自己老实，被人欺负地彻彻底底。这一场闹剧以李学峰挨了老爹的打老妈的骂结束，从此规规矩矩地再也不敢提分家。
　　 那个晚上，桂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搬进一个用石头黄土垒成的，房顶是高粱秸稻草做的屋子，简陋的不成样子。她内心欢喜，围着屋子转来转去，想着不会是做梦吧？一声吆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里传来，彭彭地敲门声响起来，吆喝着：“她嫂子，起来做饭了……”她一下被惊醒，怔怔地流下泪来，果然是场梦。
　　 【五】
　　 春风吹开了冰面，山涧里的水不畏寒凉，欢快地流淌。远处的山峦依然静默地以暗色相对，绿色缓慢地向山中铺染，也许几场雨过后，能洗出清冽的明媚的春天。桂花一大早端着家里人的衣服，满满的一大盆，走向河沟。对面过来了赶着牛的叶大爷：“桂花啊，这水还不能洗衣服，还得几天才能开河呢，现在太冷了，会冻坏的。”桂花笑着说：“没事，大爷，俺在家都打上胰子（肥皂）搓好了，就在清水里摆一摆就好了，这水干净，洗得衣服娇滴（干净）。”她伸出手，试了试手温，打了个冷颤，还是把衣服一件件在水里净好了。
　　 现在正是地里拉粪翻地趟地的时候，她一天的时间都安排的满满的，若不早早把衣服洗了，晚了就没时间做这些事情。忙碌的时光那么长，长得白天跟夜晚紧密得没有缝隙，连接得妥妥当当。天快黑的时候，桂花从地里回来，她蹒跚的脚步哪里像30多岁？倒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张脸，还是年轻的，大大的眼睛，脸上是被地里的风经久吹过后的褐色的红，看似健康的肤色，比起从前，实则已经有些憔悴了。
　　 院子里的小黄狗呜咽地叫唤着，抬起眼睛瞅了瞅旁边的大黑狗，委屈地喊饿。这只小狗才来两天，大黑岁数大了，它是用来培养接班的，庄户人家，不能没有狗看门。大黑用嘴在小黄身上不停地嗅着，又迅速舔动，用行动安慰着小黄：汪！汪！你才来，没摸到规律，主人家的饭食向来是晚的，什么都是女主人自己张罗，她自己都吃不上饭了，哪里能顾得上我们，再等会吧！
　　 晚上做饭时，桂花不小心让烧开的水烫伤了手，她把手放在凉水里不敢拿出来，一出来就钻心地疼，可是不能总这样，活还要干的。她去豆酱碗里挖了点豆酱抹上，疼痛轻了些。她暗自寻思，得等明天空闲的时候，去邻居月秀嫂家要点獾子油涂上，那东西好用的很。她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淡淡的云翳，家里这么多的人，没一个问一声怎么样了，让人心寒，可是这样的时候多了去了，她是不是应该习惯？
　　 一连几天刨茬子，滤粪，忙过这一阵，地里的准备工作就结束了，就等着开始播种了。桂花抻了抻腰，站在自家的地里，向外面望去，春天的风很大，朝着这个方向匆匆忙忙地卷动而来，卷起一大片尘土，又溃不成军地逃离，再选择新的方向，重复着四处袭击 。
　　 东面菜地在房后，外圈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垒成矮矮的墙围子，呈圆弧形，并不规则。菜地里是光秃秃的褐色泥土，偶尔有冒出头来的绿色小草摇曳着，这样看在桂花眼里，不免有些凄凉，这道矮墙圈住了一个家，也圈住了她的心，她心里已经长了草，一片荒芜。她不知听谁说起过，院子里的一棵树合起来就是个困字，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但还有人，那也还是个囚字，她想，怎么也是好不了的，不是被困住就是被囚住！此番是孙猴子划的圈，算是走不出去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这年夏天， 春玲初中快毕业了，学校不知要什么钱款的，二百元。春玲拿了钱上学去，晚上回来刚进大门就开哭，啊！啊！咧着大嘴就不停了。
　　 “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俺闺女被谁欺负了？”老太太迈着小脚一迭连声地追问，抱着春玲就用手顺着闺女的后背。“别哭了，有啥事说呀，妈给你做主！”
　　 春玲一把回搂住她妈，哭声更大了：“俺，俺，俺那二百块钱丢了。”
　　 “啊？”老太太一听，一把揪住女儿：“咋丢的？怎么就那么不小心，二百块了！不是小钱，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哎！”那张脸顿时心疼地扭曲成了苦瓜脸。
　　 老李头从屋里出来：“咋丢的？丢在哪里？你说！”春玲一看爹也虎起眼来了，有些害怕，急忙间看到嫂子在外地做饭，这下来了精神，赶紧说：“俺嫂子，对，是俺嫂子，俺早上把钱放桌子上，走时忘了拿，是俺嫂子收拾的吧。”
　　 桂花一愣：“没有呀，俺压根就没看到呀，没看到你放钱。”
　　 老两口一听，立时抹下脸，也不细想春玲话里的破绽，二百元钱丢了这可是大事。“她嫂子，钱放哪儿了？”
　　 桂花委屈：“俺没拿，春玲，你老实说，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春玲嗫嚅着，还没说什么，老头又逼问着她：“玲啊，是你嫂子拿的吗？”
　　 春玲被她爹逼急了，心一横：“就是嫂子拿的。”
　　 老头大怒：“她嫂子，你拿了钱还不承认？春玲能撒谎吗？你倒说说，钱放哪儿了？”
　　 桂花人老实，急得眼泪也要下来了，她是个耿直的女人，嘴也笨，这时许是急眼了，也不管不顾地说：“爹，你不能冤枉人，俺没拿就是没拿，怎么你就听你闺女的，别人就都是贼！”
　　 老头一看，这老实媳妇今天还敢犟嘴，他也是霸道惯了，左右看看，随手抄起门边一把扫帚：“你怎么跟俺说话的？俺今天教训教训这不懂规矩的！”抡起扫帚就拍下来。
　　 桂花羞恼不已，气得满脸通红，她一转身进了屋里，把门栓给插上了。老头还不停，扫帚拍得门震天响，桂花屈辱难当，这父女母女的合着伙来诬陷她，只觉得这一口气咽不下，所有强自按压下去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理智一点不剩，冲动之下拿出大柜底下的农药瓶子，一仰脖子就喝下去。喝完了，才想起还有孩子，炕上一个，地上一个，还有上学的孩子，七八岁的孩子也懂事了，看妈妈躺在那里不动了，心里害怕，哇哇大哭，桂花叫儿子：“去找你爸回来。”儿子哭着开了门，一溜小跑出去了。女儿拽着妈的胳膊，哭着叫妈起来，她身小力弱，根本拽不动，桂花也流下泪来，若不是还有孩子，她真是想死了干净。
　　 门开处，老头老太太也不再吵，春玲吓得早溜了，他们站了一会居然回了屋里。桂花感觉肚子开始疼了，她喝的农药毒性低，没有一下子要了命，躺在炕上打滚得疼，男人这时候该下班了，怎么还不回来，再回来晚些自己怕是真要见阎王了，她恨呀，恨公婆听风就是雨，小闺女说什么都信，儿媳妇伺候多少年也白费，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恨呀，恨公婆心狠，也不叫邻居来送医院，就这样看着她死。李学峰总算是盼回来了，可是爹妈不发话，他也不敢往医院送。沉默着，竟成了僵局。
　　 还是小闺女机灵，偷着跑出去喊了邻居，房后的庆林和月秀过来一看：“哎呀妈呀，这人都这样了，还在这愣着干嘛？快送医院！”大家这才七手八脚送了桂花去镇上的医院，清了肠洗了胃，桂花又从鬼门关回来了。
　　 【六】
　　 这件事过后，娘家兄弟不肯罢休：“你们李家太不像话了，别的也就不说了，俺姐人都快死了还不赶紧送医院，这件事俺们不能不管！”桂花在娘家时，虽然弟妹们有的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她带大的几个兄弟，都对她有感情。在医院，桂花又是从没有过的坚定，她是铁了心，再也不回去了，要是还要她回去，她就豁出去再死一回。男人回去跟爹妈商量了半天，终于同意了。桂花在娘家住了几天，男人说屋子有了，接她回去。
　　 桂花是后来才知道的，春玲自己路上把钱弄丢了，她知道钱数额大，本来想让嫂子帮着顶着，谁知她爹不依不饶的，嫂子心眼又直，也是没钱帮她扛。她被她爹一厉害，心里害怕，就直接赖上嫂子了，后来看事大了自己才承认。公公婆婆这才觉得理亏，勉强同意了让桂花搬出去过。
　　 分家的时候，桂花连把筷子也没得到，真是净身出户。新家离婆婆家二里远，是以前生产队看菜园的闲置土房，她初一打眼看到时，一惊，心脏狠狠快跳了一拍：这不是跟几年前做的那个梦里的房子一样吗？一样的矮矮低低的土坯子房，一样的稻草序的顶。梦这个东西还是很神奇的，这个地方以前来过看过，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住进来，那天做梦居然就做了这个房子，可见，冥冥之中老天早有安排了。这里虽然低矮漏雨，没来由的，却让桂花有了亲切感，这是自己的房子呀，再也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指手画脚了。桂花站在木头大门口，眼里不觉流下泪来，跟公婆一起过了十多年，一直是受气的小媳妇角色，如今终于熬出头了。
　　 后妈早已唤桂花弟弟给送来了碗盆筷子米面等一些日用必须之物。每当下雨时，外面大雨屋里小雨，漏的地方太多，得用盆碗接着，并不时的看哪个要满了还得倒了再接。因为是泥草房，炕边总有大米虫和某些小黑虫子爬出来，又甚至有长长的多脚虫子爬来爬去。小儿子坐在炕上，伸出嫩稚的手指，摁住一只，捏死，再捏一只，倒也不害怕，很有趣地玩起来。
　　 自从包产到户以来，桂花家也分得几亩地，她更是起早贪黑地干，家里家外一把抓，渐渐自主的生活让她脸上焕发了神采，这一段日子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光。这天，她在地里忙活着，月秀也来到地里。
　　 “哎，桂花，搬下去这些天怎么样了？”
　　 桂花望着月秀，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嫂子，俺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下来，但凡老人通情达理的俺也到不了今天，还没谢谢你跟俺庆林大哥呢，要不是你们，俺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月秀赶紧说：“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嗯！还是忍不住要说说你，你也是，有什么过不去的，还能把孩子撂了？不为别的为孩子着想，再别彪呼呼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