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点头：“嗯，俺现在挺好的，你大兄弟你也知道，要上班，虽然家里家外都俺一个人张罗，也累，可心舒坦。”
　　 “是啊，桂花，你可再别吓唬我了，那好几天俺这心呀总跳，真怕你就抢救不回来了。你说你真就这样走了，俺那大兄弟还年轻，肯定得再找一个，你可是给后老婆攒包！”
　　 桂花微笑：“攒什么攒？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上个班挣俩钱。其实这些年都在他爹妈手里呢，俺是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两个人说笑一会，干完了两家挨一起的地，再分开干各自别的地去了。
　　 今年天公作美，秋收的时候，收成特别好，玉米棒子又大又粗，粒粒饱满，村民们无不喜气洋洋，村子里农作物以苞米为主，水田也有，但少。收获的季节里，家家忙得两头黑。桂花家院子里堆着山一样高的苞米棒子，这只是一部分，地里还有没掰下来的。瞅晚上大家都在家的功夫，桂花指挥，一家五口围坐在苞米堆边扒苞米。她寻思，这些得两个晚上能扒完，明天得把剩下的都从地里拉回来。扒好的玉米堆在墙根底下，秋天的风大太阳毒，几个日头就能晾干了。她每天计划着该干什么活，怎么干能更多的干出活来。虽然自小文化低，不懂什么叫统筹规划，但在生活中往往就无师自通了。
　　 自从搬下来，每做点什么好吃的，桂花都让大孩子给爷爷奶奶送去，有时候又捎信过去让孩子的爷爷过来吃，这爷爷便早早来了等着吃，走了又兜些走。搬下来的第一个阳历年，天寒地冻的已经能冻住食物了，家家都忙着杀猪，桂花自己没养猪，家里口粮不够，养不起。婆婆家的猪听说是上午杀，孩子们早就去了等着吃爷爷家的猪肉，桂花也在想，会不会回来的时候拿点杀猪菜回来呀。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大儿子两手空空眼圈含眼泪的回来了，八岁的小儿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爷爷不给肉吃，我就吃了一块肉，就不给吃了。呜呜……爷爷说怎么那么馋，不知道留给老人吃吗？就把肉夺过去了。妈，我想吃肉，小弟都吃了不给我吃。”小弟是他姑姑春华的孩子。桂花心疼得对孩子说，等过了年妈说什么也抓一只猪崽养得肥肥的。
　　 夏天来了，桂花在菜地里摘青菜，孩子们想吃包子，家里没有肉，她想切点青菜放点猪大油，和点苞米面，贴锅边溜一圈菜饼子。这时，园外大道上，人们都往水库边跑，听说李成波家里的人网上来条大鱼。
　　 人们站在岸上，一条立起来一个六七岁小孩子高的大鲢鱼，正甩着尾巴满地扑腾。现在水库也承包了，不能随便网鱼，李家是村里头头，承包者倒也给点面子。桂花没去看，自家男人在村里有些威信，这个老李家八成能送点鱼来，她不靠前，省得人家觉得急巴巴的。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可简朴日子过惯了，过年时给孩子做的新衣，常常是过年那天才穿一天，就重新收拾起来，留作第二年再穿，有几年孩子长得快些，还没等第二年穿上就小了，衣服压在箱子底，生生就白糟蹋了，孩子也没穿上身。袜子除了过年时偶尔有新的之外，从来都是缝缝补补的一年又一年，且别说袜子，就是平时穿的衣服也常常是打着补丁，若是一件全新的衣服穿在身上，反而觉得是种浪费。有些好东西也舍不得吃，往往就放坏了，看了又后悔又心疼。下次还是没长记性，依然改不了。
　　 这个村子地理偏僻，人口少，就算农忙季节，地里也看不到很多人。人烟稀少，难免有荒凉的感觉，在季节的轮回中，只有院子里的禽畜给桂花解闷，山上的果花、地里的庄稼给桂花以安慰。
　　 多少年了，道路都是泥土路也没人修，逢上下雨天，连车都通不了，交通实在是不方便。不久前有消息灵通的村民说，上面要修公路，靠路边的人家公家给占路款。这下子整个村里人的精神都亢奋了，占着路的，贴着边的人家纷纷把地种上果树，这样给的钱多。桂花家有一块靠大道的地，这块地的土质不好，石头很多。男人白天还要上班，天天只能瞅着空子起早贪黑地挖石头，这块地费了无法想象的功夫，总算种上了大片苹果树。一个坑顶一份钱，乡下人不怕出力，要是眼瞅的好事不去干，倒让人笑话了。
　　 【七】
　　 然而好景不长，时值初秋，桂花的婆婆在河沟里洗衣服，一头栽进水里，周围没人，等家里人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婆婆走了，公公自己无人照顾，桂花没办法，只得搬回去，又开始不能自主的日子了。人虽然回来了，但在这个屋子里有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常常不由自己地想起来，自从生孩子那年生了些气，脑子就有些糊涂，总睡不好觉。心里过不去了，记忆力却超强的好，多年前的是是非非，一幕幕呈现，结果脑子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
　　 如今的李老太爷是真的老了，都说人老了就绵软了，尽管他的强势、在家的说一不二依然维持着，但再也没有那些年的霸气，蹦腾不出啥花样了。老人斑已经占领了他的脸和手，耳朵也聋了，眼也花了，但身板还很硬朗，吃饭睡觉都好，一天三顿，顿顿不落，仰仗着前些年在镇上镶的满口牙，吃起东西来，倒是不含糊。现在生活好了，再不是从前了，逢上正月里饭桌上顿顿有肉，这老人哪一顿的肉也没少吃，吃起饭来，年轻人也不是对手。
　　 有时候地里活忙，桂花早上不及做饭，要老人吃点桃酥面包什么的，老头坚决不同意，还非要吃大米饭，连粥都不行，说吃稀的吃不饱，吃完了就去喝大茶缸的水。都说老饭粒儿老饭粒儿，桂花可是领教了。老头一辈子走的最远的，不过是隔几个村的小女儿家，还住不下，张扬跋扈惯了，总是觉得在人家拘束，不如在自己家说了算。就这样桂花磕磕绊绊地过着日子。时间能带走的只是年龄，那些痛苦的回忆在时光机器里淘了又淘，没有被淘走，反而过滤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这些都存在于桂花的脑海里，她也不想记着，无奈跟公公相处不融洽时，那些从前的事自己就走出来，她知道自己脑子病又要犯了，下地找药吃，治脑神经的药。
　　 桂花已经不能叫桂花了，她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村里人都叫她桂花婶。 五年前，她被诊断为癌，这个结果并没有告知她，家人只对她说胃里有些病，需要治。在这五年里，前后去医院做了两次手术，从肠子扩散到肝，胃。
　　 初春的一天，庆林大叔从地里回到家，顶着满头汗，去舀缸里的井水喝：“哎！我说月秀呀，我今天看到房前他桂花婶了，你没觉得她这些天脸色不正？”他压低声音：“我估摸着她那个病是不是又不大好了？”
　　 月秀婶说：“可不是？昨天我还跟她说要她去看看大夫，她说等地趟完，化肥施上了再去。唉！这有病还能等人？桂花呀，这辈子摊上这户人家，也没办法，后沟的赵香梅家也是这样的，公公婆婆压迫着，只能下力干活，别的都别想呢！”
　　 庆林笑了：“你摊上俺家这人家，是烧了高香了！”
　　 月秀婶也笑了：“也是，咱家老人要像那老李他姑奶，姑爷那样，媳妇天天干活最多，还不给好脸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了！”“待不了也得待，你是没到那个份儿上，到了一样。”
　　 “唉，咱们这一茬人，上有老下有小。老人大都是旧思想旧传统，容不得小的悖逆，这下一茬孩子都出去见了世面，自己都有主意，再也不能用老一辈的老旧思想压制，什么都得随他们，只单单咱们这辈人夹在这新旧观念中间。”
　　 两个人唏嘘一回，庆幸一回，月秀婶忙着洗菜择菜，庆林蹲锅底往里续高粱秸，锅里熥着饭，转眼功夫，饭锅也上了腾腾的大汽，这才熄了鼓风机。
　　 桂花去医院看病的时候，已经又拖了半来个月，病情是明显重了，只得住院。这一次住院，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无论是病痛如何折磨，都没有让桂花屈服，她是不甘心呀，求生的欲望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生活节俭，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如今去了医院，一天能花去千多，她也不作声，一心只求把病治好了。
　　 有一段时间，出院回家，肚子开始疼，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打吊瓶，小大夫感叹地说：“也就你们这样的人家，撂了一般人家，干脆就不治了，早两年人就不行了。”言外之意，反正也治不好了，这是干往里搭钱。
　　 桂花婶恼怒：“你说这话俺可不爱听，怎么俺就治不好？俺就不信了！”小大夫出门时，桂花男人偷着对他说：“往后也别跟她说这个了，俺也是不能看着她死，能治尽量治吧！”
　　 男人这些年也觉得愧疚她，觉得跟了自己没享到什么福，整了一身的病，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再做遗憾的事了。
　　 桂花婶知道自己的病怕是不能好了，她静静躺在炕上，吊瓶挂在头顶，滴答滴答的液体是一些延续的生命，流入体内，她知道她靠这个来维持，一点点等到灯尽油枯。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无端地让她心情烦躁起来。
　　 后院，桂花男人跟他爹吵起来。从小到大，李学峰从不敢忤逆父亲。一棵老树被从根部割断，横梗在路的中间，李老爷子坐在树上不起来。原来这棵在后院大门口的树已经被虫子快蛀透了，几场雨后，它弯下的腰越来越低，李学峰担心会打到过路人，早想砍了它，今天正赶上有在前个村收柴禾的大车，就邀了来，想处理了它。
　　 人家来了，也帮着把树砍下来了，价钱也算公道，正装车功夫，老头子从大闺女家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让抬走，说人家想低价买，那不行，欺负人是不是？他年龄虽老，嗓门却大，嗷地一声，开始骂人。周围几户人家都跑来看热闹，人们窃窃私语，李学峰站在那里感觉脸一阵发烧，幸亏那张脸已经是黑色的了，还不太看得出来脸红。任他怎么解释，老头也不听，只把那人骂来骂去：“想捡便宜不是？没门！”又说称不准，拐了他多少的。那人气得不轻，干脆也不要了，就想走。李学峰拉住人没让走，陪着客气话。他这心里也动了气，多大点事，让老人一掺和丢多大人！他沉着声音对着他爹：“爹！你儿子现在也60多了，说的话不能当放个屁！俺既然答应人家拉走就让人拉走，邻居们都在，你这样让人看笑话，你，你！你好歹也得顾着俺的这张老脸，就别纠缠了！”
　　 老头子坐那寻思半天，站了起来，指着那人：“你给俺重新过称！”那人不太情愿地走过来，这一过，居然少了好几斤。这下子臊得老头一句话也没有了，灰溜溜回了屋。经过这一闹，李学峰也伤了心，这个爹不是跟儿子过不去吗？他连卖棵树的主也做不得呢！他本来身体就不壮实，肠胃也不好，老婆子是要死的人了，这折腾了这么些年，自己也心力交瘁的，爹也不体谅体谅，这样想着郁闷着，焉焉地病了好几天。
　　 这边桂花婶见不得吵，心里早就堵得不行，公公天天这样大事小事地闹着。她也奇怪，老头一在家她病就加重，一离开就强多了，又不是装病，实在是成了心病。
　　 【八】
　　 桂花婶的病越来越重，已经起不来炕了，疼起来的时候真要命，只好依靠吗啡，她在炕上疼得打滚，豁出去疼也尽量不打，还天真地怕太依赖吗啡对身体不好。她这不切实际的天真与其说是可笑，倒不如说是让人怜悯，让人心酸。她在医院工作的妹妹悄悄跟家里人说：“疼得受不了别让她抗了，就打吧，哎！也是好不了了，让她少遭点罪吧！”可打针也难，找不到血管。那血管瘪瘪的，似乎已经干涸了，打过的地方结着个硬包，不容易消下去。吃吗啡片药效又太慢，已经顶不住，开始打杜冷丁了。
　　 桂花婶躺在炕上，听着外面风声裹杂着落叶的呜咽和窗玻璃被拍击的悲鸣，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窗外漫天的乌云，层层叠叠，没有太阳的天空显得格外灰暗阴郁。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桂花树的花开了又落了吧！
　　 她原是一个丰满偏胖的女人，这两年的病把她折腾掉了四、五十斤肉，瘦骨嶙峋的，一张曾经好看的脸，瘦得脱了形，脸色不正常的黄。在这张岁月篆刻过的脸庞上，如今已经看不到懦弱的影子，一张倔强的嘴巴紧抿着，执拗地呈现出不妥协的面貌来。
　　 这人快要死了，阴间阳间的路也就通了，恍恍惚惚地，她看见爹站在幽暗的角落里，那是个没有光的地方，爹乐呵呵地笑着，还是如二十年前的样子，腿也好了，行动自如，可她分明记得爹的腿摔坏了的。跟婆家分开过的几年后她养了猪，过年时她想爹了，托人捎信叫爹来吃肉，那时爹身体已经不好了，为了来看小闺女，骑着车跑了三十里地。她没有留住爹再住几天，结果爹回去时掉进沟里，幸亏有人看见，送进医院。她有多后悔，不该让爹跑那么远来吃顿猪肉，不该让爹喝太多酒的，不该当时没有把爹送回家。出院时爹腿不能动了，在病床上待了两年去世。弟弟妹妹没有埋怨她，连后妈也只字未提，可是她心里过不去，她觉得亏欠，这一直是她的心结。现在爹来了，她知道他是来领她走的，他笑呵呵地说：“老闺女，来呀，来呀，跟爹走就不遭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