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我被一种诡异的气息裹挟，窗前的红烛流淌着火热的眼泪，扈家老太太打这间房里走出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我胸前黑色的琵琶纽扣。一张苍老而又邪恶的脸凑了过来，掉了一大半牙齿的嘴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皱纹像攀爬着的几条排列整齐的蚯蚓，连蠕动的曲线都是来回一致的。
　　 “自己脱！”空洞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猥琐无耻的淫笑。我想逃，可我发现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我哭喊着救命，可我知道在这里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援助的。
　　 忽地，几只大手一起伸过来，她们拉手的拉手，抓腿的抓腿，甚至有人把毛巾塞在了我的嘴里。我知道，她们都是上房里的人，她们是很多罪恶的制造者和目睹着，她们的手里同样沾染了太多的污秽。
　　 当我被扒光，任由老爷子肆意的撕扯和狠拧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世界上苟活。可心头另一个声音又说：柳如月，别灰心，许之恒还等着你呢，兴许他理解你怜惜你不会嫌弃你，他会娶你……
　　 那一年，我十九岁。
　　 五、
　　 自从为扈家上下打理茶水以来，日子清闲多了，至少逃脱了梦魇一样的蹂躏和折磨。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睡梦中千奇百怪的面孔十分吓人，但那眼睛的空洞和神情像极了一个人，那便是扈家老太爷。
　　 许多日之后，逃离苦海的生活，我便习惯了这种清寂。备好晚茶之后的闲暇时光，与扈家上下亲近的下人妈子们说笑几句，间或与禾苗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说体己的话。但，我更喜欢在有月的夜晚，独自坐在窗前，陷入过往的日月。月华如水，清辉之下，被月光浸润过的大地辽阔而广袤，包容这世间所有的悲苦与不幸，愉悦与欢欣。在这样的晚上，我是安静的，我乐于安享这样的安静。
　　 记忆中的父亲精明而麻利，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却有模有样的油坊。在我年幼的时候，家中的日子尚清贫，父亲总是把用银票换来的油籽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里扛。后来油坊越做越大，六桥镇上的人们总是说：柳家那偌大的油坊是柳家轩用肩膀扛来的，柳家轩是我的父亲。
　　 在我六岁那年，母亲依然没有再生养的动静。父亲仗着口袋里日渐丰厚的银票讨了他的第二房太太——芳姨，同年将我送进了六桥镇上一位老先生开的私塾。当我在讲堂里摇头晃脑地读着“之乎者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日子是无比幸福的，而且会一直幸福下去。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的平静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情景。都说男人大多喜新厌旧，这在父亲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自从他娶了芳姨回来，便没有再踏入母亲的房门半步。偏偏那芳姨生来就是会来事儿的主，遇事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许多件鸡毛蒜皮的事夹杂在一起，致使父亲记恨上了母亲，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因着芳姨的挑唆，父亲提了棍子将他的结发妻子——陪伴他多年的我的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当晚，母亲搂着我哭了许久，早晨起来时她悬梁自尽，已没有了生气。就那样，我失去了母亲。
　　 失去母亲的悲痛让我恨透了父亲和他的姨太太，年幼的我总想着为母亲报仇，无数次我内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亲手将他们弄死。走过天真无邪的童年，拥有无数个快乐日子的自认为无比幸福的孩子，从此有了仇恨。
　　 芳姨的肚子还算争气，嫁给我父亲的第二年为我添了一个弟弟——柳如华。
　　 起先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母亲走后，芳姨对我的讨好让我生厌。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的确，芳姨逐渐露出了她的本色，父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开始怀念我母亲千般的好来。我看到父亲在无数个夜里独自买醉，醉酒后的父亲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母亲的闺名。我时常看到父亲很多个后半夜才回到家来，听油坊帮工的阿财叔说父亲对芳姨厌倦极了，所以他有事没事喜欢往外边跑，他是去六桥镇最北边的小巷子里逛窑子去了，在那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阿财叔是我们家工龄最长的帮工了，他的为人十分忠厚，他的话，我信。
　　 我是在上女子学堂的第二年认识许之恒的。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我和我的好友翁郁相约一同去山上看红叶，当我俩肩并肩在台阶上拾级而上的时候，我被迎面而来的一对深情的眸子所吸引。在我望向他的同时他也怔怔地望着我，擦肩而过之时，我只记得他灰色的长褂以及脖颈间纯白的长围巾。
　　 那日直到回家我依然魂不守舍，一直记得那双深情的眸子，我也坚信，那样的神情一定是望向我的。最为惊奇的是，当我因芳姨的使唤去油坊寻父亲回来走出院落大门的时候，却与那双仿佛期盼了许久的眸子不期而遇。他说他叫许之恒，他是随着我的脚步跟踪我回家的。那一刻，我默然，但我内心一定有掩藏不住的欢喜。
　　 从此，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对我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不久我们便双双坠入爱河。表白那晚，他送给我一方手帕，上面的图案是一对游在水中的鱼还有绿色的水草。
　　 与许之恒后续的交往得知，他刚从国外留洋回来，由于他的大哥许之孝在学堂教书，他准备接手他们许家钱庄的生意。
　　 初始的一切是那么甜美，我们享受着爱情带给我们的愉悦，经历期待见面的焦灼不安以及分开后相思的浓浓情谊。
　　 月光下的我们漫步在六里桥上时，我们紧紧相拥，我们私定终身。我期盼着穿上红似火的嫁衣，做他最美的娇娘。
　　 那一年，我十八岁。
　　 可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美好。
　　 芳姨知道父亲的行踪后对我和弟弟的态度变得更加恶劣，她把父亲的心思不在她身上的怨恨统统怪责在我死去的母亲头上。可母亲已死，于是她便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让我做下人们做的事——洗衣、染布、缝补、看护弟弟……而她经常坐在庭院前的荫凉里嗑着瓜子，把作为一位继母的行为和生活没能如愿的那种怨恨在她身上展现得一览无遗。
　　 芳姨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的时候，我意识到父亲的厄运来了。她为了把父亲的心拴在家里，私底下托人买来了大烟，不仅父亲染上了，连她自己也有了瘾。
　　 从此，父亲疏于油坊的经营，伙计们也一个个另寻去处了。不过二年，父亲用肩膀扛起来的油坊便倒闭了，我们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清醒的时候也曾去亲戚门上一家一家的探访，准备筹了银两再将油坊开起来，可他发现平日里亲近的那些亲戚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再后来，芳姨做主卖掉了我家的老宅子，父亲也没说什么，一家老小近十口人租了一家小院落艰难度日，直到佣人们一个一个离开的时候，我家的日子也越过越凄惶。
　　 父亲的烟瘾越来越大，日子越来越窘迫的时候，父亲和芳姨打起了我的主意。几经打听为了换回给他们买烟和勉强度日的银两，将我卖给了六桥镇最大的地主——扈家。那时，我唯一的弟弟柳如华已经从私塾回了家，整日里在六桥镇的大街上游荡，有时也能在街上某家的红白喜事上混一顿吃喝。我讨厌那个病态的家，那里所谓的亲人都已不是当初的嘴脸。
　　 那晚，当我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月亮已经走了好远，而床榻一侧的禾苗已安然入睡。
　　 六、
　　 扈家老太爷病死在床上的那个傍晚，扈家上下都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而我的内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七日出殡后，扈家老太太召集老太爷房里的人，有的发了银两遣回老家去了，有的配了伙计，双双过日子去了。就在分配完他们几人的时候，我“扑腾”一声跪在扈老太太的面前，乞求着说：“我也是老太爷房里的人，老太太也让我走吧！”我声称继母病重，离不得人照顾。老太太看我心意已决并声泪俱下，一向威严的她也许动了恻隐之心，竟然应允了。
　　 走出扈家大院的那个春日的黄昏，我觉得生活又有了新的转机。那一刻，我觉得头顶的蓝天比往昔的不知蓝了多少倍，连飘在蓝天下的朵朵云彩也是面带笑脸的。走在黄昏的风中，我对未来充满了想象。
　　 当我回到当初父亲和芳姨租住的那个小院落时，天色已晚。叩响门之后才发现院落里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当我问起早先姓柳的那户人家的去向时大家都纷纷摇头，可我说我是这家被卖的女儿时，他们才说这家抽大烟的老爷早已不在人世，还听人说临死前的柳家老爷已经骨瘦如柴。我还听他们说这家的女主人带着儿子改嫁了，对方是个屠夫。
　　 听到父亲的死，我竟然没有一丝难过。也许，我对他的感情在他摁下那个手印的那一刻早已消失殆尽。
　　 这户人家听说过我的遭遇，六桥镇的人或许都听说过我的遭遇——抽大烟的父亲和继母为了继续抽大烟而卖了自己的女儿。当晚，因这户人家的再三挽留，我在那里留宿一宿。我知道，这是因为这户人家对我的同情，也是因为他们的良善。一个人走向坦途，背后总凝聚着许许多多人的给予，一个在危难时刻总有人伸出援手的人，是幸福的。
　　 第二日清晨，我道了谢背着包袱走出了那个恩人的家。我早已想好，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谋生的活计——绣工坊也好，染布坊也好，医所陪护也好，只要能混饱肚皮，怎样都好。
　　 晃悠了一整天，没有结果，我又渴又饿。终于在六里桥东南方向聚集的几户小人家那里的其中一家落了脚。经商谈，我负责为他们一家人洗衣裳，他们管我吃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真好！
　　 这家的女主人性情温和，说话柔声细语，听她讲话，让人觉得异常舒服。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坐在院落洗衣，她则坐在门槛上奶孩子，不时对我讲起她的故事，她的爱情，她那爱唠叨的母亲。哦，我没有母亲，不管母亲唠叨与否，不管母亲脾气好坏，只要那个人还在，对于她，我们就有了喋喋不休的话题。我知道，这些我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去六里桥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柔风细细，月如霜。
　　 出门的时候，我穿了一件从傅家甸带来的衣裳。那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胸口绣了一朵墨色的荷花，领口是墨绿色的琵琶纽扣。我站在桥上望着流动的河水，水面上映现出两张面孔，一张是我的，一张是许之恒的，河水流动间，却又觉得模糊，水中的我还是我，他却不是他。
　　 漫步在宽阔的桥面上，心若止水。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听得一个男子清晰而又低沉的声音，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站立在桥头，同样定定地望着宽阔的河面发愣。他那么安静，那么忧郁，我的心一沉，却转身急急地往住的地方走去。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锦夏……”
　　 七、
　　 去傅家甸并不是我一个仓促的决定，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盘算已久。
　　 东家余氏不仅性情温和，而且善解人意，我对她说想去探亲告假几天的时候，她欣然应允。临走时还塞了我几块银元，周到细致地让我给亲戚带礼品，这让我的心里暖融融的。
　　 这家的男主人姓余，我刚来见面叫“东家”的时候，他们就让我叫余大哥。他在六桥镇西边的一条巷子里经营着一家小铺子，专门经营女人用的胭脂香粉，手帕头饰，取名“粉香铺”。据余氏大姐讲，余大哥生来嘴甜，很会讨巧，把上门来买东西的小姐太太们哄得乐颠乐颠的，生意做得也是风声水起。就在他们的儿子运哥儿周岁摆宴席时，余大哥仗着认识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愣是把她们家里的爷们也请到了席间。对于这样的小家小户来说，也算是撑足了面子，气派热闹。
　　 来到傅家甸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来给我开门的是春乔。出发之前就在想，这都几年过去了，春乔刘妈阿栓她们兴许已经不在这里做事了。春乔盯着我看了良久，我打趣道：“怎么？春乔，贵人多忘事，你倒是不认得我了？”
　　 听我开口，这才笑吟吟地道：“如月姑娘……”说着，过来拉我的手：“这么久，你上哪里去了，也不来看我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进了屋，刘妈一同来招呼，摆座椅沏茶，拿我的包袱，一阵忙乱和亲切问询，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年的境况。当然我只挑好的说，对于扈家受的那些委屈，抽大烟卖闺女的父亲以及父亲如何死去的，我只字未提。
　　 “几年不见，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你看这脸蛋。身上这件浅黄色旗袍是我们小姐的吧？姑娘和春乔刚走进这院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们小姐回来了呢……”说着，刘妈又开始抹眼泪，据春乔说，傅家的大小姐就是刘妈一手带大的。
　　 见家里都是女眷，我四下里打望了一番，春乔知会我的意思，道：“老爷带着阿栓去那些佃户家里收租子去了。”
　　 几句闲聊之际，蓦地，我看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扶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我。刘妈见了，说道：“默哥儿，进来，你看，如月姨娘多水灵啊，快来，叫姨娘。”
　　 “姨娘——”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瞬间从这个孩子的喉咙里发出来，一下子让我不知所措。他走近我时，我竟然起身蹲了下来，伸开双臂去拥抱他，就这样，他顺势依偎在了我的怀里。他那柔软的脸蛋和发丝，一齐在我的胸口栖息。那一刻，一种温软在我内心深处肆意蔓延。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如此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