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就算不是黄花闺女那也没关系，你也不是黄花郎了，再说人家还带钱来，不像你现在这个，光吃饭，不干活，不生孩子专生病，每年吃药打针要花多少冤枉钱。”顿了顿，又语气坚决地说：“这次，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要让你们离婚！我们李家总不能断子绝孙吧。”
　　 我瞅一眼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父亲，心里不免怨恨。老实巴交的父亲是典型的妻管严，一天到晚除了像牛一样默默干活，就是大杯喝酒，大碗吃饭，家里的事从来都是母亲说了算，就连放个屁都不敢大声。与父亲的老实窝囊相比，母亲的泼辣和蛮横可谓是远近闻名。所以，当初小荷同我要好时，她父母之所以极力反对，一半的原因，也是他们担心女儿受到婆婆的欺负。我也曾开诚布公地告诉小荷，说我母亲是一个难以相处的女人，请她慎重考虑。小荷却说，她有把握让母亲喜欢她。
　　 果然，小荷又一次顶住她父母的压力，在订婚时坚持不收彩礼，这让母亲一百个高兴。进门后，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每天抢着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且左一声爸右一声妈地叫得殷勤，声音更是甜得滴得下蜜，这让父母心里都非常受用。
　　 母亲曾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耀，说她娶了个价廉物美聪明能干的儿媳妇，当时惹得众人羡慕不已。孰料天意弄人，于是有那不怀好意的人故意问她：“你那价廉物美的媳妇怎么还不生孩子啊？”这时，母亲就显得无地自容，嘴里没好气地说：“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便宜无好货啊，早知道不生孩子，就是倒贴我彩礼我也不要！”这话传到小荷耳里，她又羞又气，大哭了一场。
　　 此刻，就连沉默的父亲也无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本不想同那女孩见面，但怕母亲闹起来，让小荷听见，那她会怎么想？于是我思虑再三，假装答应下来，心里却打定主意不让那女孩看上我。
　　 第二天，我跟小荷说有事上街，就同母亲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到了见面地点，一看那女孩子，我愣住了，这女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嘛。谁知那女孩一看见我，也很意外的样子，接着很兴奋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终于认出了，原来是我上中学时的同学罗小燕。那时，我们坐的是前后排，正值青春萌动的我们，有过一段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朦胧恋情。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你是越长越漂亮了，咋一看，我还以为是哪一个电影明星呢！”
　　 “你看起来也比那时帅多了嘛，尤其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因而更具男人的魅力哦！”
　　 我们近乎夸张地恭维对方。母亲和介绍人一看有戏，就眉开眼笑地走开了。见他们走开，我就对罗小燕坦言我此次相亲的目的。小燕听了，原本兴奋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好一会她抬起头，幽怨地说：“其实在读中学时，我就喜欢你，这些年没嫁，大概也是因为忘不了你的原因。刚才见了你，还以为在做梦，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说我那时候也挺喜欢你的，只是时过境迁，一切全改变了，对此我只能深表歉意。抛开个人感情不说，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然后嘱咐她，要是介绍人问起来，就说你没看上我。她听了摇摇头说：“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你更值得我去爱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能答应你。”见她这么固执，我也直言道：“除了我老婆，我不会爱别的女人，你总不会愿意嫁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吧。”
　　 “都说日久生情，我相信你跟我在一起久了，总会爱上我的。再说，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现在算是重温旧梦吧！”我说，你别傻了，我是不会离婚的。她也毫不示弱地说：“我也是不会放弃的！”
　　 只是我没想到，第二天，小燕居然来我家造访了。她一身时尚的打扮的确光彩夺目，惹得村子的男人们个个眼睛发直，馋涎欲滴。母亲是一脸的喜出望外，热辣火烧地招呼间，一转身到里屋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出来，那速度快得像是在变戏法，原本肥厚的嘴唇更是笑得裂到了后耳根。父亲则一脸的尴尬，慌乱地摘了一顶草帽扣在头上，从后门偷偷地溜走了。
　　 我惊骇之余，只得向小荷坦白交代，争取她的谅解。小荷却没等我开口，就打断我的话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全家密谋的那些事，我早知道，我只所以不说破，就是想看看你们怎么演戏！没想到，你们的演技真是不错，我算是开了眼界，尤其是你，没有去演电影，简直是演艺界的损失！”她把“你们全家”四个字咬得很重，可以想见她心里的愤恨。她抹了一把眼泪，一边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衣服，一边继续怨恨说：“我说过，我是不会拖累你的，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走人。只是你们这样瞒着上家找下家，实在太卑鄙了！”
　　 我一把抱住她说：“你听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听完我的解释，她感动得又一次热泪横流，然后真诚地说：“既然这样，我更要成全你。”
　　 “不，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走，我们这就去见客人。”说罢，我也让小荷换上一套时装（这还是我们订婚时我在县城买给她的，她一直都舍不得穿），还化了个淡妆，然后不由分说拉了她来到罗小燕面前，给她们来个互相介绍：“罗小燕，我中学时的同学，学校里的校花，也是我们男生的梦中情人，当然也包括我，呵呵……”她之所以被列入校花，不是因为长得特别漂亮，而是她火辣的身材，尤其那早熟的胸脯就像两只香柚，很吸引男生的眼球……罗小燕听了似乎很受用，兴奋得满面红光，像馒头上抹了一层辣椒油。我又把小荷往身边拉拉，亲呢地抚摸了一下她的秀发说：“这就是我老婆，叫小荷，是我们村的村花，虽然没怎么打扮，是不是看起来依然很漂亮？当然，除了漂亮，她还很温柔贤惠哦，这才是我最爱她的地方！”
　　 我一番话，说得两个女人都垂下了头，就像两株向日葵。也许罗小燕震惊小荷的漂亮，自叹不如，也许是我的那番话和与小荷的亲呢，让她知道了我最后的态度，于是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就找了个借口，黯然离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母亲一直阴沉着脸，摔东砸西，指桑骂槐……
　　 这个家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决定带小荷去城里打工。
　　 D
　　 通过老乡介绍，我来到Y市一家建筑队当小工。承包工地的老板是我们同一个镇的，也算是老乡。
　　 老板姓苟，且他的脸形和五官的确与“狗”有几分神似，乃真正的人模“狗”样。更可笑的是，他脖子上戴的那串黄金项链，粗得有如拴狗的铁链。因此每每听人叫他“苟老板”时，我都忍不住想笑，为避嫌，我一直笼统地叫他老板，很自觉地把苟（狗）字去掉。
　　 我们建筑队承建的是Y市医学院一幢六层的教学楼。上班的第一天，但见该校依山而建，气势磅礴，且风景秀丽，有如重庆的山城。当我沿着那条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通道拾级而上时，目光扫视两旁那一排排灯光明亮的教室，身心居然莫名地颤抖。我不会想到，我的命运会在这里发生奇妙的转折……
　　 转过一道弯，望着工地上高高的脚手架直指蓝天，显得十分壮观，而点缀其间的建筑工人，则像一只只攀附其上的蚂蚁，显得那么渺小。可是，当我后来站在楼顶极目远眺时，整个城市和山川尽收眼底，不由想起毛泽东那豪迈的诗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当然不是英雄，可我不但折了腰，还折了一条腿。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老苟（狗）来啦，快点干活！”
　　 建筑工地上，在所有黄色的安全帽里，苟老板戴的那顶火红色的安全帽就像红色的警报灯，既引人注目，又令人望而生畏，就好像警车开到哪里，哪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有那眼尖的，瞥见苟老板顶着“警报灯”向这边走来，连忙扔掉手中的烟头，像被蛇咬般跳起来干活，那些刚才还半死不活的人，此刻就像注射了一支兴奋剂，显得十分卖力。只有我和少数的几个工友，一刻不停地挥汗如雨。
　　 我自知初来乍到，怎么着也得给人留下个好印象，再说，偷懒耍滑的事，我实在做不出。
　　 “你这人怎么这么傻，一天到晚拼命干，就不怕累？”不少人说我傻，可我知道，傻人会有傻福。
　　 不久的一天，苟老板像往常一样来工地巡视，但见他像猎犬搜索猎物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块钢板样冷漠的脸，则一直紧绷着，然后不发一言就走了。不料几分钟后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把两个正在吸烟聊天的工友抓了个现行。他们两个自恃跟队长沾亲带故，平日吊而郎当惯了，不想今天终于栽在苟老板手里，当时就给炒了。
　　 炒掉他们两个，我一点都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苟老板居然当着一群工友的面表扬我说：“看看这个新来的，这才是干活赚钱的料，你们要是出来耍的，趁早给老子滚蛋！”他骂人的时候，凶恶的样子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狼狗。
　　 只是，我不会想到，日后会与这条凶恶的“狼狗”结下不解之缘（怨）。
　　 那时，工资普遍不高，我作为一名小工，每天工资二十元，刚好够我们的房租和生活费。后来，我在街上遇到一个摆地摊的远房亲戚，在他的指点下，我也在不加班的晚上去街头摆个小摊，卖些假首饰和工艺品之类的小商品。有时运气好，一晚上也能赚个半天的工钱。不久，小荷又在一家灯饰厂找到了活干。这个活最大的好处，只要交一定的押金，就可以将灯饰带回家里做，而不受时间限制和上下班风雨之苦，这对身体时好时坏的小荷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工作了。
　　 但小荷一直愁眉不展，有几次还在夜半的梦里哭醒，说我跟别的女人走了，不要她了。
　　 我知道，她心里有解不开的结。
　　 “放心吧，我们将来会有孩子的，我们又不是没有生育能力。”我们曾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没有什么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小荷体质太差。
　　 “那要是我的身体老是这个样子呢？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子？”小荷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无所谓啊！”我笑着安慰她说：“如今有好多丁克族，为了享受生活，故意不要孩子，我们何不向他们学习，而且我们又不需避孕，岂不得天独厚？”
　　 “可我还是想要孩子。”她固执地说。事实上，每每在路上，看见年轻的父母或抱或牵着他们的孩子走过我们身边时，她脸上的羡慕和目光的痴迷让我看了心痛。
　　 “那孩子好可爱！”有些孩子明明长得象一只类人猿，她都说可爱，我不禁摇头叹息。
　　 “养孩子有什么好，简直就是活受罪！小时候吃喝拉撒病，样样要伺候，麻烦得要命；长大后上学啦成家啦，得吸干你一辈子的心血；等你老了时，他们又在为自己的家和孩子忙个不停了，哪里有时间来照顾你。要是遇上不孝顺的孩子，还嫌你老废物骂你老不死。你看我们的二爷爷，儿女生了一大堆，可如今七八十岁了，还要自己上山打柴下井挑水；四奶奶呢，两个儿子一年合起来只给五百斤稻谷，油盐酱醋全包括在里面了，生了病在床上躺几天，也没人过问，死了都不知道。你说这生孩子有什么意思。最倒霉的是，万一孩子不学好，走上犯罪的道路，还不得把人活活气死！所以仔细想想，还不如不生孩子的好。”
　　 听我把孩子说得那么恐怖，小荷似乎内心有些释然，脸上又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这天是小荷的生日。我回到家时，桌上已经摆上了酒菜：一盘豆腐干炒肉，只是肉太害羞，老躲在豆腐干后面，因而只闻其香，不见其形；一盘红烧鱼，只是那小鱼儿一头钻进大蒜和芹菜里，一时出不来；唯独一碗西红柿蛋汤，看起来水波荡漾，非常迷人。酒是打来的米酒，因为好久没喝酒了，所以闻闻都觉得是好酒。
　　 此刻，我们唯一的家用电器——收音机，正在播放路况节目，说哪里到哪里正在堵车。我们当然不关心路况，但我们的收音机只能收听到这地方台，它说什么，我们都得听。然而，一到六点正，我们立即精神振奋起来，这是我们每天必收听的听众点播节目。
　　 而今天，我却有些忐忑不安。
　　 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听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我叫罗兰……好了，我们下面来接听第一位听众朋友打来的电话……”
　　 今晚的酒菜看起来很美闻起来很香，但我吃喝在嘴里却毫无感觉，眼看节目接近尾声，我惆怅若失。失望之际，耳边有如传来天国的梵音：“下面点播歌曲的是一位叫李夏生的朋友，他是一位农民工，”那一刻，我的心狂跳起来，说小荷你听，“他说今天是他妻子小荷二十四岁生日，他没有什么礼物送给她，就想点播一首歌曲送给她，以表达自己的心意，这首歌曲的名字叫《牵手》，他说，不管他们的未来将经历怎样的风雨，他都会永远与她牵手同行，白头到老……”
　　 当小荷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点发懵，说，怎么还有跟我一样的名字，也是今天生日，当我提醒她，那就是她的名字时，她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因为爱着你的爱，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过……所以安心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当苏芮略带伤感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传出时，小荷禁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的眼眶也饱含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