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风居住的街道(小说)
这里的人们似乎很安于现状,继续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外面世界的精彩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知道种地,做生意,赚钱养家。除此之外,再多赚一些钱,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置嫁妆,供儿子读书,好指望他出人头地。那些孩子考上大学的人家,话里话外总是炫耀着说祖上积德了,荫及子孙了,于是大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每当这时,月儿会发现母亲眼中羡慕的神色,她也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也让母亲骄傲一回。可是,一想到家里的现状,一看到母亲的辛苦,月儿的心情又开始黯淡下来。她就要到县城读高中那年,镇子的街道上走着一个陌生的半老女人,这个女人的到来,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她似是经过长途跋涉,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似的。她走到月儿家的院外,看到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母亲,便双手合十做了个揖,施主,请问,镇政府怎么走?
母亲上下打量着她,看长相,年纪不算小,略显沧桑的面容中夹裹着一丝丝疲惫。听口音就是外地人,带有方言的普通话,母亲勉强也能听得懂。母亲站了起来,给她指了指镇政府的方向,您累了吧,坐下歇歇吧。那个女人摇了摇头,急着办事,不坐了,如果方便施舍一碗水给我好吗?
母亲进屋倒了一碗凉白开,端给她。她咕嘟咕嘟地喝下,把空碗还给母亲,抬手抹了抹嘴,对母亲点点头,又揖了揖,便急匆匆地走了。后来听人说,这个女人是远方来的尼姑,她的师傅早年是这里的钟灵观的主持,她是怀里揣着修建寺院的手续,来到这里的。她说要凭自己的能力把这座寺院修建起来,让它再现当年的辉煌。确实,这个女人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四处奔波,化来了修寺院的木料、砖瓦、水泥,大车轰隆隆地开进镇子,把这些东西拉了回来。一年后,三层大殿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小镇人的眼前。小镇热闹起来,外地人来得多了,应运而生的饭店旅店也都开张了。
母亲把自己家临街的两层小楼重新装修,挂上了旅店的牌子,终于,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可是母亲却是劳累的,她一个人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早上起来要去买菜,回来又要准备早餐。晴天要晾晒拆洗被褥,还要侍弄后院的菜园子,栽苗、拔草、浇水,数不清的活计在等着母亲。月儿很心疼,节假日回家总想帮妈妈干点啥,但每次母亲都拦住她,对她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家里的活不用你干。月儿也终于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眼看剩一年要毕业了,就能帮母亲分担这一切了,没想到自己却病了,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小镇……
月儿把一碗粥吃光了,放下碗筷,对母亲说,妈,你别让自己太劳累了,这段时间我可以帮着你干活。木质楼梯响了起来,嘎吱嘎吱,那声音听起来很刺耳。月儿抬头看着,早晨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将屋子渲染得金色辉煌,那个男孩就站在那片金色的阳光里,怔怔地看着月儿。他背上背着一个画板,还有一把很旧的二胡。恍然间,一个遥远的背影在月儿的眼前一晃而过,那是一个风雨交加中的背影,而这个身影,却是站在阳光中。看见他,母亲问道,张阳,你出去呀,不吃早餐吗?
他谦恭地对母亲说,我不吃早餐,要出去看看,晚上回来。母亲追着他的背影轻声地说,你要是不爱吃外面的饭菜,就回来吃,家常饭菜。
(三)
虽然是秋天了,天气还是有些炎热。昨晚没睡好,中午吃过午饭,月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她下楼来到院子里,站在母亲种的向日葵下,仰头望着开着金灿灿花瓣的向日葵,思绪又飘忽不定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导员的影子,她觉得他的笑脸就像这向日葵般的灿烂,让她无法忘记。对着向日葵,好像那个人就站在面前一般,她幽幽地倾吐着心事,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样了呢?你还好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唉,你一定不知道,可能你已经忘记我了……
你在干什么?和谁说话呢?身后传来的问话声吓了她一跳,她转过身去,那个叫张阳的男孩就站在她的身后,定定地看着她。
她生气地说,你这样偷偷地站在人家身后,是很吓人的,你把我吓着了你知不知道?
我哪有偷偷的?我是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倒是你,干嘛呢?对着一棵向日葵说话,注意力还这么集中,我走路的脚步声你都没听见。他露出一口白牙调皮地笑着。
月儿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被窥破了心事,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小声地说,要你多管闲事。看着他的浓眉大眼,月儿恍然觉得又看见了那个风雨中的背影,竟然痴痴地站在那里发起呆来,直到他用手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四处瞧了瞧,问着月儿,阿姨呢?我想回来吃晚饭,不知道可不可以?看月儿没说话,他以为月儿不同意就说,我会给钱的,结账时和住宿费算在一起。
有什么关系呢?你想在家吃就吃吧,提什么钱呢?我母亲不是小气的人。月儿不高兴地说,常有住宿的客人在我家吃饭,妈妈很热心的。
晚上的饭桌上是四菜一汤,母亲热情地让着他,张阳,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点着头,您说得太对了,我现在正是能吃的时候,等我走的时候,多给您算点饭钱。
母亲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咋这样说?都是家常饭菜,你只要给个本钱就行了。
他嘴里吃着东西,连连点头。
你到这个小镇干嘛来了?这里既没有青山绿水,也没有名胜古迹,月儿忍不住好奇,一边喝着汤,一边问着。
我来替我的父亲赎罪来了。他神情黯然下来,轻声地回答着,眼睛看着月儿和她的母亲,顺带着也来找我的亲人,这里有我的一位母亲,还有我的姐姐,我要找到他们。
月儿好奇地听着,忍不住问道,你的母亲和姐姐?你们怎么不在一起?难道你们是失散了?
看了一眼月儿和她的母亲,他沉默了,眼睛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雾霭。月儿的心动了一下,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在她心里被刻意抹去,她固执地不去想他。可是今天为什么,这个人的影子突然几次地闯进了她的心里,撞击着她脆弱的心灵,她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
傍晚时光,天气凉爽许多。月儿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西边的落日晚霞。此时,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平线,只留下一片绯红色的落日余晖,这景致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然而这般美丽的景致,在月儿的心里,却觉得那美丽的背后,有着不可忽视的凄凉。她的心又低沉下来,眼泪也随着滴落。
忽然,一阵二胡曲又响了起来,很熟悉的曲子,和昨晚听到的是同一首,月儿知道一定是那个住在楼上叫张阳的男孩拉的曲子。她仔细聆听着,聆听着。恍然间,仿佛觉得时光倒流般,她仿佛听到了儿时的笑声,仿佛看到坐在写字台前的爸爸沉醉在书本里,也仿佛看到坐在院子里拉胡琴的爸爸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滴答,滴答,仿佛有雨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心上,也落在了院子里的向日葵上……
天色暗了下来,月儿觉得有点凉了,母亲走到她身边叫着她,我要去寺院看看国戒师父,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给她送点水果蔬菜。你别在外边坐太久了,着凉的话又要感冒了。她说着匆匆地走了。
月儿知道,母亲说的国戒师傅就是当年第一次来这里向母亲问路的女尼,刚开始整修庙宇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都不理解,没人搭理她。因为要占一些人家的菜园子,还常常被人骂。那时母亲常常去寺院看她,需要人多干活的时候,看她忙不过来母亲也帮着搭把手,偶尔给她送一些自己种的时令蔬菜。母亲常说,女人要不是有着太多的不幸,是不会走出家这条路的,一帆风顺的人,家庭生活幸福的人,谁愿意走这条寂寞而又坎坷的路呢?她很可能有不可言说的苦楚。
她站起身来,看向二楼。张阳站在二楼客房的窗前,在默默地看着她们母女,发现她在注视着他,他招了招手,大声地说,你坐在夕阳中的背影真美,我要给你画一幅画,叫光影下的姐姐。
月儿笑着说,好吧,就等着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画得不好看我可要揍你。心里却在想,画吧画吧,但愿能留住这夕阳下美丽的影子。同时在心里却叹了口气,落日余晖,难道是在暗示着什么吗?自己是否也如这落日余晖一般,生命即将逝去?
路过他房间的时候,月儿听到胡琴声又响了起来,音乐声中,她似乎听到的是一段长长的述说不尽的故事,那里有着欢快的节奏,有着忧伤的旋律,也有着无奈的叹息……
洗漱之后,她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点看着大学同学的动态,希望从那里知道那个人的一些消息,忽然一组婚纱照晒了出来,照片上的他,搂着女友,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写满了幸福。在心里她似乎放下了重负般的轻轻舒了口气,他要结婚了。她在为他祝福着,一丝惆怅也袭上心头。
窗外,有虫鸣声,唧唧叫着;微凉的风透过窗帘,吹到她的脸上,一丝凉意让她惊醒,她嘲笑着自己,应该为他祝福呀,怎么不争气地流泪了?然而,泪还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这个时候,她想听到男孩的胡琴声,可是那边却安静了下来。
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月儿无眠。
(四)
中秋的月亮升起来了。年年中秋,年年月圆。平时月儿没有觉得中秋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可是今年,她却觉得这月亮真的与往日不一样,月亮又圆又大,把院子里照得非常明亮。月儿就坐在被月光映照下的院子里,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着这座老宅子,自己从出生直至长大,一直生活在这里,虽然中间离开过,但最终还是回到这里,对这里有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她问母亲,想好没有,什么时候搬家。母亲说,不想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将自己如花般的青春都交付这里了,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了,怎么离得开呢?
前几天,开发商来这里,看了看房子,又看了看院子的周围,然后找到母亲,说这里要拆迁,想回迁就给新楼,但要等新楼盖起来;不想回迁,就给钱,按照房子的面积算;院子以及周围的地方另外给补贴,让母亲考虑考虑,想好了去签合同。
月儿说,我们的房子已经很老了,墙脚已经有了裂痕,已经是危房了,我们趁此机会要个小户型,还能找回一些钱。妈妈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别开小旅馆了,你太辛苦了。
母亲沉默着,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说,那年他走的时候,快到中秋了,那一年的中秋,月亮缺了一边,别人说被天狗给吃了,现在才知道那是月偏食。
妈,你是不是还想着他?你不想搬家,是不是在等着他回来呢?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自私的性格,他也许早就把咱们忘记了,否则他不会杳无音信的。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幸福,你太苦了。心疼又一次袭上月儿的心头,伴随着她的心微微地疼痛,身体里也随着不适起来。
母亲犹疑地说,我觉着吧,他好像没忘记咱娘俩,我也说不清。月儿,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过。前几年,我没开这个小旅馆的时候,咱家的日子不是很难过吗?可是每当我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都有人从外地给寄钱来,钱不多,可是总能解决眼前的困难。这事我也想了好久,没有人有义务这样帮衬咱们,除了他还有谁呢?
月儿坐直了身子,那你就没查一下吗?
母亲思忖着,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谁填错姓名邮寄错了呢,就没敢去取钱,心想等那人发现错了会来找的,到时候我就把汇款单还给他。可后来不但没找来,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寄钱来,我去邮局问了,人家说不好查,没有填准确地址。一来二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钱还是源源不断地寄过来。唉!到底是谁呢?
月儿也陷入了深思,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个风雨中的背影,她在心里叫了声,父亲,真的是你吗?可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和母亲呢?
阿姨,月儿姐姐。站在光影里的是那个叫张阳的男孩。中秋节,住宿的客人都走光了,他没有走,可能他还没找到他的亲人吧。吃过晚饭,他出去了,现在才回来。
月儿责问,他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了,才回来,走丢怎么办?对于这个男孩,月儿一直有种熟悉的感觉,那眉眼,那脸庞,月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所以,自然有种亲人般的亲切感。
我去寺院了,今天中秋节,我去那里给离开的亲人烧柱香。月儿看见张阳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她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这个男孩,看起来也有些可怜,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来找亲人,几天了,还没找到,孤零零地在外边漂泊的日子很难过。
那个,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母亲问着他。
男孩犹豫了一下,阿姨,天凉了,姐姐怕身体吃不消,咱们进屋说话吧……
母亲刚刚坐到沙发上,男孩就跪了下来,你原谅他吧,阿姨,不,母亲!母亲惊呆了,你叫我什么?你是谁?快起来说话。她把男孩拉了起来,恍然间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母亲,姐姐,我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错误行为下生下的孩子啊,是我的出现,才逼着父亲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