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残疾(小说)
问题是,它把你可害苦了呀!但是是它害的吗?它舍得离开自己了?是那把铡刀让它离开自己的,不,铡刀它懂得什么,是侄子……
就这么,他又恨开了那些人,又用那些老办法在心里报复了他们一次,这次轮到县医院的那位医生,他立即决定去写那份侮辱他的信了。
他把瓶子放回碳棚子的窗台上,回到家里。见老婆的脸还阴着,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老婆,踩着椅子从立柜顶上,寻出那只七八年没用了的钢笔来,拿起那瓶七八年没开过的墨水瓶子,向着光摇了摇,哗哗响。就拿着这两样东西跳下椅子来,把它们放在饭桌上。
儿子早好奇地站在他跟前了,就尾巴一样跟定了他,一个劲儿地问他:“爸爸,你干甚呀。”他不理他,又过去打开立柜下面靠北墙的小门,那里面放着他读书时的书本。他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有一半没写过的作业本来,嘶一声,撕下一张又黄又脆的空纸来,把门关好了。
儿子看着他手里的纸高兴得直笑。他拨开儿子,走到饭桌前坐在椅子上。儿子跟过去,急急忙忙往他的腿上爬,他粗鲁地一推他:“去去!”儿子趔趄一下,哭起来。
一直好奇地偷窥着他的老婆就冲儿子喊:“儿子,过来!别惹人嫌。”
儿子悻悻地拿眼乜着他,去了母亲那里。
他铺展纸,给钢笔灌了墨水,在纸上划了半天写不下来,就只能把它当蘸笔用了。他皱眉蹙额,涂涂改改,指头僵硬地写成了这么一封信:
肖医生你好:
为了感谢你让我的指头肚永远离开了我的指头,特意寄去我家的特产一份——干狗屎一坨,以示感谢。愿县医院的医生都像你这么出色,县里的那些坏了胳膊断了腿的人就有希望了。
他又读了两遍,很是满意,就折叠起来,准备明天去公社寄出去。
二
这天傍晚,和老婆从地里回来,老婆准备着做饭,他就说要去拉屎,在老婆“懒牛上套屎尿多”的骂声里出了家,溜进碳棚子里,不见了瓶子,大吃一惊,先抬头瞅瞅棚顶,才弯腰去瞅地下,闻见了酒精味儿,往深了弯腰,瞅见了瓶子的碎片,可就是瞅不见指头。赶紧跑回家里拿来手电,仔细一找,指头没找着,倒是找见一只巴掌大的耗子,忘了怕地在墙角蠕动着。
他很纳闷——这是耗子中毒的症状,可村子里的人好几年不放耗子药了呀,因为放了耗子药就散养不成鸡了。
他就捏着耗子尾巴提起耗子来,想把它丢远了,免得鸡吃上了。一出碳棚,明亮起来,他分明看见耗子的嘴角里漾着一种痴呆的笑意,很是熟悉,想了想,明白了,这和人醉睡着时露出的笑意一样呀!他恍然大悟,这馋嘴的耗子把指头肚都吃了,就把它给吃醉了!
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抡起来要往下摔,手在半空中猛地停住了,耗子摔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觉得恶心,而是觉得耗子跟自己有了一种联系。他把耗子提在眼前端详着,要看出这隐藏的联系来。耗子像钟摆一样在他眼前摇摆着,长长的胡子抖动着,嘴角拉下一丝涎水来。
他就想,那可能是指头肚上的酒,对了,自己的指头肚在它的肚里!对了,是指头肚把自己和它联系在了一起!你摔死了它,指头肚也得跟着它臭了,除非你把它也泡在酒精里!可我去哪寻酒精呢?哈!就用酒泡嘛!嗯,是的,就这么办!它不是馋酒吗?就让它喝个够!
可是,这家伙这么大,瓶口塞不进去呀!他想了想,寻出个白酒瓶子来,在碳上把瓶脖子齐根磕去了,提起耗子,头朝下正好放了进去,就回了碳棚子,把瓶子放在了窗台上,去小卖部买酒去了。
等他从小卖部买回酒来,一进院,见老婆在家里隔着窗子暸着他,他只得把酒拿回了家。
老婆挖苦他:“呵呵,原来你是留着劲儿回来串门子了。哈呀,还提回瓶酒来。呀呀,你这指头可断好了,要是再断上一只,你总能当上甩手掌柜。”
他把酒瓶墩在饭桌上,菜盘吓得一跳。拿眼翻着老婆:“你是咋说话了?是不是我的指头让铡刀铡完了你才可心了?”
老婆冷笑:“你铡了一根指头就得我在家里供着你,要是都铡了,还不得盖一座庙供着你?”
于是,两人又吵起来了。原来,这几天他干活儿越来越奸,老婆就呛开他了,说只是指头肚没了,碍甚事了,王六齐根断了三根手指,甚活儿不能干,你是耍甚奸了。他说我想耍奸了?本身秃指头上的皮薄,一碰着就疼,你让我咋干了,你得等它上面的皮厚实了才能行了,你连这几天也等不上?老婆说,皮得磨操上才能长厚了,就你这样,万辈子也长不厚。我看是越敬让你越登鼻子上脸了。再说了,你那指头断了怨谁了,紧给你说得我喂完猪跟你铡,你连这一道尿的功夫都等不上,就叫侄子来铡了,你说,他一个刚不吃奶的人,不铡了你的指头才怪呢!他就说,你看不见骡子饿得刨圈了?你那猪迟喂一会儿有甚了,它又不出力,骡子给你干上一天活儿,再饿上?……
现在,两人就吵就吃完了饭。老婆劈劈啪啪地把盘碗收拾进了厨房,拉着儿子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他气鼓鼓地又喝了几口酒,就把酒瓶揣到怀里,假装去尿尿,出了家,瞅了瞅,没人影儿,就闪进了碳棚子,昏暗中听见了耗子的呻吟声。
他在碳棚的门后摸见了手电,摁着了一照,见耗子在瓶子里微睁着小红眼睛,迟钝茫然,一副醺醺然刚酒醒的样子,尖尖的小嘴一张一张的,分明是酒醉了口渴的样子。看着它痛苦地翕动着的肚皮,不知道怎么,他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来到机井前,那里多会儿也放着半桶水,桶上朝里挂着一把铜瓢。他拿起瓢舀了半瓢水,进了碳棚,稍微倒进瓶里一点去,那耗子一下子来了精神,贪婪地喝了起来。喝饱了,瞪着圆圆的小红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猜不透它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但可以看出,它不怕自己。这让他奇怪,又有些胆怯,无声地离开了。
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自己的指头肚竟然进了耗子的肚里,又恶心又觉得不可思议。就想着耗子现在消化了自己的指头肚,耗子的血液正把分解成营养了的自己的指头肚送往浑身。就这么,自己的指头肚化在了耗子的身体里,像一撮盐化在了一盆水里。他猛然觉得自己的指头肚变成了那只耗子!呵!真是稀奇!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子里:养着那只耗子吧,这样比泡在酒里好看。再说,指头肚总是借着耗子这种生命形式复活了!要不,哪有这样蹊跷的事了——耗子能把半瓶酒精推下窗台?再说,哪有不怕人的耗子了。
三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忽然觉得秃指头痒了起来,不由得去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竟然火烧火燎起来,不由得端详秃指头,见本来齐整整的秃指头微微鼓了起来。他惊呆了,不敢挠了,觉得秃指头变成了一种异己的东西,不,是不受自己支配的生命。他看着秃指头越鼓越尖,仿佛一只棍子从蒙着胶皮的管子里面往外慢慢地顶着,还越来越痒。他不由得又挠,就挠破了尖顶,露出嫩红的肉来,可仔细一看,分明是那只耗子的小红鼻子呀。他正惊异着,从小红鼻子下面向里裂开一条缝儿,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裂开两半的秃指头尖儿竟然张合开来。他吃惊之余看出,裂缝里面不是白森森的骨头,是两列白森森的耗子牙!——秃指头尖儿变成“耗子嘴”了!
他盯着“耗子嘴”一动不敢动,看着几根灰白的胡子从鼻子下面往长长着,还颤抖着。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呢,“耗子嘴”上竟然顶出了细细的一层灰毛来!这时,秃指头是一种像伤口好上了时的舒适的痒。不,现在不能说它是秃指头了,该是“耗子嘴”的身体了!
这一想法吓得他头发炸了起来:“那我的这根指头变成耗子了?还是我的这根指头里藏着一只耗子?”
他试着掐秃指头,自己觉得了疼,耗子嘴也张开吱吱地叫起来!吓得他赶紧松了手,端详了半天,认为是耗子藏在了断指里,嘴巴顶破了秃指头的皮,露了出来,要不,怎么就没长眼睛耳朵呢?他就要试一试这耗子有多长,就下地寻来一根针,一点一点往指头根试着扎,直到扎到指头根,“耗子嘴”才不停地叫了。这么说,这耗子正好一指头长?他伸展手,果然,秃指头顶上的“耗子嘴”,正好齐中指指头肚的一半,跟原来一样长。也就是说,“耗子嘴”正好跟铡掉的指头肚一样长!他顿时哭笑不得:“老天,你让我的指头肚这么长出来,还不如不让它长出来呢!这让我咋见人呢?”
他惶恐四顾,见黑地里站起来一个人,是王二小,脸上荡漾着我捉住你了的得意的坏笑。他正要央求人家别说出这丑事去,又站起来一个人,又站起来一个人,一会儿,黑地里站起一圈儿人来,都是村里人,把他围在中间。他才明白,全村人早爬在黑地里偷窥着“耗子嘴”从秃指头上往出长了!他猛地把左手揣进裤兜里,使劲儿攥成拳头,想把“耗子嘴”攥进秃指里面去。“耗子嘴”虽然叫不出声来,却在秃指头里剧烈挣扎着,把裤兜顶得乱动。
村里人哈哈笑着围过来,看看他那抖动着的裤兜,再看看他,像看看小偷的脸,再看看小偷揣在怀里响着的闹钟那样的开心。那小偷只得把闹钟从怀里掏出来,他也只得从裤兜里把左手抽出来,伸展了左手。村里人的脑袋一下子凑过来,围住了“耗子嘴”,就忘了还有他这个人了,或者说,他成了耗子嘴的配伴——他是花盆,“耗子嘴”是花盆里长着的花。
村里人就给“耗子嘴”喂大米、饮水,看着“耗子嘴”灵巧地又吃又喝,开心死了。于是,他的秃指一圈儿一圈儿地粗大起来,变红起来,顶出了一层灰毛。这还不算,村里人牵着“耗子嘴”四处表演,他像“耗子嘴”的坐骑一样驮着“耗子嘴”。所到之处,“耗子嘴”受到了热烈欢迎,他却被凉在了一边,每当这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耗子的尾巴。
一天,“耗子嘴”正在表演磕瓜子,猛不丁,一只大黑猫扑上来,一口咬住了耗子嘴,狠劲儿地往下撕咬,可怎么也撕咬不下来。
“耗子嘴”在猫嘴里吱吱直叫,粗大的秃指头剧烈地颤抖挣扎着,一指头灰毛炸了起来。
他疼的大叫,使劲儿打猫,猫就是不松口。嚓一声,“耗子嘴”被揪断了,血一下子从伤口上喷出来。他大叫一声,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瞅秃指头,在熹微的夜光中好好的,就是隐约觉得疼痛。他对着秃指头皱了一会儿眉头,猛地坐起来——有猫在吃那只耗子了!
他跳下地,没顾上穿鞋就往门外跑。老婆问他哪着火了,慌成这样。他愣了愣,说自己跑肚(拉稀)了,老婆骂一声:“报应,再灌那口猫尿。”他人已经在门外了,一阵风地冲进碳棚子,从门背后摸出手电,摁着了一照瓶子,见耗子异常精神,小红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小红鼻子兴奋地翕动着,长长的胡子蓄势待发地抖动着。他不由得端详它的嘴,真的,跟梦里秃指头上长出来的耗子嘴一模一样!猛然间,他觉得耗子跟自己形成了一种最亲密的关系——骨肉关系!像在梦中那样,秃指即是自己的,也是耗子的身子,自己和耗子形成了一种连体动物。
是的,它跟自己就是骨肉相连,因为它的骨肉里有自己的骨肉,自己的指头肚因为化进了它的骨肉里而借用它的生命复活了!呵呵,这下好了,自己不但形体没少下,生命也没有少下,就是说,自己的哪一部分也没死!他猛然想到,自己把指头肚带回来,不就是怕自己的一部分死了吗?呵呵,这下好了!管它是怎么活着呢,反正是活着了!
这股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把耗子当成了宝贝,宛如是自己从大病手里抢回来的儿子,心思都放在了耗子身上,离开耗子实在是件牵肠挂肚的事,像娘离开了吃奶的孩子似的。这让他干甚都是走思梦梦的,做饭忘了放盐,打水忘了提桶。
这次老婆可真生气了,说什么也不跟他过了,说男人得顶大梁了,你连大梁也顶不成了,我跟你咋过了。没法,大哥去把他的外父外母找来,好不容易才打劝住了老婆,要老婆原谅原谅他,等他接受了自己少了根指头肚的事实就会好起来的。老婆就用“留党察看”的态度,咬着牙忍耐着他,但他却毫无起色,而且进一步恶化——跟人在一起他就烦躁不安,一听见人声就像蚂蚁在身上爬了,这还不算,一有空就溜回了家,要不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往家里跑。
老婆一见他这样,就暗地里下了决心,等秋收完跟他离了算了,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他对老婆这一决定浑然未觉,心心念念都在耗子身上了,因为只有回到耗子身边,他的身体与生命才是完整的!而耗子也多喜欢他,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叫了起来,一看见他进了碳棚子,就在瓶子里跳跃起来。他把指头伸进瓶子里,耗子会亲昵地嗅着。
是的,他把指头伸进去!他以前是多么的讨厌耗子,自从认识到其中一只耗子是自己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就开始喜欢耗子了,这让他发现,耗子其实并不丑,而且特聪明。慢慢地,他又发现,耗子还表情丰富,只是脸上的毛苫住了它的表情,但它的肢体语言把它的心情表达了出来。他进一步发现,耗子的肢体语言不亚于猫和狗!就以这只耗子来说吧,它高兴的时候,就一跳一跳的,长长的尾巴在瓶子里甩来甩去,不高兴的时候就卷着身子,长长的尾巴盘住它的缩成团的身子,害怕时它就拱起脊背,脊背上的毛蓬松地炸了起来,长长的尾巴变成了硬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