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不甘心，把那只碎瓶子连同里面的鼠屎装在塑料袋里，放在鼠笼里，吊在碳棚子的椽子上，不时地来看看，幻想着有一天那里面关着的是那只耗子，宛如母亲幻想着死去的儿子有一天又在家里走动着。这还不算，他一走到背静处，瞅瞅附近没人，就吱吱地叫着寻觅一番。还爱串门子了，心不在焉地跟人家说着话，眼睛却直往人家的墙角旮旯里瞅。
　　 发现他这些古怪行为的人多了起来，村里人就背着他和他家的人，对他形成了一种看法——这是个变态人。至于原因，村里人不清楚，所以猜测这原因就成了村里人一时的热闹事，把他和家里人村里人发生过的过节翻拣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寻不到原因，也因此越吊村里人的胃口。但异常敏感的他还是看出来了，村里人和他说话时，眼神是审视的，还透着若隐若现的嘲弄，这让他非常受伤，越来越避着村里人了，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话了，当然，就不再串门子了。
　　 老婆虽然对他死心了，但还是诧异起来，就骂他：“你咋活着活着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还不孤死你！”
　　 他愣了愣，这次没跟她吵，辩解道：“不是我不跟人们活，是他们不跟我活。”
　　 老婆：“这就怪了，难道全村人你都害过？”
　　 他：“你看我是害人的人了？“
　　 老婆：“这可真是怪事呀。你可真是变的我认不出来了。”
　　 没过多久，他跟妻子拉玉米秆，忽地，看见一只肥硕的黑猫在胶车前面走着。他一喜：“这不是梦里的那只猫吗？”
　　 他二话没说，叫住骡子，把缰绳丢给老婆，不顾老婆的喝骂，就去撵那只猫，猫钻葵花林，他钻葵花林，猫钻玉米林，他钻玉米林……他看出来了，这是只大肚了的母猫，跑不快，自己才没被它甩了。
　　 那猫越来越惊慌，不时扭回头哇呜哇呜地叫着，忽地，就爬上了一棵老柳树，他跟着也爬了上去。这只猫吓坏了，越攀越高，树枝越来越细，他还是紧追不放。终于，他和猫在水杯粗的树枝上打着千秋。眼看他的手就要够着那猫了，这时，黑猫弓起背来，浑身的黑毛像刺猬的刺一样炸起来，哇呜一声扑向他的脸。他双手本能地去挡猫，眼前一黑，摔下树来。饶是一层一层的树枝架着他，还是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等他爬起来了，哪还有黑猫的影子。
　　 脸上火辣辣的，一摸一把血。
　　
　　 五
　　 夜里，他的胳膊疼开了。第二天一早，他去公社卫生所，厚着脸让那位大夫一查，说是小手腕上的骨头裂开了缝儿，说这比骨折还麻烦，最少得静养三个月。
　　 老婆一听这话，就收拾东西要回娘家，说他不正常，没法跟他过了。他就急了，因为正是秋收时候，一年的收入就看这一收了，就拦住老婆不让走。两人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但两人打架很奇怪，就砸东西，顿时，椅子茶杯四处飞，吓得儿子杀猪似的哭起来，就把隔壁的大哥大嫂给惊动过来了，拉开他们，问这是咋了？老婆就哭着说，他昨天下午不干活儿，追着一只猫满世界跑，还跟人家比赛爬树了，结果，掉下来摔裂了手腕骨。要哥哥嫂嫂评评理，他这样的人咋跟他过日子了。
　　 大嫂就剜一眼大哥，大哥脸一红，一低头，避开了大嫂的目光。大嫂就过去拉她的妯娌：“走吧，你先过我那厢去，让你哥骂给他一顿。走吧。”就硬拉着妯娌出了门，两人一骗腿就过了大哥那厢。
　　 弟兄俩先是相对无言，然后都羞于见对方似的，低下头，蹲在地上抽开了烟。抽了半袋烟的功夫，大哥抬头小心地看着他说：“老二，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呀。不行……去四队让曲二女给你看一看吧。”
　　 他吃惊地抬头看着大哥，因为曲二女是个神婆，跟了鬼中了邪的人才去那里看病的，而能让鬼怪上身的，都是阳气不足缺魂少魄的人，大哥这不是笑话自己了？难道自己少了根指头肚，就阳气也不足了，魂魄也不全了？
　　 大哥见他的眼里有火，就赶紧说：“老二，你想想，你又养指头肚又养耗子又追猫的，谁知道了不……觉得奇怪呀！”
　　 他惊讶地慢慢站起来，仿佛大哥正像变形金刚一样在他眼前变着形。接着就脸色惨白，茫然地望着大哥，忽地想起那天梦见秃指头上长出耗子嘴的梦来，顿时明白，全村人早偷偷地咕咕笑着瞧着他做的这些事了！这下好了，全村人不但把他当残疾人看了，还把他当疯子看了！
　　 大哥也吃惊地慢慢站起来，不知道老二为什么脸变的煞白。
　　 门开了，母亲先走进来，大嫂和老婆跟了进来，老婆手里还提着那个鼠笼。他顿时脸如死灰，抵赖不得。瞬间又恼羞成怒，上去劈手夺过了鼠笼，四下里瞅了瞅，一掉头，跑进客厅，把鼠笼藏在了床底下。等他出来，满家人都痛苦地看着他。老母亲泪涟涟地：“老二，你咋变成这样了，你跟妈说说这到底是咋了，要不，你可真要吓死你妈我了。”
　　 他呼哧呼哧地蹲在地上不吭声。大嫂怯怯地上去：“老二，你这事现在可就咱家的人知道了，要是你再这么下去，村里人就会知道了，还不说你是……疯子？”
　　 他心里一动，但还是抬头冲大嫂一睁眼，嘴硬道：“我做甚事了，他们凭甚要当疯子看我了？”
　　 大嫂吓得缩回婆婆身后，才畏畏缩缩地说：“我……看见你了，在碳棚子里，把那只指头肚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耗子，这……不是……再后来，你就这样了……”
　　 他大惊失色，瞪着大嫂：“你……你原来……你为甚要盯我的哨了？”
　　 大嫂闪烁着目光：“你从断了指头就不对劲儿呀，我就留心你了。”
　　 他强词夺理：“我咋就不对劲儿了？”
　　 大嫂看看别的人，觉得自己要是有了危险都会帮自己的，才说：“这还用问了？好端端的铡刀，你摔成了两半，你说你能对劲儿了了？平时那么疼你侄子，硬说侄子借上你的锹铲石头了，扇了两个耳光，我就气在心里，想看看你到底因为甚变成这样了，就发现你老往碳棚子里跑了，就瞅个空溜进你家的碳棚子一看，里面虽然黑，还是看见甚也没有，就窗台上放着个葡萄糖瓶子，就拿起来一看，我的妈呀，瓶子里泡着根死人指头，吓得我一撒手，瓶子掉在碳上摔烂了。本来我觉得你要来寻我的茬儿的，更留心你了，谁知道你没来寻我的茬儿，反倒是去碳棚子去的更勤了，就由不住又溜进去看，见窗台上又有只没了瓶脖子的白酒瓶，里面好像不是死人指头了，就拿起来看，谁知道，瓶子里这次不是指头肚了，变成了一只耗子！真没把我吓死！一撒手，瓶子又掉在碳上打烂了。我这次还以为你会去碳棚子去的更勤了，不想，你就变得三天两头往公社跑，还丢魂少魄的，鬼鬼祟祟的……”
　　 他越听越气，一听大嫂说他鬼鬼祟祟的，就火了：“你才鬼鬼祟祟的呢！你才不正常呢！”
　　 大嫂吓得不敢吱声了。
　　 老婆：“你把指头肚像宝贝似的藏起来，能正常了了？你动不动就捣鬼说干甚干甚去呀，原来是溜进碳棚子眊指头去了，眊耗子去了，你不是鬼鬼祟祟？老二呀，我今天才算明白你的心病了。我跟你说，人家实际上谁也不在意你少了半截指头，你是多这心作甚了！，你说你神神鬼鬼的，把咱的家弄成甚了！”
　　 他：“你没少指头，当然才会这么说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了，母亲就说：“都不要说了。老二，你安心养病，要你大哥大嫂接帮着你媳妇把秋好收回来。我这就去四队曲二女那里给你问一问。”
　　 他一听就火了，恨声恨气地说：“问甚了？她不就会说人跟上这了跟上那了？这话传扬出去，我还咋见人了！”
　　 母亲：“看你这话说的，跟了鬼中了邪的人就没脸见人了？谁没有个阳气不足的时候？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过日子重要？你一个大男人甚也干不成，让这母子俩喝西北风去？”
　　 他就低下头蹲在地上再没吭声。
　　 人们都下地去了。他把鼠笼拿出来，心想，反正家里人都知道了，就搁在家里吧。但一想，床底下儿子会搜寻见的，就把鼠笼搁在了立柜顶上。
　　 他一个人闲得无聊，又不好意思出门——大忙天，你一个大男人闲的溜腿了，人们还不嘀咕你？就上床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秃指头又奇痒无比。他又挠，就看见秃指头又一顶一顶的，里面又像有个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了，可就是钻不出来。他又骇异又好奇，下地寻出一片刀片来，咬着牙在秃指头上一划，涌出一股黑血来，但没有流散，而是聚成了一堆。他正骇怪着，就见这堆黑血蠕动着，挣扎着，像书包里装着一只猫。不同的是，这团东西越挣扎，猫的模样就越清晰起来，先是猫尾巴，后是猫后爪猫身子，再后来是猫前爪猫脖子露了出来，浑身的黑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只是猫头还包着黑头巾似的。他就紧盯着甩来甩去的猫头，先是猫嘴露了起来，接着是长长的灰白的胡子露了出来，接着是猫鼻子露了起来。他就高兴起来，就下地想寻根绳子，乘猫眼还没露出来，好拴住它。他相信这就是那只吃了那只耗子的猫。呵呵，我的指头肚真是了不起，又以猫的形式复活了！哈，它下次又以什么形式复活呢？什么东西能吃了猫呢？看来只有人了。呵，它以一个人的形式复活？那它跟我该是什么关系呢？他正愣神间，就见猫眼也露出来了，炯炯有神，逼视着他，一股杀气罩住他动弹不得。就见猫的耳朵也露出来了，就见这只大黑猫抿着耳朵，狞笑着一步一步向他逼过来，每近一步，它就大一倍，等离他咫尺远时，猫那庞大的身形挡住了他眼前的光——分明是一只黑豹呀！他正要叫，就见这只黑豹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腾跃过来。他妈呀一声醒来，浑身冷汗淋漓。看看秃指头，好好的，看看地下，白花花的一片阳光正铺在地上。再看看立柜顶上的鼠笼，正被窗玻璃反射的阳光照的熠熠生辉。
　　 他听说白日梦都是一种预言，他忐忑地自己解这白日梦，但飞转的脑子要爆炸了也解不开这梦。但有一点他明白，指头肚离开自己后，开始了它新的旅程，像自己离开母亲后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涯一样。它像自己依恋母亲一样，也是依恋自己的，要不，它不会左一次右一次地托梦给自己。这时，他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就是自己浑身的东西实际上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成就自己的生命，才有组织地集合起来的，有机地形成了一个整体，服从着司令——自己的意识的指挥罢了。就如同形形色色的人，被招募成军队，通过训练，组成了一支步调一致的军队！
　　 是的，军队！自己的生命就是一支军队！每只军队都有自己完整的编制，缺少了一个班，都不是一支完整的军队了。自己的情况现在不就是这样？让军队满员了是缺员的军队不可遏制的欲望与行动，而让自己缺少了的肢体再生长出来，不也是残疾人不可遏制的欲望？只是没有条件付诸行动呀！是呀。自己为什么要保存指头肚，养耗子，保存瓶子里的鼠粪，不就是这一潜意识在作怪了？这么说，所有的看上不去不正常的人，他不是心理上缺少了什么，就是肢体上缺少了什么，要不就是生活中缺少了什么，被那种就要完整自己的潜意识支配着做出了许多正常人不理解的举动来罢了。
　　 这一豁然开朗，让他如释重负，下地从立柜顶上拿下鼠笼，出门丢到了房顶上，然后回来怡然入睡，因为他摆脱了那种潜意识的操纵。
　　 晚上，母亲来了，杌陧杌陧地对他说：“曲二女说了，那一铡刀吓跑了你的一魂一魄，魂魄不全了，阳气自然就不足了，耗子精才趁机上了你的身的。说曲二女说了，得给你叫七天魂，这七天你寸步不要离开屋子，不要见生人，不要和人隔门说话。还得把那只鼠笼扔的远远的，在房子的四个拐角上各烧一张曲二女念过咒的黄表纸，这样，耗子精就在七天之内进不了家了，等叫回了你的魂魄，耗子精就奈何不了你了。”就哄他说老二听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当娘的还咋活了。
　　 他一听就恼了，因为母亲一大早就亮着嗓子给自己叫魂，不就向全村，不，向全公社宣布自己跟上鬼了？堂堂男子汉跟上了鬼，还不让人笑话死！那时人们就要追寻自己跟上鬼的原因，那好了，自己保存指头肚、养耗子、捉猫的事就会被抖出来，还咋见人了。他坚决不干，母亲就哭，他的心就软了，平静了。上午的觉醒又回到他的心里，让他明白，自己拒绝母亲，还是肢体残缺的人的自卑心理在作怪了，它使自己觉得没资格走在人前，就怕自己成为众人注意的对象了，众人赞许，自己就会受宠若惊而恓惶不安，觉得自己这是僭越，众人鄙夷，那更是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人嫌了，就是人家随意地看自己一眼，也立即惊慌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嫌了，就想像空气一样，不被人感觉到地活着，人就变得古怪了起来。实际上正如胡铨跟自己说的，并不是别人白眼看你了，是你自己认为别人白眼看你了。也正是这一心理，使得残疾人就想让肢体复原了，老觉得命运或者什么的对自己不公平，欠下了自己的，心里就淤积着一股愤懑，能跟人和谐相处了？
　　 这么想着，他的气又消了，但还是恨声恨气地说：“行了，别哭了。”
　　 母亲抬头看看他，知道他答应了，抹干泪杌陧了一会儿，说出了曲二女的又一个建议，那就是给他做个假指头肚，套在秃指上，这样，身体上就没缺口了，魂魄就再也跑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