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少年时
民办中学的学生,大体可分成两类:一类是像丁小辉那样成绩优秀,但由于家庭成份、社会关系等原因未能录取高中的;另一类则是家庭成份虽好,但却成绩平平,上不了高中的录取线的。这两类学生的兴趣爱好、性格特点虽然不同,但却能相安无事,学校的学习风气还算不错。
然而。最让丁小辉高兴的,还是他遇到了一个好老师,那就是他们的班主任李老师。
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李老师感情深沉地对大家说:
“我们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丰富的物产。近代工业革命中起决定因素的许多东西,例如火药、指南针、造纸、印刷术等等,都是中国最先发明的。可是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却落后了,衰弱了。从一八四O年以来,各帝国主义国家先后侵略我国,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日本强盗、美国大兵,在我们美丽的国土上横冲直撞,烧杀掳掠,涂炭生灵。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饱尝了国家不强盛的苦楚。
我有一位同学,中学毕业以后去一所小学当了老师。那学校位于市郊的一个风景区,远离闹市,环境优美,倒是一个读书的绝好处所。只是学校管理不严,常允许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参观游览,从而影响了学校的教学工作。
那一天,我的那位同学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忽然闯进两个美国大兵,指手画脚,叽哩咕噜地对他说些什么。他听了好久才弄明白,原来那两个大兵的吉普车坏了,要他带领学生去帮他们推车。我的那位同学满腔怒火,义正词严地对他们说:‘这里是学校,不是劳工场,中国学生也不是任人驱使的奴隶。请你们马上出去!’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皮带。
后来,全市的小学教师联名上告当局,要求当局向美军提出抗议,责令那两名美国士兵向当事人陪礼道歉。然而软弱的当局非但没有向美军提出抗议,反而寻找借口辞退了我的那位同学。事后不久,我的那位同学又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了壮丁……”
李老师叙述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充满感情地对大家说:“同学们!我们的国家虽然解放了,成立了新的人民共和国,但与世界上许多先进的国家相比,我们还很贫穷,很落后。如果不迅速改变这种状况,我们还会挨打。而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你们年青一代的肩上。”
教室里静静地,大家都被李老师的叙述深深地感动了。
八
李老师是教数学的,丁小辉的数学成绩在班上最好,大家就选他当了数学课代表。于是丁小辉与李老师的接触就更多了。
那一天,丁小辉把收来的作业本送到办公室去,见办公室里空空地,老师们都下班走了,只剩丁老师一人还在埋头孜孜不倦地批改作业。丁小辉把作业本放在他的桌上,站立了一会儿,关心地说:“老师,天已经很晚了,你也早一点回去休息吧。”
李老师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没事。我待一会儿就走。”
“老师,”丁小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多日来藏在心里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那天,你说的那位同学,就是你自己吧?”
李老师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承认说:“是的,那的确是我的一段经历。不过,孩子,那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特殊遭遇。在那个社会里,有着和我类似遭遇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这我知道.”丁小辉点头说。
李老师的话更加坚定了丁小辉的信念,他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得更加富强。
进入高中以后,虽然与筱雪梅分开,进入了两所学校,但筱雪梅仍然常常来丁家与丁小辉一起复习功课。筱雪梅的学习成绩不如丁小辉,从小学到初中,她都是与丁小辉在一起做功课写作业,这次她之所以能以较好的成绩考入市中,得益于丁小辉的帮助不少。
这一天晚上,筱雪梅又来与丁小辉一起做功课了。她见丁小辉用笔支着下颔,正在灯下苦苦地思索着什么,便问:“小辉,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今天,李老师对我讲了他以往的一段经历,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在想,要怎样才能不辜负妈妈、老校长,还有李老师对我的培养,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期望,将来能真正担负起建设社会主义强国的重任。”
“你不是正在刻苦学习吗?我相信,不论什么样的重担,你将来都一定能承担。说真的,从小学同学到现在,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呢,是你鼓舞着我去努力学习,战胜困难,争取好的成绩。”
“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丁小辉说。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筱雪梅换过话题说,“今天,我有一道数学难题没有搞懂,请你给我讲一讲。”
于是,两人便一起在灯下研究起那道难题来。
在做完了那道难题之后,筱雪梅说:“小辉,你的脑袋真好使。”
“不是我的脑袋好使,而是我花的时间多。李老师说,勤奋是提高学习成绩的唯一途经,‘业精于勤,荒于嬉’嘛。”丁小辉回答说。
“听说,你们的那位李老师当过国民党的兵?”筱雪梅又说。
“是的,这事李老师在班上对大家说过,他是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去的。”
“还有,听说他还是从台湾回来的。”
“什么,从台湾回来的?你是听谁说的?”丁小辉一怔。
“我也是影影绰绰听同学们说的,好像是一艘什么渔船将他从大海里救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筱雪梅又说。
“嗳,那又有什么?即使是真的,能从台湾返回大陆,不正说明他追求光明,为人可靠吗?”丁小辉说。
九
第二年,形势就发生了变化,但不是老校长所期望的那种政策放宽的变化,而是爆发了一场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首先是报纸上连篇累牍发表了一篇又一篇批判走资派的文章,继而是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接着是工作组进驻学校,揪出了一批牛鬼蛇神,然后又是学生们起来赶走了工作组,成立了一个个造反兵团……
总之是学校停课了,校园内到处一片混乱。
面对这一形势,那些过去被老师冷落,不爱学习的调皮学生,一变而成为了积极的造反派战士;而像丁小辉这些成绩优秀的学习尖子,却被排斥在各造反组织之外,成了无所适从的“逍遥派”。
那一天,筱雪梅穿了一身绿军装,佩带着红袖章,前来找丁小辉。她一进门就高兴地嚷道:“小辉,小辉!我们明天就要出发到北京去了,就要见到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了。啊!小辉,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是多么地高兴,多么地幸福。我简直想要飞了起来……”
丁小辉默默不语。
“咦,你怎么不说话?哦,对了,你申请参加红卫兵的事批准了吗?”筱雪梅说。
丁小辉苦笑一声,说:“我是个黑七类,人家怎么会批准。”
筱雪梅一怔,说:“什么?黑七类?你爸爸不是工人吗?”
“可是我们家有海外关系,我的叔叔在台湾。”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被抓壮丁抓去的吗?”
“可是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再去争取一下吧!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多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取得同学们的谅解和信任。别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也想和大家一起去游行、辩论、糊大字报,可是我一身像有瘟疫似的,大家都远远地避着我,你叫我怎么办?再说,兵团里都是一些平日里不爱学习的顽皮学生,我也很难与他们相处。”丁小辉说。
筱雪梅叹了一口气,同情地说:“唉!不要着急,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总有一天大家会相信你的。”
丁小辉点点头,换过我话题说:“你这次去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请替我也喊几声万岁。另外,再请你替我带一枚毛主席像章回来。”
“行!我一定替你办到。”筱雪梅说。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筱雪梅的妈妈呼唤她的声音。
筱雪梅说:“妈妈在喊我了。”说罢转身走出门去。
丁小辉走到窗口,隔着窗子看见筱雪梅的妈妈在责备刚走出去的筱雪梅:
“你怎么又往他们家跑?爸爸不是交代你不要再到他们家去吗?”
“他们家又不是反革命,怕什么?”
“可是他们家有海外关系呀……”
丁小辉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里,重新以手支头。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十
随后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一致起来造反的那些兵团,不知怎么一来分裂成了两派,成天在街头进行辩论。辩论渐渐升级,又发展成为你追我打的武斗。
丁小辉然不属于哪一派,却也在家里坐不住了。他开始出门观察,想要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理究竟是掌握在哪一派的手里。
那一天,丁小辉在街头观看一版新张贴出来的大字报。那是一些传抄从北京发来的最新消息的大字报,总数有十多张,围看的人颇多。
丁小辉正在看着,忽然见两个彪形大汉追赶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向这边跑来。那女的不是别人,就是筱雪梅。
那男的跑到丁小辉的身旁,丢掉浆糊桶,迅速脱掉外衣,戴上一副墨镜,混进人群里不见了。那女的跑得慢一点,眼看就要被一个大汉抓住了,丁小辉连忙拿起身旁的浆糊桶向那个大汉砸去,趁那个大汉一趔趄的功夫飞跑过去,拉着筱雪梅闪进一条巷子,跑进一户人家,返身把大门闩上,待那两个大汉追过去之后,这才开门出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才多么危险。”丁小辉心有余悸地说。
“也很刺激。有时我觉得就好像是在当年的游击队里一样。”筱雪梅说。
“游击队?那是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而你们,双方都是工人、学生。”
“不!路线斗争是阶级斗争的集中反映。这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史无前例的革命。”
“革命,革命,这两年这也是造反,那也是革命,由喊口号到动拳头,由动拳头到拿棍棒,听说有的地方连枪炮也用上了。可结果呢,打的还不都是自己人。我真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丁小辉说。
筱雪梅猝然止步,说:“小辉,你这种想法很危险。这是一场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斗争。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你怎么能这么看呢。”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几张传单递给丁小辉,接着说:“给!这是我们联络站刚从北京发来的消息,里面有江青等中央首长的讲话。希望你拿回去认真学一学。”
“怎么,你还不回家去?”丁小辉问。
“不回去了。我还要回学校去赶印一批传单。再见!”筱雪梅说罢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丁小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筱雪梅和她的战友们的这种冒险行为,是英勇还是愚昧?
丁小辉回家以后,把这事告诉了妈妈。丁嫂说:“这文化革命不是要文斗吗,怎么搞起武斗来了?”
“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一点什么不大对头。”丁小辉说。
“唉!这混乱的局面何时才是个头?”丁嫂说。
丁小辉也叹了一口气,走进房里开始 学习。他的桌上和床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十一
幸好这种武斗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是在半年多以后,中央便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几经协调,终于促成了两派组织的革命大联合,成立了市革命委员会。市革委又往各单位组织、大中院校派出了工人宣传队,协助各级组织相继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当丁小辉听说工宣队进驻他们学校,成立了校革委会的消息后,高兴得几乎要喊叫起来,心想:这下可以回学校去好好地读书了。
“可是,这社会真能就此安定下来了吗?”但他的妈妈却仍然有点怀疑地说。
“那当然啦。听雪梅说,这次斗争的焦点就是夺权。现在成立了革命的权力机构,当然就应该结束派争,实现安定团结了。”丁小辉说。
但他的高兴实在过早。返回学校以后,还没有上到一个星期的课,又自上而下地搞起了“三查”运动。
“三查”的矛头首先指向那些有点历史问题,或是家庭成分、社会关系较差的老师。
李老师是第一个被揪出来的三查对象,说他是台湾派遣来的国民党特务。这使丁小辉十分震惊。
然而更使丁小辉震惊的,还是在随后不久,他自己竟也被作为三反对象揪了出来,说他曾经给台湾的叔叔写过信,有叛国投敌的嫌疑。
好在三查小组里有一位他发小时的朋友,还念旧情,没有对他连续批斗,并且还予以照顾,把他与李老师关在一间房里,让他们有个说话的伴儿。
李老师好像事先知道了丁小辉的事,安慰他说:“别怕!他们这是在凑人数。”
“什么,凑人数?”丁小辉懵了。
“是的,凑人数。听说上面给各单位下了指标,揪出的三查对象不得少于单位人数的百分之五。”
“什么,还有这样搞运动的?”
“他们是根据毛主席所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群众是好的这一句话定的标准。这就是先有结论,再作调查,用条条去框事实,一种机械的唯物论,或者说是一种变相的唯心论。”李老师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又说,“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叔叔是什么时候去的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