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脱下盔甲,换上雅鱼缝制的白色锦袍,佩玉挂在腰间,出了军营。街道上依然行人寥寥,战马也没精打彩。刺客已死,城门口的告示却没有撤下,还在牵动着人们绷紧神经,营造着紧张的气氛。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和敌楼高耸林立,城墙上的巨石,松木燃油有序摆放,守军分别伫立在城楼之上,严阵以待。城门口守备森严,出示了将军令牌才得以放行。城外,民工们肩挑背扛,搬运石块筑墙。站在工地旁边,我试图去寻找熟悉的面孔,期望能从民工中找到邻居季参,让他捎句话给雅鱼。但是施工紧张,又有监工厉声喝斥看守,民工们稍一慢下来,皮鞭就落在身上。他们埋头干活,不敢抬头,连抹把汗的空隙都没有。
我探寻无果,但没有马上离开,期待多停一会儿,也许有奇迹。我一直向工地里面张望,很快就引起了监工的注意。一个握着皮鞭、高大壮实的监工向我走来。
“干什么的?找死啊,快滚。”他用鞭子指着我,一手叉腰,凶神恶煞般。
我继续向里面望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完全不去理会身边这个人。这下激怒了他,他扬起鞭子劈头就抽。皮鞭带着风在我头顶,我向右侧一闪,躲开鞭子,身体一转到了他的左侧,伸手抓住他举鞭子的手,他突然蹲下,就势抱住我的腿,拽着衣服向后拉,却是徒劳。我脚下生根,手用力向后一甩,他连滚带爬地摔出去好远,抱着腿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我抬起脚,弹弹鞋上的土。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工地上的其他监工,五六个监工提刀冲过来,把我包围在中间。工地上的民工停下来悄悄向这边张望。我不想惹出事端,相信这样一闹,如果季参在这个工地,他定会认出我来,目的达到即可。我从怀中掏出将军令牌,举在手上。监工见到令牌立即收回刀鞭,跪倒一片,连声道歉。
“起来吧,我来找人,一个叫季参的,在你们这儿吗?”
监工们战战兢兢地弓身站立,唯唯诺诺地说:“这个工地上的人都是从四面八方的村子里来的,我们只点人头,不知道名字。你说的季参是在这个工地吗?”
这下问住我了,我还真不知道他在哪儿,只知道季参当初被带走时,说是修筑城墙、开挖城池,具体到了都城做什么,还真不清楚。
“一共几个工地?多少民工?”我问。
“这个,工地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吧,具体多少人,在下还真不知道。这个工地上是两百多人。每天人数也不固定,时有增减。”监工回答。
“好了,去吧。”我上马准备离开,又转回头喊住兵士:“等等,你们也多点耐心,别总动不动就挥鞭子打人。”
监工们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我这才策马离开。
前方三百里处,是临淇村的方向,我翘首远望,远方,天山相连,延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我恨自己没有千里目,看不见雅鱼的村落,更看不见雅鱼。
十
风吹乱了云的排列,雨狂乱地拍打,宛如出征的序曲。雨,来如瀑布,去如闪电,清洗着大地的狂躁。骤雨初歇,送行的战鼓响起。“秦将军,主帅命你速到前庭,祭祀马上开始。”一个士卒跑来催促着。
“知道了。”我头也没抬,在房间里继续翻找着,地上全是凌乱的物品。我在寻找玉佩,雅鱼送我的玉佩丢了。早上整理行装,才发现玉佩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房间,毫无踪影。我沮丧地呆立着,心神不宁。祭祀天地,饮出征酒,我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那个丢失的玉佩。
“一块玉佩啊,我府里有,征战回来你去选一块就是了。”公孙子仲安慰道。
“那块玉佩是雅鱼所赠,无可替代!”我神思恍惚,全然忘了是在祭祀中,大声反驳。公孙子仲哪里知道,那块玉佩对我的意义,对我而言,它就是陪在身边的雅鱼。
“小声点,士兵们在看我们,千万别惊扰了石大人。”公孙子仲碰一下我的胳膊,提醒着我。我噤声抬眼看去,石厚居高临下,嘴角挂着一丝笑。许是因了对他的反感,我竟看到他笑得极其虚假,一脸奸诈,甚至还感觉到他嘴一张,就有无数冷箭,直射向我。宁在战场浴血死,不在小人刀下亡。我端起酒杯,与其他将领一起立誓,公孙大军列队出发。我背转身,吁一口气,庆幸远离了权谋。
“卫之精兵,出于子仲,卫之俊美,尽落于冉。”三十乘战车,三千名步兵,三千名盔甲铁骑,三百名弓箭手,征战大军浩浩荡荡出了都城,踏上远征路。百姓围观于道路两旁,交口称赞。他们拥挤着,翘首一睹公孙战队的英姿。坐下的白马依稀感觉到了什么,兴奋地昂着头,我轻拉着缰绳,尽量走得慢一些,每向前走一步,都离雅鱼远一步。都城虽然离临淇村三百多里,但总是有机会回去看一眼雅鱼的,至少,能从修筑城漕的村民口中,得知她的消息。此去伐郑,山高路远,能否归还尚未可知。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躬耕山野,儿女承欢膝下,有间遮风蔽雨的屋子,看春暖花开;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携手看夕阳,白发终老时,含笑着默许来生。
十天的跋涉,将士们餐风露宿,风雨兼程。白天饮河水解渴,晚上野外席地而眠,这些于我都不苦,我的苦在心里,万般愁绪不能言。离家的这些日子,我迫切想知道雅鱼的消息,可是,山高路远不可及,人生地陌无乡人,遥遥相望两茫茫。现在,我连雅鱼送的玉佩都丢了,思念袭来时,更没了寄托。我只有时常仰起脸,望着苍茫夜空中璀璨的星星。雅鱼说,星星能传递思念,当我们同望一颗星时,就能感到彼此就在身边。我找寻最亮的北极星,那才是雅鱼闪亮的眼神。身下的野草沾染了露水,透着沁凉,想起那天与雅鱼在小花园写诗作韵,以夜露为名,她一时文思淤滞,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观荷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吐气若兰般对道“别绪如蔓,孤枕梦,犹忆竹楼半夜灯;冷露微凉,月已弯,梨花时节约重还。”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再次感伤,轻声低吟:“忽疑佳人到,却是星璨晚风寒,惊起夜栖鸟,飞过林间。醒也思念,梦也思念,何日能归还……”
夜凉,烈烈的风告诉我,边地天寒露重。抛却儿女情长,穿起盔甲执起长矛。远征前,卫州吁下令,去之即战,速战速决。战书已下,箭,已在弦上,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一夜无眠。朝阳升离地平线,在金色的光晕里,我看到蔓草逆光生辉,精美得如同一幅画。这样宁静的边地秋色很快就会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狼烟四起,尸骨遍野。战争就是残忍地破坏一个又一个美丽,打破一个又一个亲情的守候。
荒原漠漠,一马平川,坦荡天际。风呼啸而过,玄色蟠龙大旗在风中飘扬,数千玄甲军肃立于山坡之上,对面那条漆黑的线条变得更加粗重,悠远绵长的号角从天际传来,空洞的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公孙子仲早已布好列阵,士卒们紧握兵器,瞪大眼睛,专注于对面的郑兵。
“将士们,今日首战,我们务必杀出士气!”公孙子仲手按腰间长剑,下达命令。
“大帅放心,定当得胜!”众将士异口同声。
公孙子仲拍拍我的肩膀,束紧我的护身盔甲:“杀身成仁者,是剑客,不是将军!秦冉听令,此一仗,你和你手下的士卒都要毫发无损,得胜归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定当不负大帅重托。”我握紧长矛,坚毅果断,生死在此一战。
令旗摇动,隆隆的击鼓声冲天而起,大地震动,风声啸啸。随着最高亢的一通鼓起,我大喊一声“杀”。顿时,震天喊杀声骤起,三千长矛铁甲轰然而出,组成的庞大的芦苇阵,铺天盖地而来,挟裹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向着正前方向的郑国兵阵突卷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百余骑兵,是公孙子仲麾下最精锐的破军营,三百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将戈矛压低,无数寒刃合成一柄令天地动容的巨大箭头,撕破空气,如死神张着獠牙扑向郑军。后面,数千步卒手持长戟、长矛与巨盾,紧跟铁骑,疾奔向前。三百弓箭手箭在弦上,两军相距百丈,铁骑冲杀,瞬息而至。霎时,兵戈相接,战马冲撞,战车隆隆,鼓声、戈矛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令所有人都迅速陷入疯狂。在这片不容喘息的混乱中,我跨下白马,舞动长矛,所过之处,郑兵纷纷倒地。两军将士如洪水猛兽般剧烈碰撞纠缠在一起,暗红色的天空下,黄沙弥漫,久久不散。
两个多时辰的战斗,郑国主将被我一矛刺死,士气大挫,立刻土崩瓦解。我军抓住机会,排山倒海般纷涌而至,郑军死伤惨重,剩余的士兵退回了城中。
天下起了雨,旷野上的厮杀变得稀稀落落,嘈杂声渐渐消沉。我的盔甲上血迹斑斑,收回长矛,方觉精疲力竭,手拄长矛站立,一眼望去,战场上到处是血和尸体,分不清是卫兵还是郑兵。雨断断续续地冲刷着褐红色的泥土,雨水混合着残留的干枯血迹在城墙缝间缓缓流淌,汇成一条红色的河。
傍晚时分,雨停了,血水并没有停止流淌,从战场一侧的低洼处汇集,沿着东去的大道,向南北平铺扩展开来,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散在上面,被雨水冲洗得泛白,狰狞恐怖,一群群苍蝇围着尸体发出阵阵刺耳的欢愉,完全无视了那些残缺不全。天上,残阳如血,映照着被染红的土地。这样的天地一色令人心痛,它淹没了多少家庭,一颗颗头颅中有多少誓言未了?我没有时间悲伤,目光中更多是清冷,不悲不喜,看着地上被刺穿的躯体,已经麻木了,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男儿从军,刀剑浴血,听天由命。
首战告捷,一鼓作气。在接下来的五天,公孙子仲与我各带两队人马,从郑国的四个城门方向进攻,郑国元气大伤。第六天,陈国与宋国前来支援,两路大军从东、西两侧展开攻击,三支队伍围攻,郑军连连倒退,城墙几欲攻破,到处是班驳的血迹,燃烧的松油熏黑了城墙的颜色,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郑国溃不成军,紧闭城门。
捷报传至都城,卫州吁兴奋之下命人快马带来消息,将与石厚七日内抵达宛丘,庆祝胜利。
十一
宛丘恢复了平静,秋风掠过河滩,似乎这里从没有过战争,一切如常。
停战的这五天里,我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躺在河滩边的一处浅坡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昏昏欲睡。听着耳边潺潺的流水声,看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和南飞的雁阵,想着很快就要回到都城,很快就可以见到雅鱼,心中升腾着喜悦和渴盼,还有紧张。一别快两个月了,家中的梨树应该硕果累累了,等我回到临淇村,正好赶上丰梨宴,再听雅鱼唱采薇。南山采葛,她的歌声宛如天籁,令我陶醉不归: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歌声响在耳畔,天空中的云朵变幻着,慢慢汇集成雅鱼的样子,素衣轻衫,粉面带笑,若仙子缓缓而降。她来到我身边,用手轻抚我的脸:“将军,你瘦了。”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暖。我握住她的手,心疼地问:“雅鱼,你怎么来了?”
她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轻声啜泣:“雅鱼思念将军,无论山高路远,也要见你一面。”
我脱下衣服,给她披上,伸手轻拭她的泪水。泪水却瞬间变成了鲜血,就连她身上也全是血。我瞪大眼睛,不知所措。雅鱼缓缓倒下了,我伸手去拉,她却化成一缕烟,飘散而去。我心如刀割一般,大叫着:“雅鱼,你别走,雅鱼……”
猛然惊醒。坐起,白马正在水边啃着青草,天上的白云絮状飘浮,水声潺潺,没有歌声,没有雅鱼,原来是一场梦。自出征后,这是我第一次梦到雅鱼,竟然是这样一个梦,真实得可怕。抹去额头的汗水,心,咚咚地狂跳,几欲跳出胸膛,捂着胸口,实实在在地疼,我坐立难安。战争中胳膊中箭,我没流一滴泪,这个梦境,竟让我泪流两行。就连公孙子仲站在身后都没有发觉。
“男儿有泪不轻弹,铁血将军也伤心。”公孙子仲半带笑半戏谑地说。
“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我掩饰着,迅速擦掉泪水。
“最大的噩梦是战争,我夜夜梦到杀人和被杀。”公孙子仲坐下来,和我一起望着天空,夕阳西下,晚霞将天边染红,灿若桃花。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窸窣一片。
“战争结束,归乡不远了吧。”我望着远方。
公孙子仲点点头:“国君估计两日内即可到达,搬师回都,指日不远。我们就等着嘉奖吧。”
我一笑,看着远方,天色渐暗,唯留最后的一抹色彩,绚烂着天际,我眼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隐于地下,沉于泥土。
“公孙兄,回去后你最想做什么?”
“回家看老母,她今年八十三岁了,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临行前,还摸索着亲手编了平安结给我。”公孙子仲从脖子里取出一条红绳,下方坠着一枚圆形的平安结。他小心地托着平安结,眼含泪光,深情地注视着,如同母亲就在身旁。
公孙子仲把平安结放回衣服。转而呵呵一笑,说:“秦兄,我可是想念野兔的味道了,南山可还有野兔?”
“当然。一起回临淇村,打猎、饮酒、不醉不归。”我们的掌心击在一起。
士兵飞马而至,打破了我们的憧憬,他带来的消息让公孙子仲陡然色变,眼眸中露出惊骇的神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击鼓,声声入耳,场面恢弘,语言更是出奇的好。小说在笔法上更有质的飞跃。
给朵朵点赞!
我有些贪玩,懒散,以致波及文字。这篇文写了好久,检讨。
现代与古代的场景与人物切换很平缓,没有突兀的感觉,情节衔接无痕。
言语很精致,现代有现代的特色,古代有古代的韵味。
很难想象这样的小说出自年轻的一朵之手。
学习。
其实用震撼来形容对《击鼓》的感觉远远不够,惊艳于一朵对于历史的熟谙,以及对于当下的参透。
《击鼓》里很多场景,真如聆听击鼓,鼓声阵阵,心潮澎湃。
看过很多穿越的片子,一朵的《击鼓》,虽是主人公展宇飞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卫国,化身秦冉,与雅鱼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
小说却无穿越剧的斧凿痕迹,转承自然,读者便完全深陷其中。
仰视勤奋优秀的一朵,我相信《击鼓》只是一个转折点,一朵会更优秀!
有句话说:做不出决定的时候,顺其自然。这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而往往很多事不由天定,关键于心的抉择。我写到最后的时候,给展宇飞这样一个安排,有点残忍。如果写人即映射作者内心,于我为展宇飞,第一次是为了避风雪,无意中到了前世的所在,这次,虽遍寻山洞,或许是寻一份寄托,一份逃避。现实中有诸多无奈,也有留恋,梦幻中有未了的牵挂,也有苦痛的折磨。亦梦亦幻,亦假亦真,谁又能穿越过时间的安排?
如果是你,你会再进那个山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