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玉佩是我姐姐交给我的,让我见到你时,一定交到你手中。”
“你姐姐?溱洧,快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块玉佩和雅鱼的死一定密不可分,我急于想知道真相。
“将军,雅鱼姐离家去都城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到都城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后来听我姐姐讲的。”
接走雅鱼的是石厚的两个贴身仆人。征战宛丘的大军刚走,石厚就派他们去临淇村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秦冉的夫人雅鱼。石厚告诉她们,秦冉受了重伤,昏迷中总喊雅鱼。所以,务必把雅鱼接到都城,这样,或许秦将军的伤会好得快一些。还拿出一块玉佩,说是秦将军的贴身之物,见到它,雅鱼一定会来。
一员普通战将受了伤,相国竟然亲自过问,这未免有点不合常理。雅鱼虽有疑惑,但心急如焚,顾不得深思。日夜兼程,一行四人到了都城已是三天后的凌晨。雅鱼急于要见到受了重伤的秦冉。石厚却派人传话说正在医治,而且军营在城外三里处,让雅鱼傍晚时探望,先安排她住进府内的一处小院休息。
雅鱼担心秦冉的伤情,寝食难安。看着太阳一点点移动,期待着早日天黑。午后,石厚来了。从窗口看到独坐房间的雅鱼,虽然面带愁容,却依然若带露的荷花,幽香淡然,美若天仙。他蹑手蹑脚推门进去,迫不及待地从后面抱住了雅鱼。雅鱼蓦然一惊,挣扎着,奈何身单力薄,动弹不得。惶急中她用尽全力将手肘向后撞去,趁石厚疼痛松手的空挡拼命一挣,力气虽不大也推得石厚向后趔趄了几步。雅鱼乘机抓起箩筐里的一把剪刀,怒冲冲地说:你再敢过来,我就死在这里。
石厚扶着椅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大胆雅鱼,竟敢冲撞本相。
听他说自己是相,雅鱼晓得他就是石厚。并没放下手中的剪刀,依然怒目相向。
石厚扶扶歪斜的帽子,与雅鱼对视几秒,随即嬉笑着说:小美人,和你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你父亲生前是我的同僚,儿时我还抱过你。几年没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雅鱼愤怒不已:既和我父亲是同僚,雅鱼对你以长相尊。何况你还是当朝大臣,何以如此轻薄!
石厚哈哈大笑:性情也和你父亲一样。当年他要是把你嫁给我,也不至于被贬到乡下受苦。你这样的美人埋没于乡野,可惜呀。不但人美,还伶牙俐齿。好,我喜欢!
雅鱼不想听他胡说,打断他的话:我夫君秦冉在哪里?我要见他。
石厚一听雅鱼说要见秦冉,阴险地一笑:秦冉,你见不到他了。他重伤已死。不过,你若应允我,从此可以荣华尽享,入住都城。还能为你父亲修墓立碑,史册留名。
说着又向雅鱼靠近。雅鱼扬起剪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我夫君不会死的,我要见他。
石厚的脸再次黑了下来,甩一下衣袖,“哼”了一声出去。
啾啾鸣叫的鸟儿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声息,午后死一般的寂静。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被前来送茶的燕燕看得清楚。
十四
雅鱼告诉燕燕,她不能再等下去,无论秦冉是生是死,都要去一趟军营。但城门口盘查森严,军营又在城外,必须想办法拿到出城令牌。
当晚,石厚又派人送来丰盛的酒菜。雅鱼请石厚的贴身随从一起用餐,答谢他把雅鱼安全护送到都城。谈话间自然流露出对秦冉伤情的担心:不知秦将军病情如何?如若医治无效,雅鱼可怎么办?
你如此年轻,漂亮,还怕没有荣华可享,自当不必担忧。大人自有安排。倒酒,这酒不错。
雅鱼一愣,急忙借倒酒掩饰着疑惑。
又畅饮几杯后,随从有几分醉,话多了起来,走路也摇晃着。
八月末,酷暑。晨曦微露,气温却高得令人狂躁。守门的士兵更是耐不住高温,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岗。进出大多是推车牵马做买卖的商贩,兵士懒于细问,挥手放行。
开城门约半个时辰,一辆马车横冲出城,后面还跟着两个骑马的武士,一路尘土飞扬,嚣张跋扈。在出城约百米之外,马车追上了急匆匆赶路的雅鱼和燕燕,两个武士上前一步抓住两人的胳膊,反手拉到了马车前。红袍随从端详着雅鱼:你们要去往何处?石大人请你们回去!
相府。石厚高坐中堂,冷笑一声:雅鱼,你们如此乔妆打扮,要去往何处?
雅鱼把头扭向一边,并不接话。石厚手一摆,武士松开手。
石厚缓和下语气:你要出城,可事先告知于我,世道纷杂,你一个女子外出多有不便,令人担忧。
说着走下座椅,来到雅鱼身边,上前就拉她的手臂。雅鱼用力打掉石厚伸上来的手:休再骗人,我夫君远征宛丘,何故说他已战死,居心何在?
当众被一女子羞辱,石厚脸色大变,一旁的红袍随从也脸色苍白,急忙上前一步,喝斥道:雅鱼,休要胡说。昨晚你骗我饮酒,偷了出城令牌。大人,应该治她偷盗之罪。
石厚斜着眼轻蔑地看看红袍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厉声道:没用的东西!还不退下,都是你口无遮拦,掌嘴!
红袍随从马上闭上嘴低头退下,自己掌嘴,怪自己酒后多言。
石厚指着雅鱼:今早国君下旨,宣你即刻入宫。君王之命,违抗者死。姜雅鱼,秦冉已死,国君对你恩宠有加,此等好事,还不谢恩?
雅鱼嘴边露出一丝轻笑:入宫?这就是你的计谋。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卑劣无耻,人尽皆知。你们密谋弑君篡位,胸无点墨,你们文不会之乎者也,武不能安邦定国,让本是安定富庶的卫国贫困不堪,民不聊生。国家有你这等人执宰,真乃国之悲哀,民之不幸!我夫君和将士们在边塞为国而战,你们这些畜类在都城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无仪无礼,胡不遄死!
石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指着雅鱼,气极败坏,跳着脚,尖叫着:带走,送入宫。
雅鱼站立不动,目光坚毅。两个武士走近时,她猛然间抽出一个武士腰间的佩剑,架在自己脖颈上:不要过来,后退。
石厚吓得变了脸色:雅鱼,息怒。有话见了国君再说,一切要求尽可以提。
雅鱼冷笑一声。继而深情望向窗外,泪光闪现:夫君,玉佩为证,雅鱼今生与你相爱不渝,生不能同室,死则同穴。
剑光,太阳碎裂,落地成血。一朵洁白素雅的莲花凋零,片片花瓣飘零地面,被鲜血一点点染红。天空晦涩,透不过浓重的冥暗,也透不过人心底的寒凉……
一声惊雷,在将军营帐上方炸响。突如其来的雷声,令人心颤。季溱洧点燃灯烛,幽暗的光照着我木然的脸,灵魂已成灰,只剩躯壳。
“下雨了,出征那天大雨,战争结束大雨,公孙兄死那天还是大雨。大雨,雅鱼,你也遇到大雨了吧。”我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雨,一直下了三天,父亲说都城差点淹没。”季溱洧停顿了一下,面色悲伤:“姐姐亲眼看着雅鱼被逼而死,躲在帐后吓得不敢动,突至的雷电凌空响起,大雨倾盆而下,似在讨伐这场罪恶,洗刷人间的冤屈。相府里顿时乱作一团,姐姐乘混乱之时,悄悄溜了出去,一路乞讨,走了一个多月才回了村里。回来后大病一场,终日自责没能保护好雅鱼。让姐姐日夜牵念的还有这块玉佩,她们被抓回相府的途中,雅鱼悄悄把玉佩交给姐姐,说让她保管,有机会交给将军。姐姐并不知道,雅鱼当时已有必死之念。”
“石厚是用玉佩骗雅鱼进都城的,这块玉佩怎么会到了石厚手上?”
“秦将军,还记得出征前你去工地找我父亲吗?那天,你打了一个监工,是石厚的妻弟。他被打时拽掉了你的玉佩,找石厚告状。正好石厚惦记着要见雅鱼,于是,就利用玉佩假借你重伤骗雅鱼到了都城。”
我紧握玉佩放置于胸前,无泪无悲,时隔十年,季溱洧带来了雅鱼的消息,也带给我莫大的绝望。雨声凄然,打在屋檐上,一声一声,令人断肠。支撑着站起身,一阵眩晕几欲跌倒。拒绝了季溱洧的搀扶,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入漫天大雨中。耳畔,雅鱼在抚琴低唱: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仰面躺在大雨中,双手深深地插入泥土。生而不能偕手白头,如今阴阳两隔,地下的雅鱼若有知,一定会把我的手相牵。雨如刀,滴滴割在身上,风如剑,迎面都是寒光现。雨,淋湿了记忆,清醒了思维。乱世生灵,命如草芥。石碏下令让我“老死不得归家”,没了雅鱼,家何安在。石碏留我性命,是为石厚赎罪吗?雅鱼之死,他终是愧疚的。十年前,我刚到宛丘,怎么也不会想到,生命攸关的不仅是前方战场的我,还有静待家中的雅鱼。征战第一天,边地流淌的血,有我中箭后胳膊滴下的血,它们渗入地下,可与雅鱼的血相连?
天就这么黑了。黑暗或许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的到来淹没了所有的风景,抹杀了所有的绚丽。在这无际的黑暗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寸心神,都与黑暗融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破碎,悲壮地远离了他的身体,唯留撕心裂肺的疼痛。
“雅鱼,还我雅鱼……”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对天大叫,张口却无声,雨,疯狂跌落我的嘴里,淹没了绝望。
伊人去已远,衣带日已缓。我活着,期待与雅鱼相逢,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当这份希望成空,绷紧的弦即刻断裂。两天了,我滴水未进。第三天早上,季溱洧又送来饭菜,我拿起筷子,又让他倒了两杯酒。他不安地看着我:“将军,我们要好好活着,等着归家那一天。”
我饮尽一杯酒,对他点点头。
季溱洧看我面上有了悦色,也很开心。“雅鱼姐已回到家乡,长眠于淇河岸边,那里风景如画,水流如乐音,她不会孤单。村里人都等你归家。”
阳光迷离,春日若寒冬,风吹来白骨的气息,空气中带着血腥。我谢绝了季溱洧的跟随,独立山崖边。一箫一玉佩,一份痴心念。再吹离人曲,凄凉心寒远。细细地擦亮长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一场战争,纵然战死沙场,也能再了英雄梦。舞起一招一式,仿佛又回到当年与郑国的交战年代,只是,我的对手不是郑国将士,是眼前凌厉的山崖,和压在我心中的大山对决。回首,十年一梦,我早已被遗忘在了边地。没有战争,没有雅鱼,没有牵念。
“风雨消得生死别,淋漓不飘鼓与弦。愁绪向宛丘,战火熄,人不还;百年相许百年依,看尽边地朝与暮。思君无处说,花飘零,泪未干。”我用长矛利刃在山石上写下这首离人词,随后,右手举起长矛,用力抛出,看着它划出一个弧线,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入远方的山涧。愿苍天有情,世间千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将军,你回来了。”谁的声音如此轻柔,甜美。抬头望去,雅鱼站在对面山崖上。绣衣白裙,发髻高挽,鬓插梨花。她向我诉说离别十年的漫长时光。她抿嘴微笑,笑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安详与温暖。
闭上眼,想着雅鱼的样子,心中默念:雅鱼,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在下一个繁华人世间。
我张开双臂,腰间的玉佩像一条金鱼儿,摆动着尾巴和我一起向雅鱼飞去……
十五
风在耳边呼啸,冰凉的水落在脸上,寒意沁心。
缓缓地睁开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青幽的洞壁,身下是干枯的枝叶,金色的阳光,在洞口交错,水珠如一颗颗珍珠挂在枯枝上,泛着金色的光,像极了我的玉佩。
“雅鱼,玉佩。”我喃喃自语地在身边寻找,翻遍枯草,手心中依稀还有它的温润,却是遍寻不见。沮丧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洞壁,神思游离。
阳光不散,一寸一寸向洞里延伸着。风盘旋着,寒意一点一点侵入。怅然若失地起身,揉揉麻木的腿,出了山洞。树枝上的白雪早已融化,深色的枝干被雪水浸润后,膨胀着无尽的力量。山上的雪层层融化着,有的地方已经裸露出褐色的山石,一滴滴水珠汇成细流,沿着沟壑不平的石缝流下,心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有泪水刚刚流过。犹如一个轮回,宛如一个梦幻,时光流转,竟然转了这么久。
再次踏上南关街,已是2013年。雪后,路面湿润,积雪堆在花坛里,阳光下不紧不慢地融化着,巷子里不时见到坑洼处的积水,不小心踩到凸凹不平的步砖,水溅出来,鞋上裤腿上都是泥水。虽有阳光,雪后反而更冷,街上少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偶尔有行人,也是揣着手,帽子口罩遮着大半个脸,匆匆而过。摆烟摊的老头手抄在袖子里,双脚在地上倒来倒去,在他眼中天气和生意都很冷清。
楼梯间依旧昏暗,杂物横七竖八堆在走廊与墙角,蛮横地霸占着狭窄的走廊。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许姗姗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我站在门口,许姗姗像看怪物一样,惊讶地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儿子丢下他的电动小汽车,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兴奋地说:“爸爸,我要堆雪人!”
“你还回来干啥,有本事别回来啊。”许姗姗从惊讶到怒火,说完背过脸去,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行啦,儿子看着呢,还哭鼻子。”我拍拍她的背,安慰道。
她抬起头,鼻翼翕动着,委屈地说:“这些天我都急死了,郑浩明说你上山了,你的电话不通,还下着大雪。”
“怕我被狼吃了啊,怎么会呢,房还没买,怎敢死去。”我故意逗她,她果然笑了,向我背上打了一拳,我咧咧嘴,作疼痛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击鼓,声声入耳,场面恢弘,语言更是出奇的好。小说在笔法上更有质的飞跃。
给朵朵点赞!
我有些贪玩,懒散,以致波及文字。这篇文写了好久,检讨。
现代与古代的场景与人物切换很平缓,没有突兀的感觉,情节衔接无痕。
言语很精致,现代有现代的特色,古代有古代的韵味。
很难想象这样的小说出自年轻的一朵之手。
学习。
其实用震撼来形容对《击鼓》的感觉远远不够,惊艳于一朵对于历史的熟谙,以及对于当下的参透。
《击鼓》里很多场景,真如聆听击鼓,鼓声阵阵,心潮澎湃。
看过很多穿越的片子,一朵的《击鼓》,虽是主人公展宇飞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卫国,化身秦冉,与雅鱼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
小说却无穿越剧的斧凿痕迹,转承自然,读者便完全深陷其中。
仰视勤奋优秀的一朵,我相信《击鼓》只是一个转折点,一朵会更优秀!
有句话说:做不出决定的时候,顺其自然。这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而往往很多事不由天定,关键于心的抉择。我写到最后的时候,给展宇飞这样一个安排,有点残忍。如果写人即映射作者内心,于我为展宇飞,第一次是为了避风雪,无意中到了前世的所在,这次,虽遍寻山洞,或许是寻一份寄托,一份逃避。现实中有诸多无奈,也有留恋,梦幻中有未了的牵挂,也有苦痛的折磨。亦梦亦幻,亦假亦真,谁又能穿越过时间的安排?
如果是你,你会再进那个山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