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荒城(同题征文·小说)
也是一个雨夜,我应该是刚刚眯着,好不容易被我哄睡的苏萍一骨碌爬起来,赤脚哀嚎着冲出门去,嘴里不断喊着:“小荷,我的小荷,我的小荷呀妈妈来了……”我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又做噩梦了。
虽然我立刻跳下炕去拉她,可还是慢了些,扑了空的身体一旦失控,我当即狠狠地跌倒在地,手掌根和两个膝盖被坚硬的地面蹭破,使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我顾不得这些,咬牙起身追了出去。
这个时候,苏萍正旋风般往后山跑,湿滑的山路让心绪迷乱的她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眼睁睁看着她滑倒后往山下滚,就拼了命地奔过去想抓住她。可最后,我两手空空,苏萍就这样滚进深谷不见了。
白大爷说到这里,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捶打自己的头,一会儿又哀哀低泣。我发现由于紧张,我的手心里居然攥了两把汗。为了让他缓和一下,我故作镇静地起身倒了一杯茶:“大爷,您先喝口茶吧。”
“你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体会,我的心啊,就像被人慢慢插进去一把钝刀,疼得失去了活着的念头,疼得,只想随苏萍一起,跳下那深谷。”白大爷轻轻抿了一口茶,再说话的时候,语气跟刚才已有不同,明显带着超脱后的空灵,似乎世间一切已被他看穿看透,就连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好像也舒展开来。我了解,这是因为一个人放弃后的无所谓,一切都放下的时候,所有苦难都不再是苦难。
“大爷,您先歇会儿,来,靠一靠。”看他累了,我把茶杯接过来,扶着白大爷靠在他身后的被子上。
“我没事,最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我还能有什么事呢?之所以活着,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发誓要找到那对夫妻,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长心,这么做人,他们会不会愧疚,晚上是不是做恶梦,孩子喊他们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有何面目开口答应!”
“他们,是唐山人?”我轻声问。
“他们说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白大爷移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靠得更舒适些。我知道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也不敢多插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安静地听他继续讲。
从丢了小荷,失去苏萍那一刻起,蓟县这座山城,对于我来说既是痛苦的起始地,也是幸福的终点站。我在半山腰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埋葬了苏萍,那个地方,我坐在院子里就能看见。苏萍天生胆小,我怕她会寂寞,我要守着她,给她讲寻找小荷的事,我知道她想听。
阮风给了我一笔钱,我拿着这些钱离开蓟县,继续去寻找让我想得心尖儿疼的小荷。这次,我不只去唐山,而是随心所欲奔往任何一座城市,我祈祷着有一天上帝开恩把小荷还给我。
我花钱请人做了一个横幅,上面印着小荷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跪求知情人。我把这个横幅悬挂在三轮车上,没想到,一路吸引了十几个丢了孩子的父母。这些父母来自全国各地,有一对满头白发的夫妻找孩子竟然找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也从没打算回家,他们说,没有孩子,懒得进家门。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互相鼓励,互相支撑,数不清究竟跑了多少地方,受了多少打击,吃了多少苦。
倒霉的是,人没找到,我却一次次被骗,经常有人来找我,说看见了我的孩子,给他们钱才肯透露消息。每次给完钱我见到的,都是他们随意找来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很快,我的钱所剩无几,我开始不再盲目听信,开始懂得讨价还价,告诉他们见到我的孩子再付钱,情况才有了改观。
两年后,有一个叫杨劲松的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我们这群人里惟一的喜事。
“祝贺你,杨大哥,你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擦着眼泪紧紧抱住这个幸运儿,心里真羡慕啊!
“希望你也早点找到孩子,我会每天为你们祈祷。”杨劲松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沉默的,这几年,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身体也早就垮了,就在他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却意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这让意志有些动摇的人看到了一丝希望,咬牙继续坚持着漫无目的的寻找。后来,有的实在熬不住就退出了,也陆续有人加进来。而我此时的神经,几乎已经麻木,从家里带来的钱早就花完,三轮车也卖了,到最后只好靠给人打零工和捡破烂维持着生活。
我开始变得心胸狭窄,变得多疑,对找到孩子不再抱任何希望,爱发脾气,爱跟人争执,有点钱就喝闷酒,谁劝也听不进去,身体更是越来越糟糕。后来,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发起高烧,虽然还有点买药的钱,但是我心灰意冷,无心治疗,躺在我临时的家——桥墩下面等死。
两天多,除了喝水我没吃任何东西,我想,若不是同伴跑来告诉我,在距这座桥大概一公里的理发店里,看到一个小姑娘特别像我的小荷,我肯定会死掉。当时我不顾极度虚弱的身体,被同伴扶着一步三摇地跑到那里,经过辨认,那孩子不是小荷,虽然长得特别像,但她顶部没有那根金发,那是小荷一落生就有的。
“一根金发?!”我吃惊地问。
“是,在小荷头旋儿的右边,长了一根金色的头发。”
“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白大爷应该是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还没讲完,你别打岔,让我接着讲。”
我不敢再打扰他,老老实实地听他接下来的故事。
我在外面流浪了七年,七年里,我一次也没回过家,七年,也把我的性子与最初的激情磨没了。终于,在攒够一小笔路费后,我在旧货摊上买了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做着回家的打算。尤其想到在半山腰沉睡的苏萍,回去的欲望就更加强烈。我想她了,想跟她说说心里话,说说这几年我的不容易。虽然那是个让我痛苦的城市,那里也不再有我心爱的女儿,可却居住着我的爱人,所以我无权永远逃离。
回来后,为了生活我收回了我的果园,但一直不肯出租这些房子。我不再信任别人,看着每一个人都可疑,所以宁愿空着,也不愿意让人居住。那天晚上,若不是看你孩子的面上,我是不会留你的。
“大爷,请把这张照片暂时借我一下,我是记者,或许,可以帮你寻找小荷。”我诚恳地请求他,希望他会相信我。
“记者?记者有那么大能耐和权力吗?”
“这是我的职务,也是特权。”
“唉,都二十七年了,还怎么可能找得到?就算真的找到,我们也认不出了……”白大爷摇摇头,觉得这件事纯粹是天方夜谭。
“你女儿四岁丢的,二十七年了,现在她正好三十一岁。”我自顾在那里算,眼睛盯着照片里的小姑娘。
白大爷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轻声说:“可不是嘛,她应该已经成家了。也不知道住在哪里,现在还叫不叫那个名字。我没多少日子了,死前,真想再看她一眼呐。”
“大爷,瞧您说的,您的身体硬朗着呢!”
“硬朗什么呀,一个月前就查出肺癌晚期,没几天可熬喽!”白大爷再次点燃一根烟,我本想阻拦,想想已经于事无补,也就任他去了。
我像突然惊醒般问道:“对了大爷,他们,我的意思是那对夫妻,叫什么名字?”
“我不敢肯定男人究竟叫赵子泉还是赵子圈,因为唐山人把这两个字都念一声。女人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啊!姓赵,子泉,子圈……”我喃喃自语,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跟白大爷聊到凌晨三点多才回了自己屋,我喊起林启航,跟他讲了关于白大爷的事。这个小伙子也是一腔热情,表示会暂时留下照顾老人,而我赶紧回去替他寻找白荷。
六
告别白大爷和林启航,我带着逸尘回了秦皇岛,正好小可也在当天下午返回。晚饭后早早把逸尘哄睡,我不顾小可那热情的眼神,敷衍般与她缠绵一番后,开始撰写白大爷的故事。虽然我了解小可的热情,我自己也有些迫不及待,但老人那绝望的眼神使我有一种犯罪感,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我弄到很晚,小可却一直在等我,她很兴奋,喋喋不休地与我讲着这次出游的见闻。我搂着她,闻着她的体香,心里却在想着那个不幸又孤独的老人……
刚一上班,我就将白大爷的故事排好版,发在我社报纸的头条,并配上了白荷小时候那张照片和我为白大爷拍的一张特写,最后是我的电话号码。
没想到,那篇文章一刊登就引起很大反响,每天我都忙得团团转。有的给我打电话询问细节;有的跟我要白大爷家的地址,说要去看望可怜的老人;甚至还有的亲自到报社来,仔细辨认照片中人。我甚至计划去调查二十七年前蓟县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重新把这个旧案翻出,希望得到社会的关注,同时也打算帮助其他丢失孩子的家长们。
那天,忙碌了一天后回家,刚拿出钥匙,小可就为我打开了门,她好像在等我。果然,我刚进来她就举着报纸问:“这个人,他现在哪里?”
“蓟县,他的家里。”
她又指着白荷的照片问:“这个呢,真的是他女儿?”
“是,照片是他亲手给我的。”
“我想去蓟县,明天可以吗?”小可的语气和眼神不容置疑。
“先等等好吗宝贝儿,我现在实在走不开,等过几天我一定带你去。我知道你心肠软,但他人就在那里,你想帮他,我们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不,顾帆,我不想再等。还有,吃完饭我要去爸爸妈妈那里一趟,你也陪我去吧。”
“这个应该的,我们回来后,还没去看过姥姥姥爷呢。何况,何况我也有点事需要求证。”
草草吃了点东西,我们去只隔一条马路的岳父家。小可挽着我的胳膊,没有再说话。直到进了屋,直到岳父岳母迎上来抱过逸尘问长问短,小可依然沉默。她脸上凝重的表情让我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
“妈,我想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小可用眼睛盯着岳母,语气平缓但略显生硬。
岳父把逸尘递给岳母,对小可笑笑说:“好,我去给你找,都是我放起来的,你妈找不到。”不多时,岳父抱来一个纸箱子,这个纸箱被他锁在一间储存杂物的小房子里。
小可蹲下去,仔细翻看相册,我乘机偷瞄她的头顶,头旋右边那根金发很显眼!我之所以忽略了这个特征,是因为小可居住的地方跟白大爷说的城市对不上,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太多,我却没敢想会发生在我身边。
小可翻遍了所有相册,然后站起身问道:“那张呢,为什么那张不见了?”
“你说的是哪张啊,全在这儿啦,所有的照片。”岳父看了看岳母,左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小可看着他们,慢慢展开手里的报纸,指着白荷的照片说:“就是这张,站在核桃树下,你们最喜欢的一张。”
看了报纸上的照片,岳母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将逸尘放在床上,颤抖着接过报纸,一颗颗硕大的汗粒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小,小可,我想,你是误会了……”岳母抬头,艰难地对小可说,深陷的眼窝里,盛着令人心碎的哀求。小可闭了双眼,那美丽的眸子里,顷刻有两行泪水淌下。
“妈妈,你别哭,我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逸尘见小可流泪,赶紧过来哄她。
我急忙把小家伙抱起来,安慰他说:“逸尘,妈妈没事,来,躺在爸爸怀里,咱们睡觉啊。”很快,哈欠连连的逸尘就睡着了。我放下孩子,对岳父岳母说:“爸,妈,我想问一下,唐山这座城市,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熟悉,有没有去过?”
“这,这个……”岳母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无助地看着岳父。
我狠了狠心,继续问:“爸爸叫赵子谦,跟这报纸上白银波嘴里说的赵子泉或赵子圈有没有什么关联?”我拥着小可那簌簌发抖的身体,了解现在她心里的感受,打算由我来问这些。这样,她或许能够好受一点。
“唉,该还债了,要债的终于来了。”岳父转身进了那间小储存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跟白大爷给我的那张一模一样。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擦了擦眼角说:“你们都在沙发里坐下,让我讲给你们听。”
“老赵!”岳母带着呜咽的一声轻喊,让我顷刻间心软,可白大爷那里又该如何交代?林启航还在蓟县陪着他等消息,我明白,现在的我已经不容退缩!
“算啦,静竹,快三十年了,我知足啦,还是说了吧。说出来,我们死的时候就能闭眼了。”岳父脸上已现坦然,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他对着岳母摆摆手,示意她别再坚持,然后开始回忆那段对于他来说如噩梦般的日子。
七
我们去蓟县游玩,就住在白银波家里。我介绍说我叫赵子谦,当年,被白大哥听成了赵子泉,可能是因为口音太重。当年静竹由于宫外孕必须拿掉子宫,那场手术,苏萍为我们垫付了所有的费用,我们心存感激,总想着报答他们夫妻。那晚,机会就真的来了,虽然我宁愿没有那个机会。
苏萍父亲病危,外面不仅下着倾盆大雨,还跟着电闪雷鸣,我舍不得小荷跟他们一起去吃苦,就主动要求把她留下来。小荷跟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也没怎么闹。
两天过去,白大哥和苏萍还没回来,我们除了焦急地等待,别的,什么都没想。他们走的第三个晚上,小荷睡梦中搂住静竹的脖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妈妈。”
小说语言精致,情节逼真,对主次人物刻画非常成功,无一赘言。
作者善于用场景渲染气氛,雷电交加的夜晚始终贯穿于故事中,烘托了悲凉的意境。
作者在剖析、在望穿,在判断,人心的善恶、美丑,人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和灵魂,人又该怎样救赎。
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情感也是不断地随之起伏,愤怒、同情,痛心。
欣赏香香佳作,为你点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构思缜密的香精,让故事情节辗转跌宕,却好与丑陋,情不自禁陷于作者营造的凄凉悲苦的氛围里,无法准确言述内心因故事而引发的波澜起伏。
拜读学习,十分钦佩小狐狸精妙的小说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