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聪明，还体现在对生活目标简单而朴素的追求上。一天三顿能吃饱，夜里有一室可安身，炕上有媳妇，怀里有孩子，万事大吉。正因为生活目标的简单和知足，少欲不贪，心性平和而率真，才产生出了属于他们的快乐与幸福。这些山里的汉子，身上缺钱，肚里少食，身子累，日子苦，却可以苦中作乐，气不着，愁不死。地头歇息时，他们互相逗趣，讲黄段子，戳住笑点便前仰后合无所顾忌地畅怀大笑。遇到发愁的事，嗨嗨几声，自我开释道，“狼吃没命，该死一定，量命吧！”站起身一拍屁股，腾起两团黄色的尘雾，抬脚走人。他们劳作完端起饭碗时，稀饭呼噜呼噜大口地灌，干饭嘴叭唧叭唧使劲地嚼，下咽时咕咚作响，嗓眼里似有一只手一把拽进去。一个下乡干部看我爸吃饭，十足眼气地说，看你们吃饭，真痛快。何止是吃饭痛快，他们睡觉也痛快。在地头劳动歇息时，往青石板或泥土地面上一倒，头枕着石块或自己的破鞋，须臾便鼾声大作。这些痛快，来自于受苦受累，来自于心地坦然。在一天三出工的劳动中，他们早把低热量的食物转化成气力与汗水，全部挥洒出去。肚子饥了，身子累了，加上豁达面世，心少烦恼，自然吃也香甜，睡也香甜。
　　 乡土是粮食与草芥的故乡，也是生长哲学的地方。万物土中生，日月星辰四时八节轮转，体现着自然大道，是修炼者的理想道场。在慢节奏的乡村里，一切看似那么缺少文化，慵散混沌。但唯其混沌，村民们才做到了依真而行，趋善而动，唯美而崇。就连人们似有讽意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也是遵循自然大道的觉悟与智行。
　　 （七）
　　 乡村人天性憨厚，吃得起亏，隐忍得了。他们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法度，可同时也“遇事不怕事”。如果挑战他们尊严的底线，伤他们太重，一把庄稼火烧起来，敢和人拼命。
　　 “老糠”的事为此做出了注脚。一名公社下乡干部在我村检查土地深翻质量时，爆粗口骂了这个外号叫“老糠”的村民。原因是老糠活干得粗糙，翻过的地有没打碎的土坷垃，地面也整得不平。那位干部板着脸连吼带叫，除骂老糠是笨蛋、懒汉外，还捎带了他娘身体的某一器官。老糠于突然间爆发了，把?头往地下一摔，扑过去一把揪住这个干部的衣领，非到公社去见一把手，让给评评理，他手下的国家干部为什么骂人。我们有劝的，有掰老糠手的，可一张脸涨成猪肝的老糠谁也不听，揪着那个干部死不丢手。村支书闻讯赶来，好说歹说，加上那位干部终于放下脸赔情道了歉，事情才算完。可是，老糠在松开手的那一刻，也把那位干部老娘身体的同一器官狠狠地捎带了一下。论骂人，农村人更为擅长。老糠之所以有此绰号，是因他脾气穰，性子慢，有点松松垮垮，像一包软不拉几的糠。不曾想，受辱之后的老糠，竟会如此一反常态，完全像换了个人。晚上下工时，我们几个年轻人连连对老糠翘大拇指，逗他说你胆也太大了，不怕以后找碴给你小鞋穿？老糠一梗脖子说，我尿他不成，难道他能把我开除到供销社站柜台去？
　　 一个村的人，最好别发生“穿鞋的笑话光脚的”、“割草的吓唬放羊的”这种事。否则，会被人极度反感。如果太伤人自尊，就非闹个过来过去了。只不过，到临了也只是口头厉害，一个个心肠比豆腐还软，不会把事做绝，更不会狠心把人给“杀死”。
　　 我在村里劳动时，就遇到过这样一档事。村中老郎家老大魁生，人不扎实，咋咋呼呼，好喧大话，人送外号“大帐篷”。他先前在村里劳动，当了几年兵，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退伍后在县城里托人混了份差事，愈发长了行市，回村来处处透出对村里人的小看。平时回村来显摆倒也罢了，他爹老子死了，正需村里人帮忙料理丧事，却二了吧唧耍起牛来。按村里风俗，孝子居丧，孝帽捂头，须挨门挨户行磕头礼，既是报丧，也是求人帮忙安葬父母。说来也就是一道风俗而已，村人庆吊互通，极重乡谊，红白喜事互相帮忙是祖辈的老规矩。所谓孝子磕头，无非是个礼节性过场，也是个办事主人的一个姿态。其实质意义就是通布一声，让人知道丧讯，也消除大家上赶着帮忙的感觉。可“大帐篷”不认这个礼，于大庭广众之下撂二杆子话说，头不去磕，人不去请，想来就来，不想来拉球倒。我到老丈人家村头喊一嗓子，来十个八个壮小伙不成问题，哪愁把我爹抬出去。这话在生产队地里传开，一下炸了锅。大家本来看不惯“大帐篷”平时的做派，何况村里人修房盖屋，办红白事，他都没沾过边。现在却说这种料峭话，烧烤谁呢，莫非还真上赶着帮你打发爹老子不成？人的情绪是互相传染的，男人们的火都被煽起来，演化成众怒。尤其我们一伙愣小伙，是刨坑建墓抬棺材的主力，都坚决不干了，互相勾了小拇指，赌下了狠咒：谁去给他家挖坑建墓抬棺材，就是大家的儿，须从全队每个男人裤裆下拱过去！
　　 事情就这样杠上了。可老一茬的人冷不丁给泼了瓢冷水，说“大帐篷”说的是不叫话，可他爹可是个好人哪。不看小的看老的，不把他抬出去，你们心里过得去？我们的心都咯噔一下，傻眼了。是的，那老头本分，踏实，勤快，一辈子呵呵哈哈，没和谁红过脸。本队逝去的老人，都是我们这帮人抬出去的。如今，他老人家倒在地下了，不把他抬出送走，心里还真不是滋味。这事弄得，反而把我们一伙人架在火上烤，不去，心里过不去，去呢，又憋了一肚气。最终，由同在一队的村支书出面，才将僵局打破。支书专门到“大帐篷”家对他打招呼说，你小子真有能耐，能从外村叫来人抬棺材。可你想过没有，本村本土没人给你家抬棺材，要靠外村人来打发，吃不吃人打听？是不是也证明你在村里很没人脉？再说，你这是和一村人作对，死疙瘩可就结下了。“大帐篷”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急眉愣眼说，呀，没想这么多，现在我该咋整？支书说你最好走乡随俗，挨门去行叩头礼，给大伙一个台阶下，顺便把疙瘩给解开。顺过筋来的“大帐篷”照此做了，我们赶紧就坡下驴，顺顺当当帮他把老父亲抬出去，还依乡俗随了份礼，一颗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这事弄得，着急上火，生气鼓肚，竟是争着抢着给人帮忙，犯贱不是？我将我的疑惑说给眯着眼像永远睡不醒一样的本家大哥，大哥说，人哪，活得心安不心安，就看对起对不起自己的心。我恍然大悟，心头大放光明。
　　 （八）
　　 这次回村里，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一个人上了村后“老向阳”山坡。对这里的一切，我太熟悉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山坡上疯跑，稍大又常在山坡放驴、割草、挖野菜。初中毕业回村，又终年在山前山后的梯田里劳动。我认得山坡的每块石头每棵树每株草。在我眼里，它们有呼吸，有心跳，会唱歌，会舞蹈，它们是我童年的天空大地，日月星辰。
　　 我在长满茸茸白草的坡面躺下来，浓郁的青草气息和花香，掺合着上年的枯草发酵后的腐殖质气味，立刻包围了我。这是我久违了的山野味道，也是乡村特有的体香。闻着这种味道，就像婴儿扑进母亲怀里，叼住了母亲奶头，可以使一颗心走出浮躁的世相，让奔跑的步履停下来，也让灵魂安静下来。
　　 儿时对村庄有着对母亲般的依赖。长大成人，我对家乡的感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千方百计想高飞远走。就在我即将成为一个标准农民的时候，我终于把自己从村里拔起来，扦插到县城里，成为村庄的叛逆者。可我在不顾一切逃离时，却把根留在了村里，仍将这里视为我的大后方，也使得我无时不在关注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家庭承包的分散劳动取代了集体作业，电与农用三轮等农机具取代了扁担和牛驴骡马，泥土小路摇身一变为水泥乡村公路。村里人迅速摆脱了饥饿与贫困，抵达生活水平的历史之最。电视、手机、电脑和摩托车的普及（少数人家还有了小车），使乡亲们可以直接与世界对话，可以畅行世界。可与之同时，金钱观念也快速膨胀，强势地劫持了我的村庄，轻而易举便将几代人养成的村风击垮。人们的亲情观念变得淡薄了，越来越不讲人情了，互相的交往或多或少掺杂了交易的味道。一些利益之争，使得亲兄弟也不惜打破脑袋，一直闹到法庭上去。
　　 紧接着我又发现，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农村的人远非我一个。村里的精英们不再迷恋土地和庄稼，纷纷都跑出去当小老板，当工头，倒腾买卖，跑运输，偷挖铁矿石。脑袋笨光会出死力的人也四出打工，或下煤窑，或跟人在建筑工地当大工小工。他们由“种田的农民”变为“挣钱的农民”，最多在春种秋收时回家帮帮父母。待大家兜里都积攒了些钱，便互相攀比着在县城买房或修房，举家搬走。一些在外地读书或打工而定居于彼地的人，也将父母带走。村里好像不是人呆的地方了，年轻人走得一个不剩。人们飞蛾扑火一样飞进城市的霓虹灯影里，宁愿在城里忍受人们的白眼打工，拾荒收废品，也不愿向家乡的方向回望一眼。从前，村庄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而现在，他们拥抱了整个世界，却唯独撇弃了自己的村庄与土地。
　　 村里突然没有了学校，给了村庄致命的一击。望子成龙的人们，都携带子女到城里租房而居，陪孩子读书，连最无能耐的人家也走了这条路。他们说就是砸锅卖铁讨吃要饭，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一辈子。这些进城陪读的人们，春种秋收如候鸟般慌慌飞回村来，草草下种，草草收获，然后又慌慌飞回去照应孩子，钻天入地挣钱养家。
　　 移居城里的人家逐渐将土地转包给留在村里的人。再后来，村里只剩下一处处空寂的院落，以及一些常在夕阳下伫立于村头路口向远方眺望的苍老身影。荷尔蒙流失殆尽的村庄，再也没能力接受进城人家转包的土地。我的村庄有史以来首次出现了农民不稀罕土地的现象，一些偏远土地因此而弃种撂荒。
　　 山坡的草，退出了村庄生产要素，彻底失去了承载性，遇到了人类进入农耕文明以来最放纵最开心的时刻。没有了牲畜的啃噬，没有了人的刈割与踩踏，它们肆无忌惮地疯长，在占山为王后，又迅速吞没了道路，吞没了人们曾经赖以为生和埋着历代先人的土地，势不可挡地包围侵入村庄，入驻于无人居住的院落。老里沟山脚那座简易小庙，集约化地供奉着土地、山神、城隍、药王、孔圣人五位神祗，颇具逃荒人村庄的特色。他们中除孔圣人外，都是地方级小神，只因与村民的生活联系紧密，便成为必敬之神。如今，村民们已将他们忘记，唯财神是尊。财神爷当仁不让，站在村头一挥大袍袖喝道，财神在此，诸神退位。“五神”与他们的住所便也被挡在一人高的荒草后面。几位大神满脸迷惘地低头看看脚下空空如也的石头供台，又从风吹草动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望着空寂苍凉的村庄，望着因小孙子夭折得了急心疯的靳老婆子，颤抖着嗓门朝进出村的路喊魂：“胖孩，回家来；胖孩，回家来……”
　　 我拨开荒草荆棘密密遮挡的小径走下山坡。眼中，在西边山头硕大的橘红色夕阳余晖里，村庄的轮廓渐趋暗淡，模糊。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恍惚记得，这是屈原《离骚》里的诗句。“礼失求诸野,善在黎民。”可是，黎民已经不在，乡村无处可觅，芳草因失去了载体颓变为萧艾。
　　 村口，靳老婆子还在暮色里焦急地颤着嗓门喊魂：“胖孩，回家来；胖孩，回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