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铁抬头望了一眼大嫂，又转头瞟了一眼棺材，不做声。
　　 逸月说：“妈也对汉铁说过，可是他有点胆小。”
　　 钟凤说：“逸月，你还是陪妈回房去睡。汉铁，你去搬那条竹床出来，睡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坐着陪着爹爹，我一起陪着 ，你不用怕。好不好？”
　　 入秋的第一场雨，带着深深的凉意，浸润在这沉重的夜色里，白天的喧嚣和炎热，被这秋风秋雨驱散得无影无踪。
　　 钟凤坐在棚院里，怎么也睡不着。往事如烟一幕幕浮在眼前。
　　 初次入家门，爹爹便像对女儿一样，耐心细致教她农活，做人的道理。
　　 后来生下女儿，爹爹喜欢得什么似的，吩咐婆婆好生照顾媳妇，要当作亲闺女一般。
　　 再后来孩子大叔二叔成家，汉金老实本分，受二弟三弟排挤。自己出面抗争，叔叔们居然拔拳相向。是爹爹及时主持公道，保护她不受欺负。
　　 后来，爹爹资助他们在南坡里另建房子。汉银汉铜虽然也新建了房子，但依然和公婆老房子相连。离开了大家庭院，兄弟妯娌矛盾总算冷了下来。
　　 接着， 男人遭遇不幸，生活的重担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自己无一技之长，女儿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又是爹爹资助女儿读书，帮助管理田土。让自己得以外出挣钱养家。
　　 现在，女儿即将大学毕业，自己也有了一份稳定工作。可是爹爹等不到她好好孝敬的这一天，匆匆走了。
　　 钟凤沉浸在这些往事中，一阵阵悲痛得透不过气来。她从小失去父母，是爷爷奶奶把她养育大，十六岁的时候，爷爷奶奶也相继丢下她走了。坎坷的身世和艰苦的生活，磨砺出她不惧困苦，自立自强的品性。她庆幸遇到像亲父母一样待她的公婆，忠厚待人的丈夫。如今，这个家的核心支柱没了，怎么不让她感觉难过呢？更担心的是，爹爹一去，貌合神离的大叔和二叔，将无力挽救这个大家庭的哗然离散。
　　 屋檐水时缓时急地响着，北风和雨水使得秋天的气氛早早来临。钟凤终于抵抗不住困倦，坐在藤椅上睡着了。一股带着冰凉雨雾的风穿过院子，灵桌前那盏清油灯被吹灭，袅袅的一缕白烟，飘飘荡荡。
　　
　　 三、 督管的会议
　　 钟凤被汉铁的惊叫声惊醒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汉银和汉铜也恰好这个时候赶回，匆匆踏进院门。一晚雨没停，汉银汉铜两个身上都打湿了。
　　 兄弟两个红着眼圈，哽咽道：“爹啊，你老人家辛苦一世，没有好好歇息过一天，说走就走了，崽不孝啊！都没给您送终。”边哭边就在桌前乒乒乓乓磕起头来。
　　 钟凤在一旁陪着流着眼泪。此时汉铁坐起来，喊道：“哥哥 你们回来了，我刚才梦见爹了，他说——”
　　 “铁伢子，你梦见爹爹了？他说什么了？” 汉银汉铜诧异地齐声问，
　　 显然汉铁还心有余悸。他斜了一眼棺材说，“爹爹说，他心里挂念，挂念一个人，不放心丢下……”
　　 钟凤一听，敛容喝止道：“汉铁，不要乱说！”
　　 汉铁惊愕地看着大嫂，不知道为啥她这么强烈反应。
　　 汉银和汉铜面面相觑，也充满紧张和凝重、他们也对汉铁说，“有什么挂念的，你做梦而已，不要信!”
　　 此时天色微亮，冷雨初歇，雾气氤氲。，
　　 光医生来得挺早，和他一起来的，一个身材高瘦的五十多岁的男子，脸上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态，是请来的道师。一个矮墩墩，是请来的厨师。
　　 光医生走进堂屋，喊道：“婶，汉银兄弟他们回来了吧？”
　　 钟凤从厨房里出来回答道：“哦嗯，回来了。一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商议呢，呆会一起商量。光医生，这几天要累你了！”
　　 “别说这些，大嫂子。都是本队几个人，不亲也有情。老叔的事，大家一起做好。”
　　 说话间，饭做好，吃了早饭。汉银汉铜夫妇也过来了。
　　 光医生开始了工作安排。
　　 “老叔走得匆忙，让人痛惜。但是老叔的后事不能草率，我们要办得隆重热闹。让他侬家体面风光地走！嗯，事情的安排，都得首先看定日子。所以我清早就请弄璋道师过来了，先请他定好日期，然后其他工作才能顺利开展。先听弄道师说。”
　　 弄道师端着茶杯，喝口茶，然后慢悠悠地开口：“孝家看得起我，我自当认真观吉日、择良时。昨晚察看黄历，谨循天运，今下午两点钟前封灵，晚上成服礼，明天开堂祭奠，后天归山。如果日子促手，往后推三天亦是合适的日子。你们可以选择。”
　　 按照旧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三日入葬。道师一般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习俗的，以避轻贱之嫌。非但道师不便直言，现在孝家一屋子人，也没有谁愿意就这个忌讳而背薄孝之名。光医生梳着分头，脸庞方正而光滑，崭新的体恤扎在裤子里，下面是光洁的皮鞋。神采奕奕，一表人才。他叼着烟，站在屋子中间，眼珠滴溜溜转着，察言观色，心领神会地说：“我看就按明日开堂的日子定下来吧，老叔也算有寿之人了， 不必忌讳的。说实在话，人死不能复生，多停柩一日，开销挺大。头尾四日，也算合适，”
　　 钟凤汉银他们表示也可，婆婆也说听从儿子媳妇们安排。光医生说：“好，那今天的事项蛮多，第一，立刻请厨师开具赶货单，晚上要安排成服酒；第二，看天气这两天都会有雨，要马上在汉银汉铜那边房子的前坪里搭棚预备开宴席的地方；第三，报丧，通知的亲疏范围这个你们家里商定；第四，派人开山；第五 派人采购；第六，纸马，西乐，孝堂孝歌等等一些项目，今天你们也要定妥。”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事一个打头的，便是钱。你们兄弟们先凑齐资金，等完毕后再算账。”
　　 钟凤说：“我昨晚想过了，每个先出资一万块钱，这样起始有四万块，爹爹生前最反对铺张浪费，我们尽量节俭实惠些。有些项目可以在收上礼金后再开支。这样，四万块钱我想足够了。叔叔们认为怎样？”
　　 这时晓华说话了：“不要你凑，你屋里的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三兄弟了！”此言一出，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了。
　　 钟凤闻言，掉头看着晓华说：“晓华，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汉金死了，我还在，就算我是外姓人，但是我女儿佳蓉可是刘家的人。她已经成年，完全有资格接替父亲孝敬双亲。”
　　 “算了吧，晓华说，三个儿子站一排，台风也可挡一阵。四个凑，说出去会被人指断脊梁骨：三兄弟好没得用，要单身嫂子凑钱埋爷！”
　　 钟凤说：“晓华，我可从没这样想过，我一直当汉金还在，一直想着替他履行一个崽的责任。”
　　 这时汉银说：“别说这些了！我看，也就我们三兄弟出钱，钟凤你别出了！”
　　 “我要出！我不能让汉金无脸见他爹！”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汉铜，咳咳两声，说：“哥！嫂子愿意尽这份孝心，我们就依了她咯！”汉铁两口子也附和着说：“就四个人凑吧，这么多年了，嫂子也没把自己当过外人！”
　　 于是光医生说：“那就四个人凑，钱凑上来，得有个内管掌握，我可不会管你们的钱。”
　　 钟凤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说：“这是我昨夜跟学校同事借着凑满的一万块，哪个愿意管这钱，我交给他。”
　　 三兄弟，三妯娌都没有答应嫂子的话，都不想弄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光医生看这阵势，心想不当机立断，只怕一上午都安排不成事情。他清清嗓子，说：“我说，这内管，还只有汉金嫂子来担当最合适！要用钱，写个领条从内管手上领取。到时候凭领条算账。都是自家人，合力把老叔的最后一桩事情办好，是当前最要紧的！”
　　 众人无话。汉银汉铜各自拿来八千元，汉铁暂时只凑上五千元。
　　 此时，组上的各家各户来帮忙的都陆陆续续不请自来，男男女女坐在棚院里交谈议论着。
　　 光医生安排汉银专事负责外出采购，汉铜负责家里调度配合，汉铁负责请客。
　　 晓华和丽雪负责烟酒槟榔等一应物品的保管派发，逸月还是未过门的儿媳，就让她专门照应伤心的婆婆。
　　 于是厨师开好鱼肉菜肴调味货单，道师开好香烛纸钱货单，光医生开好槟榔烟酒杂货单，汉银从帮忙的人员中挑选合适的两个人，忙着采购去了。
　　 汉铜和几个帮忙的，就赶紧地搭棚，清场地。剩下的男男女女，就配合厨师架灶，清洗厨师带来的碗筷，笼屉，择菜，摆桌椅。事情就这样忙碌有序地张罗开了。
　　 家里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光医生安排军伢子赵马桶和另外一个劳力，带着工具和鞭炮，雄鸡，香烛和道师一起到到东头湾的祖坟山里看地，开穴，
　　 弄道师一行到了山上，好不容易在墓群缝隙处找到一块地，勉强能葬下一座坟。除去杂草，摆下罗盘，欲取西南，指针晃个不停，欲取西北，也晃个不停。杀鸡！滴血尽了，指针定了。正待打桩，那丢地上的没动弹了的鸡，脖子都割了一半，竟忽然站起奔出老远。军伢子跳起，追上去一锄头，砸断一条腿，那公鸡居然单脚一跳一跳的，依然想着逃命。军伢子窜上去，一脚踩住，伸手抓住鸡脖子狠狠一拧，终于一命呜呼了。
　　 弄道师脸色捉摸不定，神秘地说：“今天真邪门！我在家轮时辰就发觉，刘老鬼死的日期时辰不吉。若是巳时，合犯重丧，若是午时，合犯三丧！”众人一听弄道师说到合犯三丧，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候密集的雨点忽然哗哗而至，一行人瞬间浇个透湿。几个人拎起鸡，也顾不得弄道师说的什么三丧的话题，慌里慌张地回去换衣服去了。
　　
　　 四、封灵的风波
　　 光医生给帮忙的人进行职责分工，准备出墙榜的时候，才注意到，怎么没见花妹子来？
　　 刘毕生心里充满了内疚和后悔，甚至隐隐的恐惧。他后悔不该为一己私利，用水泥将那个涵洞堵死。如果不是这样，岳叔很可能不会死。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汉银他们兄弟肯定会找自己的麻烦，不说负什么法律责任，自己肯定成了冤头罪孽。
　　 昨晚回去后，刘毕生和花妹子躺在床上，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气温骤降得厉害，躺在床上有点冷了。花妹子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被子，回床上盖住两人，忍不住侧过身抱住男人。男人迅速地回应，缠绵当中，花妹子忽然眼里流下泪来。
　　 刘毕生诧异了，问：“怎么啦?是不是弄疼你了？”
　　 “你能弄疼我才好呢!”花妹子低声嘟哝着说，“我是，我是伤心我叔。”
　　 刘毕生心里一怔。继而狠狠地动作起来。少顷，花妹子忽然一把推开男人，起身床头柜里找出一个小药瓶，倒出药丸喂给床上瞪眼的男人，又飞快地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去。
　　 刘毕生缓过来，半卧床头歇息。花妹子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去躺着不做声。一会儿，刘毕生说：“你不要跟别人说，那涵洞是我堵死的啊！”
　　 “哪个会跟别人说？”花妹子没好气地回答。一会她自言自语地说：“光医生知道。”
　　 “他怎么晓得？” 刘毕生侧身盯住花妹子，“你告诉他的？”
　　 “哪个告诉他了！”花妹子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我怎么晓得他如何晓得的！”
　　 “这事只有你我晓得，他如何晓得这回事？”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坏事，以为能瞒得了啊？”
　　 “我这算做坏事吗？我又不是存心想去害哪个。”
　　 “我叔就是你害死的！”花妹子愤愤地说。
　　 “你小声点！”刘毕生低低地喝止道，“这事千万不能再让人知道。”
　　 “就怪你这个冇得用的家伙！”花妹子转过身来，狠狠地推搡了男人一把。
　　 “这哪跟哪啊？” 刘毕生说道：“莫名其妙！”
　　 “是，我就莫名其妙! 生牛皮，你给我滚远些!”
　　 早上两个人醒得晚，外面下着雨，都懒懒着不愿起来，直到九点多了，才打着伞，朝东头湾里叔叔家去。
　　 刘毕生夫妻才进院门，光医生就对花妹子喊道：“你们怎么才来？还指望安排你们做事的。对了，你们准备了寿被没有？”
　　 光医生所说的寿被，是指装殓时，盖在亡者身上的亲属送的薄衾。按旧俗说法，送上这样的被子，能得到亡者在天之灵的保佑而人丁兴旺，家境平安。越贴近亡者身子，保佑越灵。
　　 刘毕生心里惴惴然，岳叔不记恨埋怨就感激不尽了。还指望保佑，他刘毕生无脸承受。倒是花妹子很在意这个事情，听说钟凤打电话叫汉铁在外面带回来，马上又叫再打电话多带一床。
　　 吃过午饭，光医生吩咐军伢子赵马桶帮忙封灵仪式，完毕后再去开山。
　　 这时候请来的油漆工已经将轻钙粉，双飞粉，灰包，乳胶，木炭粉准备就绪。
　　 儿媳都已准备好哭声和眼泪，站在棺材一边。辉老太爷手臂上搭着厚厚的一叠寿被，站在棺材上首。
　　 军伢子和赵马桶，一人在棺材头，一人在棺材尾，看着弄道师问：“可以了吧？”
　　 “可以了。” 弄道师在堂屋里回答。
　　 两个大男人各自抬住棺材盖的一端，低低同时喝声：一二三！ 抬起盖飞快移到一边，搁在两条长凳上。与此同时，儿媳们，乡邻们，院棚里所有的人们，都齐刷刷趋身近前，朝棺材围拢来。而后，又不约而同啊呀一声，退开去。
　　 棺材里的亡者，瞪着眼，张着嘴，面目狰狞恐怖，脸庞浮肿而惨白，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却有一人，不惧不顾，趴在棺材边，未出声而已泪如雨：“爹爹！你操劳一生，为何遭此不幸……爹爹呀！钟凤不舍得你走啊！”
　　 汉银汉铜红着眼睛近前来却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晓华丽雪畏缩着近前，更受不住臭气，返身跑出庭院，一齐干呕起来。
　　 “爹爹！你侬家安心去，儿孙们都会听你的话，勤奋努力，和和睦睦……”钟凤趴在棺材口上，好似什么臭气都没闻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落。辉老太爷见状，忙说：“钟凤，你眼泪滴到你公公身上了。赶快站开些，这会让他背上罪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