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秋】风的骨头(征文·散文)
九月的秋,染上了金色的饱满颜色,连天空都镀上了同样高贵的华丽。风嗖嗖地吹拂着土地上疯长出来的稻谷,发出脆生生碰撞的声响。稻谷的颗粒也被夕阳煮成金色,昔日葱绿的青涩早已不见,发黄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拍打出一滚滚游走在乡土边缘的稻浪。南国的秋,和北国一样的深色,尽管只剩了单调的色彩,却收获了多样的心情。每一个庄稼汉,就像一个博学之士,掐着时间,揣度着光阴在田间弯下身子,把背脊弯成九十度,手紧紧执着锋利的镰刀,对着晚霞,印出一光刺眼的锋芒。我的父亲、母亲,和阿峰的父母,戴上一顶草帽,肩上搭着一块早已浸湿的毛巾,在一丛被割裂的稻花面前疾步,用手臂的力量,把望去无垠的田垄割出一朵稻田怪圈。我和阿峰坐在土丘上,只是看着他们的背影,叼着一根稻秆,对着当空的温婉夕阳,痴痴地傻笑着。
“阿峰,别傻看着,快来帮忙啊,把谷子帮到晒地去。”
阿峰的父亲喝了阿峰一声,想必父亲也用同样匆忙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在贪玩的年纪里,我只愿意当个没有负担的顽童,对于那些体力活,能减轻一点是一点。然而阿峰还是和我一道,乖乖地吐了一下舌头,跑去田野去采集稻秆去了。
稻秆上结了一绺饱满的颗粒,抱在稚嫩的手中,还有些许吃力。其实田垄与房子的距离并不远,我俩却用几十分钟的时间来回步行,每跑一步,总累得气喘吁吁,汗水直淌进胸口,都能洇出一口明显的水渍。晒谷地并不连在小屋的周遭,需要绕过房子往观音庙去。观音庙是个肃静的地方,一到秋收,却变得聒噪起来。农忙的时节,让神仙也苦愁起来。想要惩治扰乱自己清净的门客,却又苦于没有违背常理的信约,再怎么遭,观音娘娘也只得忍受秋日一到稻田间疯长的疯狂。我与阿峰行走在观音庙前,总会驻足一小段时间,因为一处躲避尘世的干净庙堂,想必能找出一丝干净的心境。另一方面想想,田地之间太过倥偬,回去又要担负气力活,还是坐在礼堂敲起木鱼为自己打上一炷香的时间才好。
庙堂里面并没有什么观音的蜡像,准确的说只有一张象征在墙板上的油画罢了。人说几十年前这里本有雕像,因为扰乱清静的人太多,来这里搞地下情的恶男败女常常出没,让菩萨的心灵受到了玷污,遂搬离着这座雕像,只剩一幅孤零零的画作贴在墙上,其画作笔画圆润,笔线错落有致,倒也能看得出一点高超的痕迹来。听父亲说,这油画是疯子老丁精心雕琢的。疯子也会画画,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奇闻,阿峰也不信。
庙宇的檐柱结了蜘蛛网,被风轻轻拽着,仿佛摇摇欲坠。但它终于没有随风飘零,像是牢牢地粘在上面,让有年代可考的历史写在这张破败的蛛网里面。我不去看它,以防蜘蛛的眼泪掉进眼睛里,因为听母亲说起蜘蛛是千年修行的女妖的这种骇人的传闻,让蜘蛛的眼泪沾染,几分钟就会死去。我咽了一口口水,镇定一下,向前慢慢踯躅。漫步其间,往摆放着佛龛的里堂走去,不时能听出秋风呼啸的声音,应该是墙角透风没有补上的原因,看来这庙宇的年岁,超过了父亲的年纪也说不定。倏然间,听到一声期艾的凄厉,就从里间的地方传来。阿峰跟在我的后面,以防万一,他可以第一个撒腿就跑,还是他想得周全,我因为年长,只得慢慢地揣着胆子来打一个头阵。
“啊——”我居然尖叫了一声。
阿峰更是吓了一跳。
“你们进来做什么?”在靠近墙角的礼堂深处,一个操着浑浊口气的老男人,拿着一根笤帚,用声色俱厉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我们俩。这是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满脸皱皱巴巴,一说话把干瘪的嘴唇挤得如同一颗核桃,同样褶皱的还有他如同风干掉的手指。我掐着手指一算,估摸着他有七十岁了。
“哦,我们来这里看看。”我对了他一眼,赶紧瞥开。
“快走,快走。”这个怪老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把笤帚一扫,尘土扬起,把我鼻子和嘴熏得够呛。
“我们就是想看看画在正中的墙上的那幅画。”我说,阿峰还是躲在身后。
“画?墙上的画?”老头嘴微微上扬,把脸上的疤挤得更加难看,如同一个象形文字一般,黏在凹陷地露出颌骨的脸上,“有什么好看的,那是陈年往事的东西,快走!”
老头用命令的口吻,声音更加浑浊,像是把卡在喉咙里的痰都咳出来了。
“陈年往事?那画有什么意思?”我继续说。
“你烦不烦,再不走我打你了。”言讫,老头举起笤帚。我和阿峰匆忙靠过头,把灰尘避开。
老头只是做了一个意欲打人的动作,但终于没有打我,只是吓唬一下而已。我紧张地露出一个畏怯的动作,想想刚才发生的可怕的事,神灵都看着。也许是我打扰了佛堂,这个老头打扫的礼堂,正是供奉着香烛与经文的地方。我退缩着,拉了拉阿峰的手,准备离开。
“嘿,小子。过来!”我刚转过身,阿峰也转过身,却被那个浑浊的声音喊住。
“这里有两个馒头,来到庙里,就等于化了一场缘,拿去吃吧,别过来了。”刚才还怒气咻咻的老头,手里拿着两个大如面包的馒头,居然破开一个艰涩的微笑,把一口掉了几颗牙齿的嘴巴露了出来,总之,很难看。
我瞪了他一眼,有些不解,又带着畏葸。蹑脚一步就夺过了馒头,是包裹着甜糖的那种。一口咬下去,嘴角还留有甜腻腻的味道。
这老头真怪,阿峰说。我刚走出庙堂,迎风就来了一层冰凉的秋气,拂过额头,打了一个寒颤。我咬了一口,牙齿印留在面粉上,没说话。
秋风又凉了一个季节,躲进残破而落败的泥墙屋里面,还可以驱寒藏温,但一到外面,就只剩下赤裸裸的骨头任干枯掉温暖的寒风没有分说地吹彻。我常常在一间写字台上冥想,在一处堆放着没有整理掉的邮件信封思考,我意欲在秋天的风声里面寻找什么?寻找故乡的一抔荒土,还是化得一碗明澈的稀饭?一粥一饭,泡在水中,容易把所有的温度都稀释干净,就只剩下冷却掉的手掌,捧着搪瓷杯瞭望着那棵已经脱了书皮的樟树,被凉风一剪,簌簌地掉光头发。
门前是一片狼藉的碎石,绕道前行才能瞅见一两棵乌桕树。乌桕老迈,枝干杂乱地环绕在一起,像是渴望着亲情、渴望着许久未曾相见的爱情一样拥抱着自己的身体,俯视着涸裂的树皮和皲裂的腐殖质地,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自己终将老去的青春默默凋谢。树里面韫藏着一颗明月的精神,明月可以寄愁,也可以寄情,更可以寄那些流年往事里挥发掉的心结。在早已脱离了童稚年光的我来说,对于那棵葱郁或者枯萎的乌桕树,早已有些淡忘地没有理由再去思念那一点点生命的余温。明月年年月月都会存在,而树却从一座城市搬运到一座城市,有的已经死在旅途。这不禁让我类推,那熟悉的皎月,是不是也跟着我从一个城市奔跑到另一个城市了呢?
几年前一个人去异地求学,和每个步入大学校园的学子一样,把希望和离别都祈祷在同一天。第一天报到的时候,我完全像一只置身人海里的孤豚,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四处游弋。看见哪处地方有乡音传来,便喜不自禁地上前去。人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至少在相隔一方的茫茫世界,能听到一声熟悉的乡土之言,总好过一个人孤苦无依地踽踽独行在月下柳梢的湖畔之边,望穿秋水都望不到头的思念好得多。柯灵在《乡土情结》写到:“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同乡之情,最好在大学。昔年在日本求学的秋瑾,和徐锡麟相遇,志同道合,共为同盟,一句简洁的山阴吴语——侬好,胜过了含情脉脉的千言万语。后来,徐锡麟刺杀了恩铭,发动安庆起义,光复民主的佩刀下拔出的冷烈寒光,让晚清的官僚重臣为之一震。那个秋天,秋瑾被捕,写下了和自己姓氏一样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唱,让人扼腕,也让人缅怀。身为秋瑾的同乡,再一次重回故地的时候,我还能嗅出一朵奇葩的芬芳在燃烧着愤怒,犹是那一把藏在袖管里的匕首,依然在刺着这个昏昏沉沉的秋天。
这个秋天未必就永远寒冷,求学,是为了再一次获得同窗之谊,也是为了寄托远在天涯的乡愁。背着行李,拉着行箱的时候,母亲匆匆地小跑过来,塞给我一块由熟料袋包裹好的松软的物件,摸上去,还有枫叶的气味。我疑惑,问母亲:是什么?
“是泥土,带上家乡的泥土,种在那边。”母亲微笑,笑容绽开在秋风里,眯出一道皱纹。
我明白了,点头。母亲是祈望我成才的母亲,而我呢?也不能忘记这一抔黄土的身世,把它种在异乡的土壤里,和故乡的泥土融合在一起。故土情深,只有待到来年桃花烂漫时,才使得那一抹相思得到真真正正地安放。下雨天,绵绵秋梦,我经常探望着窗外的那块熟悉的土地,看着土地上日渐葱荣地生长。生长一棵小草,是一株幸福。我的幸福是风雨里喂养的幸福,我的幸福是真的幸福。有时,我捧着书籍从那丛石板小道经过之时,特意用手指帮那块长出青草的地方松了松土。
“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一旁经过的同学这样问我。
“因为他是我思念的根啊!”我说。
根植在温暖的土壤,经秋风一呼,经春风一吹,总会生长出绮丽的名字。春天是幸福的味道,秋天是沧桑的味道。流光剪去,我的年纪跟着香草一起疯长,它从山阴被我带来,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寄托。离开校园的时候,它会望着我几年踏青留下的羁旅,默默地看着我的背影,迎风挥手。我流泪了,流泪是因为它早已在这里生根发芽,而我终于要回家,回到那一片夙夜忧叹的故乡。
在学校,我第一天认识的是同乡阿文。。相识就是一种缘分,更何况同居一室。阿文只比我长一岁,总留着一头板寸,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他是个严肃的人,但也会破出惊惧的微笑,他的笑容使得他黑魆魆的肤色显得更老一些,也许他生来就是注定要和土地连在一起的。
“看什么呢?”晚上熄灯的时候,阿文就靠在我的床头,拿着一个手电照着一本簇新的文集翻来覆去。
“哦,纳兰容若的诗集。”
“你喜欢纳兰的诗?”
“是啊,他的悲郁,他的秋风一样的性格。”
“比方说……”我听说过这个清时的旗人词家,遂问道,“比如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是的,可是我更喜欢这一句。”阿文把一本三十二开的厚厚的泛着油墨气息的书本递过来,指着《长相思》的一页,用手指和一支水笔点着整齐有致的一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轻声读了起来,怕吵到着幽深的寂静的夜晚。夜晚,已经有人酣睡。
“我喜欢前面一句。”阿文转过头,用水笔划了一行。
“我喜欢后面一句。”我笑着说。
“风一更,雪一更?”他问。
“是啊。”我有些羞怯,看着他短的不能再短的头发,继续浅笑,“来到学校,已经是秋天。这个九月对我来说,就是‘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哦,想家了吗?”
“嗯,由秋风想到的。”我喃喃。
秋风渐凉,真是容易触景生情。诗句外面的世界,被一场浓密斜雨笼罩着,盖在红色的屋瓦上面。寝室里面的睡眠声声,有呼噜打着转地声音响起,可见他的秋梦很真实。我蹑手蹑脚地爬下木质床,趿拉着一双拖鞋,轻轻地拉开黑色的窗帘,顺而也把透亮的窗户捎开一个小口,就这样让阒静的秋风肆意地从罅隙里面吹进来,直击我那柔润的心房。窗户外没有月亮,也就没有了静夜的思量。我只听得晚风和秋雨婆娑的拍打声,暖暖地靠在墙上,窗上还有一棵香樟树上。宿舍外面的香樟树并不是很高,树叶以暗黄色居多,也有墨绿色,但也渐进委顿。树枝瑟瑟地发抖,犹如孤立在黑夜边缘,和死亡亲临感召。时至今日我依然会把自己比喻成一棵种在城市边缘和昏鸦子规一起呜咽的老树,和凄风骤雨一起,等待着晚暝归去,黎明到来。
那一天从观音庙出来,我和阿峰就去了香樟树周边听秋蝉嘶叫。老家的不远处也有一棵香樟树,一棵长了百年粗壮得需要五人合抱的迟暮老树。树干的枝条也壮如一条成年人的大腿,足见它那悠远的历史。主干分叉,一边已经被蛀掉,像一具被白蚁啃掉的肋骨,生生地腾出骇人的空间,倒是可以藏匿进一个不足一米的小孩。我和阿峰常去那里,为了一块记忆,也为了一瓢心情。我早早地扔掉馒头,希冀着用手抓住遒劲的枝桠,开始用腿依附着粗糙的树皮,往上面爬去。
阿峰也爬了上去,几乎接近日昀的方向。
我才八岁,有的是力气往上爬去。阿峰也往上爬,爬了三米才觉得不胜寒的惧高时时涌动在思髓里面泛滥。我开始有些害怕,神经变得紧张兮兮,连同手脚一起都显示着麻木的动作,连转个身都不那么顺利,但爬上容易,下去就是一个颇为考验胆量的难题。我和阿峰足足爬了有三米高,就用脚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摇摇晃荡,还不时地哆嗦,把树叶和蝉鸣都抖搂了下来。秋风很凉,坐在树上更凉。只是秋蝉不解风情,不住地吱呀疯叫,把整条河流和小溪都衬托得聒噪不堪。对于这种声音,曾经觉得是无忧的烦恼,可在让人哭泣的时候,这是令人讨厌的。
祝福,祝节日快乐,祝十一月新的一天,收获新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