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母走得急，可她那张残留着泪痕的脸还是没能逃过肖春江的眼睛，肖春江虎着脸朝他和李艳梅的卧室瞪了一眼，便进了母亲睡过的那间屋子，扑在床上，把枕头抓来搭在头上，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就在肖春江翻来覆去也遏制不住心头的火气的时候，发现了他妈留下的那个包着钱的手帕。他攥紧手帕，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往车站的方向跑去。
　　 回乡唯一的那趟中巴正徐徐驶出车站，肖春江跟在中巴后面追，就在快要追上的时候，中巴就像在和他玩赛跑一样突然加速。而肖春江却因为起步跑得太急，只听见从肺里发出的呼哧声，却再也快不起来了。他举着手帕，闭着眼用劲喊了一声“妈——”
　　 中巴慢了下来，肖春江撒腿往前跑，肖母一边催促中巴驾驶员继续开车，一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那是给我孙子的，你快回去吧，好好工作，好好照顾……”她那颗退漆的黑色发夹不知掉哪去了，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还有好多话想要给儿子交代。可是，对面的一辆大货车就像后面有鬼子在追一样没命地跑。肖母的头来不及退回车内，大货车的车厢哐一下挂住了肖母的头……
　　 肖春江就像被电焊的伏光刺伤了眼，他的脚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抬不动，只觉得眼痛，心痛，浑身都痛。此刻，手里那打着结的帕子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散开了，里面的紧贴相依的钱，就像秋天的枯叶，在空中飘着，然后慢慢地坠落在地……
　　 肖母的丧事，由肖春江所在的学校帮衬着给办了，看着两眼死灰不哭也不说话的他，校长叹着气摇了摇头，低声对张清霞说：“估计这段时间春江是不能来上课了，你辛苦点，帮他代一段时间的课。”
　　 一个月过去，肖春江还躲在他妈乡下的屋里，没去上课。张清霞说服李艳梅，抱着肖珂一起去找肖春江。到了门口，李艳梅突然驻足不敢进去，她把孩子递给张清霞，“你去和他说吧，我就不进去了。”
　　 肖春江卧在床上，也不看张清霞硬塞在他怀里的孩子，死人一般。张清霞的眼神从忧郁转为愤怒，“你什么意思，你儿子你不想要了吗？你忘记他奶奶生前的话了吗？叫你照顾孩子，叫你好好工作……”肖春江就像复活的僵尸，“不许提我妈！”肖珂被他这突来的一声大吼震哭了。肖春江盯着张清霞，“烦不烦啊，从哪儿弄来的打哪弄回去！”“打哪弄来的，这得问你了，我可没这本事。他哭着呢，也许吓着了，也许饿着了，你看着办！”张清霞把垂下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转身就走。
　　 见张清霞独自一人出来，李艳梅压低嗓子：“肖珂呢？”张清霞兀自往前走，“在里面。”李艳梅低吼：“你说什么？我是把孩子交给你的，若出了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张清霞扭头看着李艳梅，“不放心你可以自己进去抱出来啊。”李艳梅怯怯地回头望了望，跟着张清霞走，“我不管，反正我只知道问你要孩子。”
　　 五、
　　 一周后，肖春江回校上课了。而他和李艳梅的关系，就像他结婚时从家具店廉价买回来的那个衣柜，在入眼不见的背后豁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肖春江的衣服，可以穿一个月不洗，在他看来，就算再干净再好的衣服，放进那个破衣柜里，还不是照样会积满灰尘，说不定还有细虫在里面铺窝。他的心情，大概跟他身上那件衣服差不多，皱巴巴的，让人难受。
　　 时间从不会因某个人的悲喜而停下，反而会因为你对它的忽略，使你变老，或变着花样来折磨你。
　　 三年的时间，让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肖春江背不再笔直，眼睛不再闪亮，头发也不再黝黑。以前有人约他放学后小聚，或者喝喝酒，打打麻将，他都会一口回绝，现在是他每天追着同事陪他喝酒，陪他打麻将。
　　 这天是星期三，那些平常为了照顾他心情，陪他喝陪他玩的人都有事了。约不到人，肖春江去学校附近的小店买了一瓶高粱酒，再买了一包麻辣胡豆，回到教师办公室，一人独酌。晚上十一点，住在校区的校长看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过来一看，肖春江歪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把他叫醒，先训了他一顿，后好言相劝叫他回家。肖春江从椅子上起来，歪歪倒倒地走着，校长放心不下，只好把他扶着，亲自送他回家。
　　 考虑到太晚，李艳梅一人带着孩子应该睡着了，拍门叫的话可能会吓着娘俩。校长从肖春江的裤扣上取下钥匙，每一把都试过了，就是打不开。肖春江就像睡梦中谁在他胸膛放了块冰，被一下子激醒，他一声大吼：“李艳梅，你敢锁我在外。”然后头嘭一下撞在门上，校长拉住他，“你干什么？小心点！”肖春江不管不顾，又在门上踢了两脚，门颤巍巍地抖了几下。这么大的动静，即便不想吵李艳梅，她也应该醒了。肖春江还想踢门，被校长拉住，“李艳梅，春江喝醉了，你快开门吧，让他回家休息，明天还上课呢！”
　　 门还没开，里面传来下床咯吱的声音和东西掉地的声音。肖春江更急更用劲地踢门，一块木板被踢了下来，肖春江把手伸进去，拧开小锁，打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卧室里的声音突然静了几秒，然后是更加慌乱的声音。肖春江打开灯，卧室里的门依然关着，他抬脚准备踢门，门开了。李艳梅走了出来，牙齿打颤，“干——干干什么——也——也不怕——吵醒——儿子……”
　　 肖春江把李艳梅一手拉开，钻进屋里。李艳梅弹簧似的跟着进屋，用她并不高大的身体挡住肖春江的视线，掩护躲在门背后的杜羽坤逃出。就在杜羽坤刚逃离卧室的时候，肖春江转角四十五度，一脚踢在杜羽坤的屁股上，杜羽坤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肖春江还不解恨，准备冲上打，李艳梅伶俐地昂首拦在他面前，“你干什么？羽坤是来看珂儿的！”肖春江讥笑：“叫得真亲热！看珂儿，他凭什么来看珂儿？”
　　 李艳梅挺着胸想要说话，可她胸前扣错的一颗纽扣让她的脸刷一下变得绯红。肖春江的眼睛被血丝缠绕着，他的肺就像一个灌得太满的氢气球。见他情形不对，校长急忙抱住他：“春江别冲动，别冲动！”然后回头对着李艳梅吼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杜羽坤拉着李艳梅拔腿就走，李艳梅拉住杜羽坤，“还有珂儿！”肖春江推开校长，“臭不要脸的，你还敢带走珂儿，我今天杀了你这对狗男女！”杜羽坤把李艳梅拽出门外，“你是要命还是要你儿子！”
　　 六、
　　 十天后，肖春江和李艳梅办了离婚手续，肖春江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于是，他不再喝酒、不再打牌、也不再放学后久不归家。孩子，成了他生活的重心。
　　 偶尔，李艳梅会跑到幼儿园去看孩子，园里的老师有为肖春江抱不平的，就会跑到办公室悄悄打电话到肖春江的学校。肖春江恶狠狠地警告李艳梅：“珂珂是我妈用命换来的，你若再来，小心她向你索命！”
　　 李艳梅不敢再来了，肖珂却毫不配合地要找妈妈。肖春江开始总会耐心地哄孩子，但孩子还是会吵，他就忍不住在肖珂的屁股上拍两巴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可无论怎么哭，就是哭不来他妈。时间一长，肖珂不再找妈妈了。而肖春江也会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请张清霞帮忙照看孩子。不久，张清霞和肖珂亲昵得情同母子了。在校长和老师们的撮合下，肖春江和张清霞在肖珂六岁那年的暑假，走上了结婚的殿堂。
　　 结婚那晚，肖珂半步也不离开张清霞，缠着她讲故事，缠着她陪他睡觉。张清霞冲肖春江腼腆地笑了笑，便高兴地陪肖珂睡了。
　　 半夜，肖春江过来叫张清霞，张清霞刚要起身，肖珂的一双小手抱住她的胳膊，眼睛半睁半闭，“妈妈别走！”张清霞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肖珂的小脸，“可怜的孩子，阿姨不走！”她冲肖春江摇了摇头，“你快去睡吧，今晚我陪孩子。”
　　 暑假即将结束，张清霞的新婚生活，就在肖珂可怜的缠扰中度过。张清霞的脸上，失去了结婚前夕的娇羞和幸福。起初，她还为肖珂这样腻着而欢喜，总这样下去，她开始怀疑这孩子就是个鬼灵精，故意让她与肖春江做不了夫妻。她的愁苦，让肖春江看在眼里，就在开学的前一夜，他掰开肖珂抱着张清霞的那双手，把张清霞从床上拉起来，“不能总这样惯着他，马上就要开学了，得让他学会独立。”
　　 肖珂泥鳅一样跃起来，“我不要独立，我要阿姨陪我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想在一起睡。不要脸！”这样的话从这个仅有六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张清霞呆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肖春江扬起手想要教训肖珂，手还没落肖珂又道：“是你说的这叫不要脸，就像妈妈跟杜叔叔睡在一起一样，不要脸！谁稀罕她对我的虚情假意！”
　　 张清霞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用心对待的这个孩子，会对自己有如此之深的成见，也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他竟会有如此心机。她不敢看肖春江，怕在他无奈、痛苦和愤怒的表情中瓦解。在新一轮的眼泪欲止还流的时候，她奔出了屋外，她想逃离，不再见这对父子，不能让自己活得如此没有尊严。
　　 肖春江想去追张清霞，又不放心肖珂一人在家。他想把儿子痛打一顿，可他却觉得自己就像块被人扯掉木皮包装的机压板，被人瞅见了斑斑点点的碎痕。他无力地垂下了头，抱着肖珂失声痛哭。
　　 平常想要什么，或者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肖珂都会用眼泪当武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肖春江哭，且那么伤心。肖珂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强悍起来，“爸爸，你舍不得阿姨吗？我们去把她找回来吧！我保证，今后再不要阿姨陪我睡了。”这一招果然很灵，肖春江想着大晚上了，张清霞这样跑出去，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放开肖珂，“爸爸一人去找阿姨，你乖乖在家睡觉行不？”肖珂点头，肖春江还是不放心，和肖珂拉了个勾，才出门去找张清霞。
　　 七、
　　 肖春江把张清霞找回来了，肖珂如他承诺的一样，没有再缠着张清霞陪着他睡，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和他如母子般亲昵。不管张清霞怎样努力，也凿不开肖珂在她面前塑起的那道墙。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六年，肖珂十二岁，个子长了一大截，与张清霞的关系更远了一大截。张清霞有些绝望了，这个孩子，比班上任何一个学生都难教。就在这灰心丧气的时候，她已怀孕的消息让她有了一种枯木逢春的感觉，这份喜气同样感染着肖春江。可肖珂的漠然，却让人觉得冬天还没过去。
　　 肖珂不爱学习，对电视剧却乐此不疲。肖春江管不住，张清霞不敢管。为了杜绝肖珂看电视，肖春江把闭路电视停了。肖珂放学回来后不再开电视机，但还是不学习。更让人担忧的，是他不再说话，更别说会笑了。肖春江和张清霞努力回想肖珂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是有电视看的时候。肖春江去找肖珂商量，把闭路电视恢复，但要求他只能周末的时候看。
　　 周六，吃完晚饭，肖春江和张清霞也守着电视机，肖珂手握遥控板，走马灯似的换着频道。张清霞轻轻拍了一下肖春江，“我想出去走走，你去不去？”他们前脚刚走，肖珂放慢了遥控器选台，就在他刚要转换频道的时候，一个宫廷剧吸引了他的眼球。里面讲述了后宫嫔妃之间的斗争，最让他感兴趣的莫过于怎样加害那些怀有身孕的妃子。
　　 晚十点，肖春江和张清霞散步回来，肖珂却不在家里。两人的第一感应就是肖珂去了李艳梅那里，可心里又担心着万一没去李艳梅那里怎么办？打离婚后，肖春江从不愿主动和李艳梅说话。他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手指刚按下一个数字后又把话筒重重地放下，“臭小子好跑，死在外面才好。”张清霞柔媚一笑，过去重新提起话筒，拨了李艳梅的电话：“你好，我是张清霞，请问肖珂去你那儿了吗？”对面传来炸耳的声音：“我把我儿子交给你们，现在你们居然来问我要人，世上有这本书卖吗？”张清霞尴尬地笑：“不在啊，对不起，打扰了！”
　　 张清霞刚扣上电话，肖春江已经冲出屋子了，张清霞跟着出门，却不见肖春江的踪影。就在她准备回屋的时候，楼下煤棚的位置有人在哭，张清霞侧耳细听，是肖珂的声音。她急冲冲跑出去，“珂珂，是你吗，你怎么了？”肖珂继续哭：“阿姨，我来煤棚找木棒做陀螺，我被老鼠咬了！”张清霞顺着去煤棚的梯子找肖珂，“珂珂别怕，阿姨来了！”就在张清霞急于要救助肖珂的时候，她踩在梯子上的脚就像踩在潮湿的青苔上一样，如坐飞车一般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看着肖春江抱着满身污迹和血迹的张清霞往医院飞奔，肖珂吓傻了，他找不到一点电视剧里宫廷女人战胜对手的成就感。他哭了，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不知道阿姨会不会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爸爸往死里打。他不敢回家，也不愿去他妈那里，趁他们还没回来，赶紧逃吧！
　　 得知肖珂出走，李艳梅跑到医院里找张清霞闹：“别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就可以不心疼别人的孩子，现在很好，上天不容许你这样的女人再生孩子了。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报应！我告诉你，别以为躲在医院里这事就算完了，要是不把我儿子给找回来，有你好看！”
　　 张清霞本以为这几天肖春江到医院打一趟就走，是因为自己再也不会生孩子了的缘故。李艳梅的嘴虽然恶毒，却让她得知了肖春江为什么来得如此匆忙的原因，她的疼痛似乎少了一点，慢慢从病床爬起，给同事去了一个电话，请她帮忙来办一下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