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肖春江顶着六月那白得晃眼的太阳，走窜在这个城里的大街小巷，身上那件纤维的黑色体恤显现出一圈圈一条条极不规则的斑痕，就像撒了一层盐，额上被晒起层的皮肤，犹如干得起壳的牛粪。找了好几天，还是没找着肖珂。考虑到在医院的张清霞也该饿了，回去做饭吧。
　　 仿佛有谁得罪了太阳一样，它一下子消失无踪了，天布满阴云，肖春江仰望着天，额头起层的皮有些发痒，用手撕下一块，又是锥心的疼痛。天依然很热，可他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几滴雨坠了下来，打在肖春江的头顶，肖春江加快了脚步，可雨厚着脸皮追着他，越下越大。
　　 跑到家门口，门居然开着。肖春江以为自己出去时忘了关门，来不及抖抖身上的雨水，大步踩进屋里。一眼看见张清霞正在择菜，他定在那里，身上的雨水顺延而下，“你怎么回来了？”张清霞站起来，给肖春江拿了一张干毛巾，“赶紧擦擦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肖春江接过毛巾，“你该在医院好好呆着的。”张清霞继续择菜，“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这孩子应该是被吓着了，吃了饭咱们去打印寻人启事，就说咱们不怪他，只要他好好回来……”
　　 一年过去，肖珂还是没有回来。李艳梅来找肖春江和张清霞闹过几次，二人都低头不理。觉得无趣，也就不再来闹了，她仍然和杜羽坤幽会。儿子找不着，即便找着了，也不可能是她的依靠，还是好好傍上杜羽坤这大财主才是上策。
　　 这孟晓涵的父亲已经过世，孟氏公司的产业全部到了杜羽坤手里。从这些年与杜羽坤的接触中，李艳梅终于明白杜羽坤和孟晓涵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大摆宴席，就是因为孟晓涵有间歇性精神病，孟家担心宾客太多可能会导致发病，于是叫他们旅行结婚。知道了这个秘密，李艳梅对杜羽坤又抱了更大的奢望，她深信杜羽坤娶孟晓涵，不过是为了她家的钱。
　　 他们常常在杜羽坤秘密买的一处房子里幽会。李艳梅以前借给杜羽坤贷款的房产证早就拿回来了，可她觉得杜羽坤就是抠门，从旁敲侧击到直言不讳地叫杜羽坤把幽会处的房子过户到她的名下，杜羽坤总是推三阻四。不过得他一点小钱，还得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他。不行，不能就这样任他摆布毫无作为。
　　 李艳梅头顶太阳帽，戴着大墨镜，去了杜羽坤正如日中天的房开公司。今天公司人格外的多，一个女人正带着她十八九岁的儿子在那里闹事，“我男人为了给你们修高楼才从架子上摔死的，说好的赔偿呢？就拿这么点钱，想把我们打发了！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啊，我儿子今年上大学还要花好多钱。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几个保安出来想“劝”走那对母子，他们走到那个男孩跟前，一下子抱住他的双臂，把他往公司外面扔。女人见状，哭天喊地扑了出去。李艳梅平常只看到杜羽坤在人前风光，哪里知道这风光的底下竟然还有人命的事情。很少同情别人，可那个儿子却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从他的身上，不由想到不知是死是活的肖珂。本打算来公司假装应聘，好有更多的机会与杜羽坤在一起，看着那对母子，让李艳梅忘了此行的目的。她走过去，把男孩扶起，对他妈说：“回家吧，别让孩子吃亏！上学的事，我可以帮你们！”
　　 女人用袖子揩干眼里的泪，愤然地指着杜羽坤的房开公司，“是这家人欠了我们的钱，你凭什么帮我们？”李艳梅想说自己帮他们和这家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可一想到和杜羽坤的暧昧，想要撇清似乎有点自欺欺人。她的嘴张开又合上，找不到适合的话回答，她取下墨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着你儿子，我想起了我离家出走的儿子，一年多了，还音信杳无，他才十三岁……”
　　 女人被她感染，新一轮的眼泪又滚了出来，“都不容易，你的孩子没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我倒情愿我那死鬼是去了外面，只是暂无消息。我们的事你帮不了，这个儿子今年上大学，还有一个在读大学，差一年就毕业了，家里拿不出钱，他可能大学都读不完……”李艳梅咬咬唇，把滑到前面的那缕头发往后一甩，“你两个儿子上学的费用，我给他们包了。你们别在这里闹了，再闹下去，吃亏的还是你们。回家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九、
　　 在李艳梅的帮助下，女人的大儿子丁宇完成了学业，分配到省内一家亲子鉴定中心。上班一月，领了工资买了礼物，特意来看望这个支助他们家的恩人。看见李艳梅，觉得是那样熟悉，脑海里不停搜索，想了起来：“你是，肖老师……”不等他说完，李艳梅接口：“前妻。”
　　 得知李艳梅的孩子还未找到，丁宇站起来，朝李艳梅鞠了一躬，“师母今后安心找您的孩子吧，现在我有了工作，您不用再管我弟弟上学的事了，我可以的！”
　　 把丁宇送走，李艳梅就去了经常与杜羽坤幽会的地方。打开房门，卧室里传来杜羽坤和一个女人肆意的笑声。李艳梅一只手用力地撑在墙上，一只手死命地抓着手里的包，她命令自己：不能抖，不能抖，你也不是他的谁，你没资格管，你不过是又被这个男人骗了而已。
　　 好不容易，终于平复下来，李艳梅嘴角弯成一道弧线，眼睛里有了笑意。从包里掏出手机，她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咔咔咔拍了几张照片。拍照的声音惊动了杜羽坤二人，杜羽坤大吼：“你干什么？”女人尖叫：“快把她的手机抢过来！”李艳梅把手机往兜里一放，转身就走，“奸夫淫妇，死去吧！”
　　 正与杜羽坤母亲一同坐在车上送孩子上学的孟晓涵，手机里收到了几张杜羽坤和一个女人在床上的照片。她把手机往前面一砸，手机从挡风玻璃上弹了下来，打在司机的脸上。她像在锅里炸着的爆米花，嘭一下起来，把手伸到前面，卡住了司机的脖子，“你是怎么答应我爸爸的，要永远地照顾我，永远对我忠诚……”
　　 杜羽坤的母亲想去拉孟晓涵，孟晓涵怨恨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对我好，别以为我没听见你怎么唆使你儿子来霸占我们家的钱。”她这样一说，杜母不敢去拉孟晓涵了。虽然孟老头已死，可他的遗嘱里，却给了他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儿无上的权利。司机想说话，可孟晓涵越来越使劲，他喘不过起来，求生的本能让他的脚用力地往前蹬，车子的油门一下子踩到了底。司机想掰开孟晓涵的手，又想握着方向盘，结果他既没掰开孟晓涵的手，也没握住方向盘，车子失心疯一样朝一辆大货车撞去……
　　 杜羽坤和那个女人赶到医院的时候，车里的四人已经停在了太平间里。女人掀开盖在小孩身上的白布，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我是妈妈，你的亲生妈妈。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呀！你不要怨妈妈，不是妈妈不想带你，是妈妈想要给你更好的未来。如果不把你给孟晓涵抚养，将来你就无法继承你爸爸的财产。都是那个孟老头规定的，妈妈和你爸爸这是没有办法呀，你不要恨我们，你快点醒过来！”杜羽坤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把脸蒙住，良久，他慢慢站起，“妈，儿子，我会让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给孟晓涵手机发完图片，李艳梅哼着小曲，打开CD，然后舞动起来。她想象着孟晓涵与那女人厮打，杜羽坤在旁边焦头烂额的样子，如果杜羽坤的新欢被孟晓涵给打跑，杜羽坤要不了几天就会回头找她了。她深信，杜羽坤不可能与孟晓涵这种神经有问题的人相爱。
　　 不到一天，杜羽坤就派人来接李艳梅了。李艳梅庆幸自己今天心情畅快，刚精心地打扮过。临走前又在自己的裙子上撒了几滴香水，满面桃花地跟着那人走了。
　　 接李艳梅的车并没有开往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李艳梅开始有些忐忑，随即暗骂自己笨，和杜羽坤幽会的地方，已经让孟晓涵知道了，他怎么还会让自己去那里？她两颊的肉往后堆，差点没笑出声来。司机带的路越来越偏僻，李艳梅忍不住有点心慌，杜羽坤干嘛选这么远这么荒凉的地方，难道不知道大隐隐于市吗？杜羽坤这么谨慎，李艳梅得意地想着他一定被孟晓涵收拾得很惨。
　　 在一个单家独户的院子里，车停了。李艳梅以为杜羽坤在这乡间修了别墅呢，谁知是这么个年久失修的破房。她噘着嘴下了车，站在院子里不肯上前一步。杜羽坤从屋子里出来，脸色像太平间的墙，“怎么不进来啊！”一阵风吹来，让人觉得凉飕飕的，李艳梅打了个冷颤，觉得杜羽坤今日不同往时，她两手交叉抱着胳膊，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杜羽坤回头冲屋里喊：“我给你们说的人来了，出来看看吧，人虽然老点，不过用起来还不错。”李艳梅瞪大眼睛看着杜羽坤，“羽坤，你想干什么？”杜羽坤盯着她，“干什么？回报你啊！”他回头指了指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吃白面的。”又指了指一个衣衫褴褛的，“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捡垃圾的。”再往后指了指一个把手揣在裤兜里的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盗窃的。还有他后面那个小伙子，是这人的徒弟。”
　　 李艳梅顺着杜羽坤的手往后看，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正用桀骜不驯的眼神看着她，李艳梅心里一震，这是我的珂儿！她疾步上前，用颤抖的手拉住肖珂，“珂儿，我的儿，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十、
　　 杜羽坤拍着双手哈哈大笑：“真好啊，我居然帮你找到你的儿了。可我的儿，却被你害死了！老天开眼，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李艳梅全身就像被电了一样发麻，她抖擞着嘴唇，“你——说——什么？你儿子……”杜羽坤的脸一下子乌云般黑了下来，“拜你所赐，我妈跟我儿子都死啦！一起的还有孟晓涵和司机。”
　　 李艳梅终于明白杜羽坤把她叫到这个地方来是为了报复，她用身体挡住肖珂，“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他们死。”杜羽坤阴沉沉地笑着，“我也不会要你们死啊！但是，我会要你们生不如死！”他对那几个人挥手，“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她拖进屋去，该干嘛干嘛。”李艳梅拉着肖珂想带他跑，却被另外的三个男人围住了。她奋力想从里面钻出来，三人却不约而同把她扛了起来，往屋里走。李艳梅冲杜羽坤喊：“你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珂珂也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杜羽坤冲进屋，“别以为随便编个谎言你就可以自救，我告诉你，今天神仙也难救你。”他从兜里取出一个相机，诡谲地笑着递给肖珂，“乖儿子，给我拿着，一会好好给你妈和你师父，以及这两位伯伯多拍几张。你要是拍不好，我会叫人把你的手指头脚趾头一个一个给剁掉！”
　　 肖珂拿着相机，身子筛糠一样，裤子哗啦啦一片，瞬间尿湿。杜羽坤皱着鼻子，鄙夷地看着李艳梅，“瞧他这出息，你还敢让他来冒充我儿子！”李艳梅破声咒骂：“杜羽坤，你这个畜生，你这样对我！”肖珂的师父正在忙不迭地脱衣服，杜羽坤叫停了他，“你徒弟这么不争气，你平常是怎么教的？”那人眼看到手的好事因肖珂给搅了，他用掌心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两只手掌相互搓着，迈着八字步走到肖珂身前，啪啪给了肖珂左右两个耳光，然后一横腿把他扫在了地上。再一脚踩在肖珂的身上，一层一层地用力，“叫你坏老子的好事，老子今天整死你！”
　　 暴雨般的脚踢在肖珂身上，他口吐鲜血，晕死过去。李艳梅哭得撕心裂肺，“羽坤，你快救救他，他是你的儿子，他真是你的儿子……”另外的两个男人，害怕杜羽坤继续往下听会动摇，一人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人一拳打在李艳梅的后颈，让她顿时没了知觉。
　　 残阳，如血。李艳梅醒来，这座废朽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人，她抖着手穿上那条被扯烂的裙子，失声痛哭。她不知道这一切肖珂究竟看到了多少，到了这个份上，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再活下去了。她想死，又突然想起杜羽坤的那个相机，一想到她的照片可能会被杜羽坤公诸于众，就浑身开始痉挛。她觉得，她自己可以不活，可肖珂怎么办？他居然跟偷盗的人混在一起，这辈子如何是好？孩子，都是妈不好，都是妈把你害成这样。李艳梅停止了哭泣，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你杜雨坤让我无脸见人，我也要让你身败名裂！
　　 她扯下床上的被单，把自己的身体包起来，在肩上打了一个结，来时的那双高跟鞋，只有一只在床前睡着，另一只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光着脚，凭着记忆，在第二天午时，来到了以前的孟氏公司，现在的杜氏企业。脚一步一个血印，李艳梅不知道疼痛，她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保安拦着她，她把肩上被单捆着的那个结扯开，露出破烂的裙子，“谁敢拦我！”保安别过头去，不敢继续阻挡。
　　 早在李艳梅这副样子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已经引起了行人和一些媒体的注意，有的跟着李艳梅走，另一些得到消息的还在陆续跟来。保安已经无法阻拦这些涌入大厅的看客，只得报警，并通知了杜羽坤。
　　 李艳梅站在旋梯上，面对大家：“各位跟着我来到这里，一定是对我充满了好奇。今天我就和大家说说我自己：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和所有的姑娘一样渴望爱情。当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杜羽坤向我表达爱意的时候，我兴奋又激动，把我这个人，还有我父母遗留给我的房子都给了他。谁知，他攀上了高枝，不要我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于是我另嫁他人，他偏偏回来了，回来找我，回来说爱我。我天真地以为，我失去的爱情回来了，我重新跟了他。谁知，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被这个人，从纯情少女变成了如今的荡妇。我对不起那些对我好过的人，更对不起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