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洛河祭(小说)
他说着,抡起棍棒照准羌甲头盖狠狠敲击,羌甲立感眼冒金花眼前发黑,继而昏扑在地。
羌人兄弟围拢过来,尽皆被豕宰鞭挞驱散。
尤姬在不远处看得真切,径直走来对那个豕宰说:“大壬你们不要再打了,把他拖下去等他醒转来。”
王妃发话,谁敢不听?
“是是是,”大壬连声应承,亲自上前抱起羌甲。
此时羌甲紧闭双眼仰脸朝上,尽管满脸遍布鞭伤,仍不能掩饰额头上高粱米粒大那颗红痣。
尤姬就在他被人托抱刹那,无意中看到他额上有红痣。
羌甲苏醒时,发现自己趴伏在奴隶群中,前后左右皆是被倒剪捆绑双手跪立着的羌人氐人。
他缓缓抬起头往河岸观看,祭祖仪式行将开始。
滨河摆放一张大木桌,桌上摆奉一尊玉雕石像,这石像是个人面,前额平坦,双眼平视,鼻高嘴大。
后面另有三张石桌,西侧桌案供设三个豚头三个羊头,中间桌案供设一盆香草,东侧桌案供设四男两女共六颗人头。
羌甲眼里冒火,心弦被震颤着。
谷山好兄弟鬼方的头颅也在那上面!我的兄弟姐妹们那!
羌甲哽咽着,心尖仿佛被割裂被剜捅……
石桌两侧,八名殷商武士高擎旌旗,八名殷商武士伸举火把。
武乙身穿黄袍,袍上绣龙纹,腰缠宽松玉带,白发结成细辫盘在头顶。
他面色阴沉,自率文武官员来到石桌前虔诚跪倒。
一名侍卫武士递来火把,武乙亲自点燃铜盆内香草,满意地望著香烟袅袅升起。
大巫师手捧龟甲,郑重地向前向天祈祷:“臣中贞已问卜于龟并撰祭文,今奉甲子日悼祭列祖列宗、祭王父康丁……”
颂罢祭文,中贞将龟甲虔诚捧奉给武乙皇帝。
武乙接过祭文,连连向前伏拜高祖诸王。
武士再度送来火把,中贞也举火把跪在武乙右后侧说:“开始投供祭祖!”
话音未落,十二名挂孝头缠白布的王族贵戚步向大石桌两侧跪倒叩首。
另有十二名武士从石桌上捧起十二颗头颅齐刷刷立在河边。
中贞旋即发令道:“祭祀先祖!祭祀先祖!”
众武士得令,当即将人头、豚头、羊头乒乒乓乓抛进水中。
但见洛河水浪花翻卷,很快把那些浸血头颅残忍卷走无影无踪。
羌甲忍不住泪流满面,心中呜咽着说鬼方啊,你们去了,愿苍天保佑你们的魂灵飞回远方故乡吧!洛河啊,你流的绝不是圣洁神水,你流的分明是羌人氐人的血和泪啊!
前面的帝王武乙这时将火把递给侍候武士,双手再度捧起龟板面朝祖先石像振振有词悼念道:“今甲子日奉祭,卯三羊刳三豚,伐四羌并二母,武乙在此叩拜先祖成汤,叩拜父王康丁……”
六、尤姬巡视采石场
尤姬对镜梳理丰发,湿漉漉发丝泛放出板栗色光华,但她一向对自己的发质颜色不满意。
铜镜里映出她梳洗后容光焕发的面孔,幸而头半夜睡得很好,后半夜无端失眠。
回想河边祭奠之事,想起被皮鞭抽打的那个羌人,觉得这人还挺有骨气。
由于想起他额上有颗红志,不由联想到先前梦境……
这却是件奇事,梦寐代替不了现实,但是眼前现实奇怪地应验了夜梦。
此人额上有颗红痣,而且依稀记得长有一副好眉眼,满脸血污难遮青春热血。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如何会去细想这个脸上被烫了印记的牲奴呢?
我生于平民家长于平民家,后来对呼奴唤隶渐渐觉得习以为常,我为何会不忍心过去阻止豕宰殴打一名羌人男丁?
是怜悯抑或是同情?但她兀自摇头予以否定。
莫非是为了那一场夜梦憧憬?镜花水月般一场人生梦幻?
尤姬自然明白皇帝在朝歌那边有正妃和偏妃,另有他喜欢的女人。
尤姬推断现在的洛邑寝宫不过是武乙为次妃临时建造的,是为方便他出巡时也有女人陪伴。
她估计类似她居住的行宫在殷商各地还会有,绝不止洛邑一处。
眼下的洛邑寝宫是郡衙后身一座临时建筑,正规的行宫即将建造在郡衙东侧的校军场中。
关白、小白被留下来,留下关白将军另率五千军兵驻扎在洛水南岸,防守西域番敌。留下小白将军率部看守在洛邑建造行宫的羌氐奴隶。
临走之际,尤姬听到武乙亲自交代洛邑郡守祖且、将军小白、豕宰大壬说:“尔等务必抓紧于近日开始建造行宫,督促牲奴从城外山谷里搬运石块,尽快垒砌宫墙……”
尤姬出行也颇讲排场,自有四名壮士抬木轿,两名侍女陪伴,一队武士护从。
从洛邑城中央道西门外山谷,其间路程不远。
尤姬陪同武乙观看过采石场址和关押奴隶的地牢,采石场位于低矮丘陵地段,劳工奴隶则居住在附近石牢之内。
石牢为半地下式构筑,地下那一半是深挖的坑洞,地上那一半围造有宽厚石墙。
一路挑帘观瞧,炎炎烈日下无数奴隶躬身背石,排成队列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路边,两千名军士列队持戟戒备森严,另有豕宰手提皮鞭来回巡视催赶牲奴劳作。
走出西门又向前走出一段路,沿途搜寻却是一直没见到她要寻找的那个羌人。
羌甲这时正走在距采石场五十多丈远的山路上,伤重腿瘸步履艰难,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提防脚下遭遇坎绊当即向前摔倒,背上石板同时抛却在一旁。
后面背石的人停停脚爱莫能助,往回返的几名羌人急忙跑过来搀扶,内中有好伙伴大晶。
幸而,路边军士虎虎眼并未多加干预。
羌甲吃力地重新站稳,随后猫腰去抱石板,大晶先行抱起大石板帮他搭上脊背。
羌甲道声谢,继续向前赶路。
由于摔得较重,右腿箭伤疼痛加剧,他觉得身背石板如同背座大山,越走腿越瘸,越走越吃力……
他多想放下石板打坐山路边歇歇脚喘口气,但大路旁到处是看守军兵和豕宰。
他想这一程一定要坚持,是大山也要拼力背走。
他想咬牙支撑,结果恰恰相反。
双腿在剧烈颤抖……终于,背上那石压下他,这一次不是扑倒,他双膝发软跪倒在地,背上石板幸未脱落。
尤姬一行人恰在这时沿着山路走过来,她一路上不时挑帘观望,十丈外的羌甲尽在她观望视野之内。
虽然离得稍远,她恍惚觉得跪倒的这个人很像昨天被打昏那个人。
监工豕宰班头大壬即刻走过来,抡鞭朝羌甲头部狠狠抽击。
再走近些,从那破烂不堪的麻布长袍和裸露出来的鞭痕,她辨认出此人正是昨天被鞭打惩罚的那个羌人。
尤姬立令说:“停轿,停下来。”
众人照办,皆在路旁落轿停下恭候待命。
尤姬挑帘下轿,信步走上前说:“大壬豕宰,你过来。”
听见王妃声音,大壬慌忙弃鞭转身下跪说:“卑职参见王妃娘娘!”
尤姬不想发话要他起立平身,而是仔细看了看羌甲确认是他无疑。
羌甲趁机挣扎起立,挺身叫力抱起石板送上肩头。
尤姬很平静地对大壬说:“你起来吧,我过来要一个牧羊的家奴。”
大人方才站起身来,边躬腰边恭维道:“娘娘索要牲奴,下官即刻亲自送过去。”
她手指已经走过去的羌甲说:“就要这个羌丁,我现在就要把他带到行宫。”
大王来到羌甲身后相当严厉地说:“你停下来,放下石板,送你到行宫做家奴。”
羌甲谢却石板,大壬喊来两名豕宰吩咐:“将这人牲捆绑起来,送到宫寝那边关押。”
两名豕宰照行无误,羌甲无由抗拒,暗道:我原指望伤愈之后组织羌人暴动,不料今日孤身被派去牧羊。
这样一来,组织兄弟们宝东的计划根本无法实施,计划不如变化大。
转念又一想如今若得派出去牧羊,自己独自逃生的机遇会更多些。
只要能够逃生,完全可以再度组织羌人打回洛邑而实施劫牢。
七、尤姬与家奴羌甲
临建的洛邑寝宫规模不大,四围设高墙,周边植树木。
寝宫成四合院形,大院四门各有军士侍卫站岗。
管家、使女、卫士一律居住寝宫前两侧耳房,其余家奴如种菜、饲豚、牧羊、烧饭者,一概居住在寝宫后侧两排矮房。
羌甲庆幸独自一人占据西厢头一间小屋,乐得清静无人打搅,不知不觉依住墙角小憩。
好阵香睡,恍惚之间觉得木门发出吱呀响动。揉揉眼,忽见两名穿戴整齐的侍女已站在他面前。
年岁小的侍女面露微笑说:“王妃娘娘派我们来给你上药。”
“给我上药?”羌甲疑惑低语。
年岁大的侍女不由分说,过来撩开他裙裾下摆,说:“啊呀,箭伤红肿得快要发黑啦!”
她放下水盆用薄布沾了沾,伸手轻轻擦去伤口周边污渍,尔后从小侍女手里接过一包药粉均匀洒在伤处。
羌甲侧过脸颊,任凭她们摆布。
心下有些猜忌,会不会上些毒药啊,莫非要我做什么祭品?
旋即他又横下一条心,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
侍女以静布包扎伤口,羌甲看见又有人轻轻迈步进门。
羌甲不敢抬头,闪眼看清来人正是令全体殷人毕恭毕敬的洛邑王妃娘娘。
她走进来携来芬芳气息,如泛花露浓郁。
她身穿白布裙,袖长宽松及腕,肘腕佩戴水晶玉环,腰间束鹅黄裙带,内衬蔽膝微露在裙摆之下。长发挽成高髻,髻上插有宝石玉簪,耳上坠一双小巧翡玉,颈前挂一件孔雀石珮。各种打扮无不彰显出她特有的高雅气质和高贵身份。
她脚踏木履走到恭谨站立的侍女面前,驻足问道:“不吕、小玉,你们为他敷过药了吧?”
名叫不吕的高个侍女躬身说:“已经敷过,刚刚包扎好。”
她微笑着点点头,转而轻盈地来到羌甲面前。
沉吟片刻,她平和地说:“我是无意次妃尤姬,我来问你羌人应该也有名姓吧?”
报上姓名又何妨?他于是垂下眼睑回奉说:“羌甲。”
“哦,”尤姬点点头,嘱咐说:“你要听从管家父乙的调派,伤好之后再出去牧羊吧。”
转眼过去十天,羌甲在石砖垒砌的居所里来回踱步,感觉右腿伤势已大有好转。
他十分疑惑,这位尤姬王妃为何要从石场那边调他过来,又为何竭力为他疗伤呢?她会如何来利用我?是否会利用我去干些不可告人的机密事情呢?
每天的餐饭都由小侍女送过来,她自报说名叫小玉。
不吕相隔三天进门换药,其间曾送来一件新袍说是管家分派。
家奴们白天种菜、烧饭、牧羊皆是由父乙管家分派差遣,夜里固定由管家带侍卫们在屋门外落锁。
羌甲虽然不出门,已从石屋通气孔处看到这一切。
如此轻松日子反而使羌甲心急如焚,他盼望能够早一天出去牧羊,早一天插上翅膀自由自在飞回西羌。
今夜,看来依旧是月缺,因为小窗孔外夜色渺茫。
屈指算来,住进行宫已是第十一个夜晚,他已接连几夜辗转无眠。
格外寂静的暗夜易使人追忆往事,他想起先后病逝的父亲母亲。
夜光悄然间在流逝,他忽听到外面传来极其轻盈的脚步,而且就在他房门前停滞。
羌甲翻身起坐,暗想大管家深更半夜来传我,会有何等急事呢?
外面门栓被轻轻拔去后,两扇屋门拉开,一条白影伫立门外,恍如传说之中女妖。
他看清,他惊讶,她身穿一袭纱裙,竟然是尤姬夜里前来造访。
王妃夜半独自而来,莫非会有秘事相求?羌甲慌忙躬身施礼,低声道:“拜见王妃娘娘,不知王妃此来有何吩咐。”
“并无其他指派,”语声淡定温柔,她轻声说仿佛梦呓:“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我曾经梦见到你,而且在梦中我们走到一起……故而我深信我在现今遇到你,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或许会走到一起……”
“那么。王妃娘娘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呢?”
“我会让你走的,单独允许让你一个人逃走,”她继续轻声轻语说:“却不是现在,你的头伤腿伤尚未痊愈,还是先留下来牧羊吧……将来呢,若果有机会离开,我也很向往焉支山,可以随你一起走吗?“
“这个……”他语塞他震惊,天仙般女子天仙般说要跟随他一个青奴前往焉支山,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不必多想,我已厌倦这宫闱生涯,我曾经也是平民,因此向往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涯……”
她说得那么动情,令他不得不相信她的真情实意。
“可是……”他还是嗫嚅着,不敢断言应允,犹恐他吃不消那份艰难困苦的游牧生活,“可否容在下,容后再议好不好?”
“好的,”她颌首允肯再议,“我是顺便过来说起要救你的原委,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她转身急急离去,纱裙婉衬夜色飘逸如飞。
八、牧羊人走出河谷
羌甲挥动牧鞭跟随羊群缓缓抵达河岸,来到洛河北岸一片宽阔平川。
河湾绿草菁菁野花簇簇,让人流连忘返赏心悦目。
好久未曾呼吸到新鲜气息,他心中诚然感念尤姬关照。
羊群悠然在河岸上咀嚼青草,呆望洛河悠悠流水,他忽然想起被砍下头颅的亲人们……
他怅然落坐到一截木桩上,情不自禁向怀中摸出骨笛,面朝长天洛水呜呜吹奏出一支期期长调……
这是一首怀念父母双亲的长腔,是他自家砥砺,历经天长日久而独自琢磨出来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