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洛河祭(小说)
绵长哀怨的基音,令人听来无不为之动容。
他尽情地吹奏,不时瞩目兼顾羊群。
他忘情于孤芳自赏,并未料到尤姬次妃身穿粉色裙袍正一步步踏行草浪循声而来。
到底,羌甲具有猎人般敏锐警觉,终于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双眸扫视处,他立即起身伫立,伫立恭候他的救苦救难女恩人。
“多好听的牧羊曲啊!”她信步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陶罐,“听来,好让人流泪呀!”
“在下,叩见王妃娘娘!”尽管有了先前的交往,他依然显示卑微,虽未曾下跪,却也是一躬到底。
“我啊,”她笑望著他,解释说:“是来看看我的家奴,顺路呢送过来一些热汤面……”
“可是,”他抱歉地说:“这里竟连,竟是无处可坐啊……”
“可以啊,石头草地都可以的,”她走近些惊奇问道:“羌甲你吹的那是竹节乐器吧?”
“不是的,不是竹节而是死去的白鹤骨胫骨,”羌甲回答说:“我自己制作的,叫羌笛。”
她向前伸手笑道:“让我看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喽,”他随手呈上,笔直伫立。
她把骨笛捧在手里反复欣赏,颌首脱口柔声惊叹道:“好一支白鹤骨笛啊!”
西妣向众随从摆摆手,示意说:“你们就在此处静候,无我指令不得擅越半步!”
众随从即刻隐身在洛河岸树丛之中,西妣则一步步朝羌甲、尤姬走过去。
开始,羌甲和尤姬并未注意到蒿草丛中有人走来,尤姬把装有面汤熟肉的陶坛放到羌甲面前,抬头看到一个女子向这边走过来。
尤姬低声说:“羌甲你看,有人过来了。”
相距不远,羌甲抬头看去来人很像西妣,身穿布裙头扎布巾脚踏皮靴。
他惊疑西妣怎会出现在殷商地界?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正自迟疑间,西妣已然来到距尤姬一丈许处停下脚步。
两个女人相互逼视着,敌视着。
“你是谁?!”西妣严厉地斥问尤姬。
尤姬目光凛凛,冷冷地反问:“你呢,你又是谁?”
来不及打招呼,羌甲急忙从中调解说:“不要问谁是谁啦,西妣娘子你如何会来到洛水?你还不知晓此处有多危险!”
“羌甲呀!”西妣跺跺脚高声说,“我从谷山到洛水跑断腿来找你,你不在采石场做苦力,却躲在这河岸享清净,还有个河妖陪着你!”
晒红的前额上青筋在臌胀,羌甲好不容易压住火气,平静地对西妣说:“你不要说话太露骨,做事太刻薄!”
“好,听你的,我不说也不再问!”西妣乖觉地说,“我已经带人过来许多时日,并已派人打探到情况,正想前往洛邑打劫地牢接应羌甲哥哥出来呢。”
“是吗?难得你一片苦心,”尤姬微微一笑,并未显露惊异神色,“你如此记挂着羌甲,我却想问一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当然是……”西妣没敢说是相好的,“我丈夫他死啦,叫殷军放箭射杀在湟水大寨,我当然要羌甲跟我走,然后要他娶我!”
“髦方首领是真的遇害了?”羌甲惊愕问道,“他不是已经西行撤退了吗?”
“他是已西行撤走,让你来顶上去谷山迎战。”西妣沉痛地说,“可是他又跑回去取忘在地窖里的珠宝,他是顾财不要命啊!”
“既然如此,我尤姬次妃也要告诉你,”尤姬温和地说,“我和羌甲,我们或许有一天,或许也会走到一起,何去何从你自便!”
“那么,我今天来,”西妣强硬地说,“一定要接走羌甲哥哥!”
“不行!”羌甲拒绝道,“我暂时还不能走。”
“为何不能走?”尤姬淡然一笑毅然决然说,“早早晚晚是要放你走的,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有人来接你,羌甲你还是趁早走吧!”
西妣万分惊讶,没料到尤姬王妃会如此爽快放行。
眼下处境不容多想,既然尤姬王妃已经表态,羌甲也觉得不能在耽搁免得夜长梦多滋生不便,还宜早些脱逃为好。
“好吧,我走,在下遵从王妃吩咐,”羌甲感到双脚好生沉重,语声有些压抑,“万望尤姬……你多多保重……”
他本不想在羌人面前表现卑微,他从尤姬缥缈眼神中窥见到迷茫痛苦。
他感到心口隐隐作痛,双膝沉重压倒在一丛马莲花上……
心中一酸,尤姬赶紧调转脸面。
九、羌甲返回焉支山
西羌大酋长帐内,狄父亲自召见羌甲。
一方面有他女儿西妣怂恿,狄父也很器重这位英勇在谷山迎战殷军的羌族勇士。
羌甲把东征希望寄托在狄父身上,自从回到泾川,他整日沉浸在兴奋中,恳求狄父帮助他组织羌人部众说,解救洛邑羌奴。
大帐内今日聚齐各方头领,羌甲趁此番聚会提出申请申请说:“请大酋长伯父拨给我两千军队,羌甲愿屯兵泾河岸边牧羊边养兵,待明年兵强马壮前去解救洛邑兄弟们。”
羌甲的请求引起许多老年人点头称赞,也使许多年轻人议论纷纷。
狄父端坐首席击掌道:“各位头领且听老夫一言,羌甲从洛邑潜逃而归,固然对那边情况很熟悉,本酋长决定先集合少部羌勇,待明年春夏之交由羌甲率师出征,不过呢羌甲你还要应允老夫一个先决条件。”
扑地而跪,羌甲诺诺道:“晚辈恭请伯父吩咐。”
狄父手捻山羊胡须微微一笑道:“我给你羌人勇士,你呢要考虑一下能否迎娶我的女儿西妣。”
大酋长意外提出条件,在羌甲听来并不感到意外,然而于众多首领面前提亲,他心里感觉有些别扭。
“那个王妃,”西妣回头扬起眉毛侃侃道,“她好像对你很好,那天在洛水河畔我看得出来她的良苦用心……”
他们在帐外草坪上散步,并肩侃侃而谈。
“你为何要刻意提起她呢?”羌甲停下脚步说,“我约你来,是想说说伯父提出的那份娶亲要求。”
“那你呢?”西妣扬起脸面,关心地问道,“是不是真心想娶我?”
“这件事情还是延后再议好些,况且髦方头人意外离去不久……”
“你是想要拖延?”西妣侧转身,追问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若是如此挂带附加要求,我羌甲不会接受他老人家恩赐的羌军队伍,”羌甲坦诚表示,“我认可走遍西羌也要把天水、湟水、泾水的亲人召集起来,即使聚得八百勇士也要浴血一战。“
岁月悠悠,这一年冬去又一岁春来。
尤姬怀抱女婴,边喂奶水边呢喃着:“你是大王的公主,今日满月也该有个好名字啦……”
恰好此际,武乙大步匆匆走进门来。
尤姬生下个女娃,他感觉有些不如意,不过也稍有些老来得女的欣慰。
尤姬怀孕明显时,请巫师前来占仆,武乙当时曾交代说:“若果生男娃,起名叫邑好,生女娃呢起名叫不好。”
他当然希望尤姬生男娃,继而可以创宗接代。
伫立榻边,他并不十分关注女人产后身体恢复情况,只是望著那个女婴鼓鼻鼓脸粉嘟嘟脸蛋说:“名字吗,还是就叫她不好吧。”
尤姬心下暗自慨叹着:“我的乖娃女儿呀,大王说你不好,你从此就叫不好啦!”
十、众羌人营救俘奴
西远崤山,春夜山风裹挟些许凉意。
羌甲把大皮袄裹紧,与众羌丁相互拥挤勉强瞌睡一觉,享受到一段飘飘好梦。
想想梦中境地,那是一段无确切地址无确切事件的梦境叠加,他对其中一段梦境记忆犹新--脚下长满鲜花绿草,前面飘游雪白羊群,他追赶羊群速度很快,好似一阵轻风掠过……
整整一天,羌甲带领几名勇士化装成殷人潜伏到洛邑采石场附近。
数百名羌奴氐奴举步维艰继续在官道上背运山石,近卫森严难能靠近。
此外,羌甲特意选派出数名青年勇士深入洛邑打探宫中情况。
不虚此行,他先后获悉武乙最近一直居住在洛邑。
另行探得小白将军部众月两千人,自从武乙回到洛邑,小白亲率一大队军士日夜守护寝宫。
羌甲根据军情断定夜间行动比较方便,趁看守采石场石牢军士夜黑入睡时分,可以迅速出击快速解决,进而乘胜夜袭洛邑。
半年之内,羌甲走遍天水泾水湟水千家万户羌众,说服父老乡亲出人出物,得以集合到将近一千人的羌勇队伍,入春之后直接开拔到天水渡口。
羌军出征次日,西妣偕同他哥哥西翊各带一千人马追赶到渡口。
西妣说她不放心,到底请求父亲狄父调拨部分军队前来助战。
有西妣兄妹来支援,羌军实力大增,羌甲心中充满必胜信心。
羌军于五更天向采石场发起猛攻。小股巡逻殷商武士很快被缴械。
紧接着,被围困在石屋里的数百名殷军武士也悉数高举双手走出门来投降。
羌甲心中暗笑道不可一世的殷军武士原来也多半是怕死鬼。
一群群羌勇急不可耐以石块砸开石牢铜门、牢内羌奴蜂拥而出,欢呼呐喊着往外狂奔。
羌甲意外看见同寨好友大晶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你还活着!”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发问,不约而同紧紧拥抱。
沉浸在喜悦中,羌甲不曾忘记军务。
他适时登上石阶,超人群高声动员道:“我的父老兄弟们!我们还要努力啊,各位亦马不停蹄随我前去攻打洛邑!”
大晶激动地点头说:“好,我们全部跟哥哥你走!走啊!”
羌甲向人群中扫视一周,招呼道:“西翊西妣何在,速速过来有军情商议!”
连喊几声,唯空谷回应。
有名军士跑来禀报:“方刚西翊西妣两位将军已带人先去攻打洛邑了!”
“哎呀呀,”羌甲暗自叫苦。西妣呀西妣,你们为何如此急躁鲁莽?为何独断独行先走一步呢?!
可是眼下,如果自己不率先入城,则尤姬安危难料。
他想跨马追去,看来为时已晚。
忽又想到武乙必然南渡洛河投奔关白军寨,他于是攥紧拳头决定乘筏顺流赶往洛河南渡口。
极度混乱之中,中贞、小白、大壬、祖且护佑武乙纵马驰向洛邑南门。
寝宫内,父已心急如焚催促说:“王妃您快走吧,西羌人已经冲进西门啦!”
尤姬本想等一等羌人部队,她断定羌军首领十有八九是羌甲。
她很想前去阻止羌甲不要同殷军作战,更不能让羌人活捉住堂堂武乙皇帝。
她矛盾着更十分担心羌甲安危,如果领头人不是他羌甲呢,自己等于是自投罗网。
还是走吧,她想到关白将军大寨,安稳下来再探探情况吧。
决定之后,她把女儿不好交给小玉,回头吩咐父已。
不吕说:“出南门,前去追赶大王他们!”
十一、马载伊魂走天涯
追赶者与奔逃者双方距离渐趋渐近,羌甲眼看郡守祖且、小白将军等一大群人保护武乙骑马趟过洛河,而父已、尤姬、不吕、小玉四人显然落在队伍后面,但也行将到达河岸。
尤姬就在此时,突然看到洛河上方不远处羌甲乘筏顺水疾流而下。
惕视落在后面那几人,西妣不由怒打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暗想这个美貌王妃跟羌甲绝不是一般恩人关系,她必然勾引过羌甲跟他发生过亲密关系……
有她安在,羌甲岂可会正眼看我?我西妣岂能安然得到羌甲?再者殷军射死了我丈夫,血债要用血来还,我岂能容你逃生?
想到此,西妣咬咬牙怒声喝叫道:“放箭!放箭!”
霎时,百箭齐发,激射而去。
小玉先中一箭,“啊”了一声栽下马背。
父已、不吕身中数箭,跌进洛河被急流卷走。
武乙惊骇地回头看到尤姬、父已、不吕、小玉先后中箭落马,正要勒马时,中贞在一旁催促道:“我王切不可停留,快走吧!”
武乙长叹一声,双腿夹紧马镫继续向关白大营奔逃而去。尤姬连人带马被乱箭射中,那匹儿马驮载她到达北岸时,“扑通”一声倒在草丛中,人与马的鲜血霎时染红河岸青青草,一滴一滴淌进洛水……
羌甲撑篙顺流而下,他在五十米外惊愕看到这惨痛一幕,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用自己身躯为尤姬抵挡乱箭!
漂流速强于马行速度,他抢先一步弃筏蹦到河岸,不顾一切把尤姬抱在怀里。
“尤姬呀尤姬呀,你醒醒尤姬!”他拼命摇动她的身体,嘶哑呼喊。
北岸,西翊、西妣以及众羌勇停止追击,惊奇地望着羌甲紧紧抱住那个殷商贵妇。
须臾,已经奄奄一息的尤姬睁开僵直双眼,身上伤处还在淌血,她脸上已然失去血色。
走前这一刻竟能见到羌甲——恍惚之间她记得他是从洛河上飘过来的。
羌甲面庞离得那麽近,她浸血的唇角隐现出一丝微笑,吃力地喃喃地说:“我……梦见白马驮住我……”
说着,她周身一阵痉挛,羌甲痛楚地紧攥住她双手。
过了一阵,尤姬微睁双眼对羌甲说:“……我的女儿……在小玉……我想……”
她把话没能讲完,中途哽咽一声绝气身亡。
他的长睫,安静地合拢住……羌甲伸出舌尖吮舔静她唇边鲜血,感到自己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水……
尤姬啊,他在心里大喊道:你把女人恩德与信任交给我羌甲,但我深知你不会背叛你的殷商,你用你滚烫热血祭奠了洛河里死难羌奴的鬼魂啊!
幸好小玉的伤情不重,经过包扎很快即被抢救苏醒。
女娃不好安然在小玉怀里熟睡着,羌甲兀自在心里感念苍天。
羌甲传令各路羌军退去崤山,他把尤姬抱在怀中,吃力地爬上战马。
这一刻驻足马上,西妣万分惊呆,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这女人,她伤心地想着这位贵夫人,她对羌甲深爱绝不亚于自己对羌甲的挚爱。
羌甲,你这剽悍的羌族男人哪,你对这女人的疼惜更是远远超过你对我西妣的牵念。
羌甲呀,我早就看得出你是我们羌人最有骨气的男子,你真正是奉爱人如珍珠重义气如高山的好男人。
你疼爱的马载的那个女人,她将把你的恩爱深深埋进土里。
你失去的我会为你弥补,我用我的血肉之躯,我的全部身心,我会像她一样得到你!
“等等我羌甲!羌甲!羌甲呀,等等我!”她双腿加夹马肚,大喊一声纵马追赶羌甲。
她撕心裂肺的呼喊,惊呆身后三千羌众。
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牵动西地绵垣不尽的山峦,一串串长长马蹄印被淌下来的鲜血浸湿,让人看去仿佛是一瓣瓣残落梅花……
大军扎营造饭,天色蕴黑苍茫。
西妣缓缓走向羌甲大帐,想跟他说几句知心话来安慰他。
守帐羌勇告诉她说:“头领他好累,饭也没吃就躺下去。”
西妣无奈只好等候明天商议军务后再解释白天发生的事,她想跟他说前面奔逃人中有不少殷商女眷,谁知道那些人中会有尤姬呢?
疲劳已极的羌人们横七竖八躺在临时支起的帐篷里,俱各睡得格外香甜。
夜光在羌人的呼噜声中渐渐退去,曙色在羌人的号角声中缓缓升起。
西妣正在自己帐内梳理长发,一名小侍女走进来说:“有两位羌勇哥哥过来说,羌甲头领半夜时骑马走了,临走要我们把这方布柬交给娘子。”
西妣哑然,似乎预感到什么。
她把长发抛甩向身后,急忙追问:“他是一个人走的?”
“还有被救活的那个姑娘和娃子,”小侍女如实禀报,“还有……”
“还有什么?”她明知故问。
小侍女垂下眼睑,说:“还有死去的……死去的那个王妃……”
西妣突然双眼坠泪,伸出右手接过布柬。
任凭泪水涕泗,她双手哆哆嗦嗦展开布柬,看到那上面有羌甲用指尖蘸血写下的几行象形字迹:“西妣,你是个好女人,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望你与西翊兄长带领羌人兄弟返回焉支……原谅我不辞而别,不必挂念我……我走了,也许天涯海角会有我羌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