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大家还能说说笑笑的。可是，过了徐州，先后都迷迷糊糊睡着了。
　　 开车的黑子，也喝了不少酒，加上这趟来家，正赶上老婆来月经，没捞着跟老婆弄那个事，心里憋屈，情绪很差，所以，开起车来，一会飞快，跟飞机似的，一会又很慢，跟老牛拉破车似的。
　　 后来，宋宝连也跟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跟几十年似的，他才一个激灵，感觉被什么人使大劲狠狠推了一家伙，突然醒了！
　　 费了老大半天劲，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宋宝连才弄清楚，自己身前身后、左左右右，全是汽车轱辘！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瘆人，叫人心里直打怵！
　　 宋宝连从车厢底下爬出来，站了一会，神智清醒了一些，赶紧求救：“老大——黑子——”
　　 宋宝连把十二个人名字一连喊了两三遍，都没有收到一句应答，顿觉惶恐不安！
　　 凭借着忽明忽暗的车灯亮光，宋宝连弓着腰、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寻找着、搜索着，看见他乘坐的面包车已经被撞得粉碎！他只能找到二十四条腿、二十只手、八截子身段和十个残缺不全的头，以及三个车轱辘，其余的怎么也找不到了。
　　 就在他越来越发愁时，他才顾得上自己。他晃动着腿脚，甩动着胳膊手，晃动着头和脖颈子，转动着腰身，感觉全都好好的，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自己安然无恙而庆幸！
　　 不知是几点几分了，感觉天空越阴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饿！
　　 不能就这样等死！
　　 明白过来以后，宋宝连站在公路正当央，转着圈子喊叫起来，任谁个也都不知道，他究竟喊了多长时间……
　　 雾霾就跟个大锅盖子似的，扣在天地之间，把能见度降低在五米左右。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打开了所有灯光，车速也稍微降低了一些。
　　 正在公路正当央喊叫的宋保连，猛然发现，所有车辆都好像根本看不见自己似的，车速不减，方向不变，顿觉很害怕，在生存本能驱使下，赶紧快步后退，站在路边上，继续喊叫着。
　　 忽然，宋保连看到远处有红蓝交替的灯光在闪烁，立刻重新跑到公路正当央，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大红色T恤衫。
　　 正在集中精力驾驶着警车的辅警光子，突然发现车前有道忽隐忽现的大红色，一面赶紧向右急打方向盘，一面猛踩刹车。
　　 随着一阵怪叫声，警车停住了！
　　 顶多还差两公分，路边的风景树就跟这辆一厢情愿的警车拥抱了！
　　 光子全身直冒冷汗！随手抄起座椅下面的警棍，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宋保连也被刚才出现的景象吓愣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光子二话没说，扬起警棍，就朝宋保连上身狠狠砸去，同时高声骂道：“妈的个逼！活够了？！”
　　 “哎哟！”宋保连嚎叫一声，随即，一边比划着，一边撕心裂肺喊叫：“救命啊——死人啦——”
　　 宋保连一边喊叫着，一边不顾一切地拉扯着光子，向前走了十米左右，松开手，胡乱指了指，蹲下身去，嚎啕大哭。
　　 顿时，光子被眼前的乱象惊呆了！
　　 很多人腿、人胳膊、半个人头、没有人头的半截大半截人体，跟汽车座椅、零部件、玻璃碎片混杂在一起，不同颜色的被子、蛇皮袋子行李包裹散乱一地，一个车轱辘斜靠在路边的树根上！
　　 乱象前面，是一辆长度十五米左右的大货车，驾驶室和车厢里，看不见一个人。
　　 光子一边看着，一边感觉自己的头发稍子在吱吱乱响！随即，躲闪着车辆，慌不择路地跑向警车，拼命砸着车门，喊叫着：“陈所长——陈所长——”
　　 急忙下车的陈所长，一时间，被眼前的惨状吓得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几十秒钟以后，陈所长定了定神情，一番七找八找，从警车里拿出被急刹车弄乱位置的对讲机，语无伦次地向值班局长报告了情况。
　　
　　 七
　　 “十四床，醒醒，吊水了。”
　　 一句轻轻的女声呼唤，叫醒了两个人。
　　 光子先睁开眼，宋保连随后。
　　 昨晚黑，俩人就算一整夜没合眼，将近十二点时，宋保连开始叙说自己之所以大难不死的原因和过程，接着，宋保连还是一个劲地说，净是些吃亏人常在的人生感慨。后来，情绪的传递激活了光子的谈性。光子从自己花了六千块钱当上一名武警战士说起，一直说到前天夜里冒着浓重的雾霾去苏鲁豫皖结合部查车的辛苦和危险。
　　 说着说着，俩人就说不到一块了。光子站在交警角度，反复阐明查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宋保连则站在开车人角度，历数缺德交警的种种黑、黑到何种程度。后来，俩人竟然吵了起来，一直吵到护士推开一道门缝摆摆手。光子趁势主动退却。再后来，宋保连就眯呼眼假装睡觉，装着装着就打起了呼噜。
　　 宋保连左侧有一张偏小一点的床，看样子是给陪床的病人亲属用的。但是，光子即使再困，也不敢去那张小床睡觉。原因很简单，他担心自己稍不留意，宋保连会逃跑。一旦宋保连逃跑，那么，光子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大队长态度十分严厉地交待：这个幸存者，一定要看好喽。最近几天，县里、市里领导会陆续来看望，说不定，省里领导也要莅临指导。没有伤员躺在床上，领导来看谁呢？难道去殡仪馆慰问那些一袋一袋的遇难者破碎肢体吗？
　　 头天深夜，大队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光子必须通宵值班，一直要坚持到中午十二点。因为，县领导上午要来慰问重症伤员，还要当场对县卫生局、县医院如何进一步做好重症伤员抢救工作发表重要指示。如果这个宋保连不配合或是出现意外，那政治影响和社会影响将会比天还大！至于光子的值班费，可以算双份。
　　 接电话时，光子立即算了一下，双份值班费，也就四十块钱而已，不过，可以买到两斤生羊肉。老婆和儿子都爱吃羊肉白菜这道菜。困，就自己克服吧。再说了，在部队，曾经连续值班三个通宵呢，这次通宵，只能算是一碟小菜。
　　 看到女护士准备给他吊水，宋保连本能地抵触，说：“我不吊水！我好好的，吊什么水啊！”他又卷胳膊又捋腿的，给女护士看，接着说：“还说我有内伤！有内伤为什么不疼不痒的？嗯？”
　　 女护士笑了，笑得很恬静，一边笑着，一边柔声细语地开导着：“您别急。这都怪我们没有跟您说清楚。这个经历车祸的人啊，有些被剧烈撞击的部位，会在很多天以后才会出现症状呢！您想想，您不趁着现在公家出钱给您检查、给您观察、给您治疗，还非得要等以后出现症状了，自个花钱来检查、来治疗吗？我家也是乡下的。我们乡下人，绝大多数出门在外打工的，挣得可都是玩命的钱啊！”
　　 宋保连眉头舒展了，感觉女护士一番话很受用，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倒在病床上，向女护士伸出了汗津津的手。
　　 光子想，如果宋保连再不配合，就报告大队长，请局领导通过卫生局对县医院下命令，那个鹅蛋脸女护士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到ICU重症监护室来值班！
　　 此时，女护士温暖的笑脸、热乎乎软绵绵的手、熟练的操作技术，把宋保连伺候得通体舒泰。虽说，这个女护士没有鹅蛋脸女护士好看，可也绝对算不上难看，至少五官很匀称、皮肤柔嫩，尤其是工作服领口那里的V字形白皙，不仅养眼，还会引发无际遐想。
　　 “哪里不舒服吗？”看见宋保连在皱眉头，女护士连忙关切地询问。
　　 宋保连赶紧摇头。他清楚地感觉到，是自己裤裆里的老二，一边在跳动，一边在支起帐篷，似乎是想顶破病号服、甚至顶破被子出来见见世面。这个反应，自己哪里敢向她说出来啊！
　　 女护士转头向光子简单交待了几句，轻柔地飘走了。
　　 也就最多十几分钟，宋保连甜蜜蜜地睡着了。
　　 光子看到，这种镇静剂，见效快，时效长，基本没有副作用。昨天早晨，从车祸现场蹦上救护车的宋保连，没要五分钟，就迅速进入了梦乡。这个牌子要记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公事私事会用得着。
　　 不到八点钟，大队长电话就来了：“光子，辛苦你啦。早饭吃了没有？”
　　 “马上就吃。”
　　 “他，水吊上了吗？”
　　 “吊了，半小时了，早睡了。”
　　 大队长很满意：“好，估计九点以后，领导就去了。注意观察。有情况迅速处置。等会我也去。”
　　 “好。”
　　 早饭很对光子口味：两大块芝麻油饼，一大碗豆浆，两个白煮蛋，五个糖糕，一个红富士苹果。
　　 从八点二十开始，来人逐渐增多，有的自觉遵照护士要求，穿上塑料隔离衣，有的则不然，衣服不换，口罩不戴，径直进入病房。气得护士长，锁上了所有病室的门，打开了公共区域的所有消毒灯和消毒空调。她才不管对非病人是好是坏呢！病人的生命健康和生命安全是首位的，其它的，都要让路。刚过九点，一大阵官员簇拥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胖男人，大步走进了ICU重症监护室半隔离区域，十几个临时调集的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给这帮官员穿戴着隔离衣帽、套上隔离鞋套，然后，才允许他们进入病员区域。
　　 光子迅速立正，向领导们行注目礼。
　　 矮胖男人摘下口罩，把脸露出来，向身边的卫生局、县医院等领导，询问着什么。
　　 病床上的宋保连，满面幸福，满脸快乐，看来，在温柔乡里逗留得不是一般的开心！
　　 一时间，闪光灯啪啪作响，摄像记者手里的灯光也怪刺眼。
　　 五六分钟这样，大家顿时安静了，都在洗耳聆听矮胖男人的重要指示。
　　 “同志们！这次突如其来的特大交通事故发生以后，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以极快速度，调集了优势警力和医护人员，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经过全力抢救，一名幸存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这是……结出的硕果，这是……伟大胜利！我代表……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重中之重，是要全力巩固抢救成果，绝不允许出现次生灾害！这是人民群众检阅我们执政方略和执政能力的最好时机！全县上下，务必精诚团结，同舟共济，务必从讲政治、讲正气、讲大局、讲稳定的战略高度……”
　　 光子尽管表面满脸严肃地在聆听，但心里在笑。也许大队长他们心里也在笑，也许有关局长和所有知情人心里都在笑。但是，他们伪装得非常好。看他们紧紧围绕在县委书记邵前绅身旁，作出的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的表情，光子心里就更想笑了。平时，光子再有感而发的时候，喜欢模仿几句京腔。此时，他在心里就说开了：您瞧瞧，这都叫TMD什么事儿？切！
　　
　　 八
　　 宋保连一个激灵，醒了！
　　 不知是潜意识起了作用，还是冥冥之中有股什么力量在推动着他，他这次睡醒以后，意识恢复得非常迅速！
　　 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环境变了：房间更加空旷了，身上插的管子也多了，鼻子和嘴也被什么罩子给盖住了，喘气的时候，什么东西还呼噜呼噜响几声。他感觉有些乏，有些累，想活动活动手臂和腿脚，但尝试了几次，却动弹不了。
　　 他转动着眼球，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影！
　　 他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很反感，很排斥，甚至有些莫名的惊恐。
　　 正在这时，光子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动静地出现在他视线里。顿时，他先被惊吓了一下，随即，一股暖流掠遍全身！
　　 宋保连看见光子只是笑着看他，有点着急，抬起右手，掀开了鼻子和嘴巴上面的什么玩意，问：“我这是在哪里？”
　　 光子笑着回答：“县医院啊！”
　　 宋保连不大相信，说：“我感觉，好像不是在县医院似的。”
　　 “还是在县医院，只是房间换了。比昨天的房间大了，是吧？”
　　 宋保连把氧气面罩甩到地板上以后才明白，原来自己在输氧！啊？我在输氧？真是莫名其妙！
　　 光子弯下腰，拾起面罩，放在床头柜上，态度严肃地说：“我们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了！”
　　 看到光子生气了，宋保连有些诚惶诚恐。
　　 “你的病情加重了呢！有段时间，大概五分钟这样，你连呼吸都没了，动用了呼吸机才把你给救过来！你这一能喘气，一还阳，就耍态度，也太不近热情了吧？”光子指了指墙角，接着说：“你看，呼吸机还在那待命呢。”
　　 “领导，领导，我戴上，我戴上还不行吗？”光子的一番教导以后，宋保连还真的害怕了。不过，他一直坚信自己什么伤、什么病也没有，医院纯粹是在瞎折腾、乱糟蹋钱！
　　 事实上，宋保连已经被转移到了市立医院ICU重症监护室！
　　 这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也就是县委书记一大帮人看望宋保连结束一个多小时以后，市委书记、市长一行二十多人，分别从省城、从市区，紧急赶赴黄淮县人民医院，在县委书记一干人马陪同下，看望了仍在睡梦中的宋保连，其间，担心县医院设备老化，存在引发次生灾害的隐患，不由分说，安排随行而来的市立医院医疗队员，把宋保连抬上了装备整套急救器械的救护车，一路呼啸而去。
　　 常务副县长胡飞，一看市委书记带来了救护车，就留了个心眼，迅速对公安局作了安排，一旦市领导把宋保连带走，必须说服工作人员，允许辅警光子随行。这样操作，可以有效规避很多麻烦甚至风险。不然，万一宋保连宁死不配合，那么，市委市政府以此为契机，塑造他们以人为本、执政为民高大形象的举措就容易穿帮，后果将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