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黑，宋保连得到了很多资讯。
　　 在鞋厂，无论是大食堂，还是集体宿舍，宋保连都是大家的注意对象和议论中心。除了说他命大命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外，说他最多的，就是他这下肯定发大财了，说不定比打工一年挣的钱还多呢！
　　 让小妹跟她挤一个床板的沈洋洋，是个热心肠，她的一个同学在京城给一个当官的做二奶，这个同学认识一个靠帮人告状谋生的律师，这个律师对宋保连很感兴趣。
　　 正在一筹莫展的宋保连，顿时喜出望外，赶紧要过小妹手机，对律师和盘托出了整个过程。
　　
　　 十一
　　 车祸发生以后的第四天上午十点多钟，黄淮县县政府大门口，出现了几条白底黑子的横幅，白底黑字的空白处，点缀着一些不规则图形的红点子。
　　 黄淮县城，闲人很多，这些闲人，哪里热闹就会涌向哪里。
　　 一开始，是一二十人，十分钟没到，迅速膨胀到二三百人，把个县政府门前的小广场围堵得水泄不通，那些急于进出的机动车辆，即使把喇叭摁哑喽，也无济于事。
　　 2008北京奥运会前夕，国内手机网络还不太发达呢。如果是写家码字的当下时间2015年，也许要不了几分钟，那些场面就会被光速般地扩散到世界各地。
　　 人群中，一名七十多岁的白头老者，拨开那些碍事的手脚，挤到拥堵中心位置，手指着那些横幅，中气十足，吐字清晰，向那个中等个头、有点偏瘦的年轻人发问：“哎，你把那些字的内容，给我们讲讲，可以吗？”
　　 年轻人点头答应着，随后，手指着横幅，一字一顿地开讲：“这一幅上面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意思是说，你要当官，就得给俺老百姓办事，不办事，还不如回家当农民呢。当农民，还替国家节省了皇粮钱。这一幅，‘造假可耻’，意思是说，前几天西北城拐子那次车祸，明明当场死亡十二人，电视里却说，当场死亡三人，县里领导这么说，市里、省里领导也这么说。车祸就活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前前后后，都在场。我，要是胡编乱造说瞎话，我，出门就挨车撞死，我，就是婊子养的！”
　　 嗡……
　　 “这一幅，‘杀人者偿命’，是说谁害我的。车祸以后，我明明连一星一点的皮肉伤也没有，却在病床上睡了两三天，先是在县医院，后来又到了市医院，还派个公安看着我，怕我跑了，一吊水，我就睡着了。今个清早，一个好心的医生对我说，再这么吊下去，要不了几天，我就挨吊死了。请问，是谁，下命令这样害我的，为什么……”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传过来，眨眼之间，一拉溜警车就来到围观人群跟前！
　　 从车上跳下来四五十口子警察，分工明确，动作迅速，刺呼一家伙，就把人群冲出一个十字花。等大家转过来向以后，将才高声大嗓说话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保连被带到了治安大队审讯室。
　　 一番呵斥，一番恐吓，一番法制教育过后，一个黑脸辅警摆弄着手里的橡皮警棍，居高临下地讯问：“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啊？”
　　 宋保连不想理他。“说！”黑脸一边低声吼叫着，一边扬起了警棍。
　　 宋保连用嘲讽的眼神，瞟了瞟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脱下这身皮，跟俺一个屌样，都是农民一个。”
　　 “哎——我操！”黑脸扬起警棍，直冲着宋保连脑袋砸来！
　　 警棍即将落在宋保连脑袋一刹那，突然拐了一个弯，重重地砸在宋保连坐着的椅子腿上，发出啪的一声震响。
　　 大门外一阵闹哄哄！
　　 “咣！咣！咣！”三个年轻女人，一个年轻男人，在使大劲猛砸治安大队接待室的大铁门。
　　 他们一边砸着，一边高喊着哥哥。
　　 一个胖脸辅警，猛地一下拉开门，喝道：“想造反吗？啊？！”
　　 四个年轻人，呼啦一下冲进房间，一边喊着哥哥，一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宋保连一听是妹妹们和弟弟，连忙从审讯室跑出来。
　　 五个人，紧紧地抱在一块！
　　 这时，进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没穿警服，自我介绍是交警大队大队长，要和宋保连单独谈话。大队长挥挥手，黑脸辅警等四五个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大队长和宋保连。
　　 “请坐，站客难打发。你们那里也这么说吧？”
　　 大队长手指着沙发，对宋保连说，然后，掏出烟，递给宋保连。
　　 宋保连赶忙接过来，掏出打火机，给大队长点烟。
　　 大队长吐出一口烟，问：“你，什么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们多少慰问金，也给我多少慰问金。”宋保连直来直往地回答，表情不卑不亢，跟刚才在县政府大门口的慷慨激昂，判若两人。
　　 “噢。他们是多少慰问金，你知道吗？”
　　 “每人三万。”
　　 “三万？你听谁说的？”
　　 “我听他们家属说的。”
　　 “问题是，你活着，人家可是死了。这个区别，你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如果没有我睡在医院里，吊那些一吊就睡觉的盐水，那些领导去看望谁呢？难道去看望死尸吗？”
　　 大队长猛地一抬头，眼光直直地射向宋保连。
　　 宋保连也不怵他，也跟他对视着。
　　 俩人僵持了大约一分多钟，宋保连败下阵来，将眼光转到了大队长背后的一张禁毒宣传画上。
　　 大队长笑了，劝慰着：“小伙子，你还年轻，不要给别人当枪使。是不是有记者找过你？”
　　 宋保连摇摇头。
　　 “这样吧。”大队长说，“你们留个联系号码，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一旦有结论，第一时间通知你。就这样说吧。我还有事。”
　　 宋保连没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大队长起身、离座、拉开了房门。
　　 黑脸进来了，咋咋呼呼着：“你小子架子真够大的！要我们大队长亲自接见你。怎么样？走吧？在这里赖着，晌午可没人管你饭。”
　　
　　 十二
　　 宋保连一行四人离开治安大队，直接向县政府走去，走着走着，有人叫住了他，一看，又是那个白发老头。
　　 按照白发老头的指点，宋保连在县政府大门口附近转悠着，一直转悠到快十一点了，突然看见那辆车牌是001的黑色奥迪车，从小广场前面的拐弯处，飞快地开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门口保安即将抬手敬礼的一瞬间，宋保连等四人，快速跑步过去，对准车头方向，手拉着手，呈一字形排开。
　　 顿时，奥迪发出一声怪叫，停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驾驶员不敢开骂，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眼镜男，视图拉开宋保连等人。
　　 眼睛男感觉没见效果，就好言好语说：“有事从正确渠道反映，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多危险啊！”
　　 宋保连不理他，对妹妹弟弟使个眼色以后，四个人同时喊叫起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造假可耻——”
　　 “杀人偿命——”
　　 这几句小合唱，不唱则已，一唱就变成了集结号。
　　 那些闲人，立刻以最快速度，向黑色奥迪车聚集，没要多大会工夫，就把县政府门前围拢个严严实实。
　　 眼镜男一看这阵势，态度更加温和地劝慰着：“哎，小伙子，我们换个地方谈谈，好吗？在这里，也没法谈啊！”
　　 “就在这里谈！”宋保连就跟个攻城得胜将领似的，一派气宇轩昂。
　　 眼镜男为难起来，不由人的朝车里看着，那意思是请求支援。
　　 四个人又开始喊：“邵书记，下车！邵书记，下车！”
　　 围观的闲人，也跟着喊起来：“邵书记，下车！邵书记，下车！”
　　 黑色奥迪车，四门紧闭。
　　 围观人群中，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这个车，叫奥迪，德国货，防弹的。”
　　 有的说：“车里面的邵书记，是俺黄淮县东面邻水县的，是小良乡还是大良乡人，俺记不清了，省水校毕业的，原先是邻水县乡下水利站的，沾了老婆光，老丈人是省里哪个厅的副厅长，十年时间，邵书记从一个闸管员一路快跑，坐上了正县宝座，本来是来俺这镀金的，熬够两年时间，就去省里当副厅长的，没想到，一镀就是五年，眼看人到四十了，没多大指望了，没想到，贵人得势了——老丈人一个部下突然被提拔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听说，要不了几个时辰，邵书记就去市里当副市长了。”
　　 “这个小狗日的，架子怪大！老大半天了，也不下来，腚瓣子，八成跟车板凳焊在一块了。”
　　 “岂止架子大？胆子更大！西关城外，前任县委书记盖好没到五年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八层啊！说炸就炸了。邵书记来俺这当县委书记以后，非说那个地方竖个楼，风水不好，最后又说是豆腐渣工程，炸掉以后，建成了现在的那个什么‘金色家园小区’。听说，邵书记是按平方米拿提成的，一平方米200块，你算算，二十万平方米，他一家伙拿多少吧。”
　　 脑瓜子好使的人，几乎连一秒钟都没要，就报出了计算结果：“四千万！”
　　 嗡……
　　 “这才是一个小区。他这五年，开发了七个小区。我的乖，几十辈子，也糟蹋不完！”
　　 嗡……
　　 有个下巴颌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愣头青，高声喊起来：“走！去把奥迪车给掀喽！”
　　 人群顿时乱得更很了，但没有一人响应。
　　 “昂——”一串警笛响起来。
　　 大家回头一看，这回来的不是一般警车，而是三辆模样有些怪异的大客车，只见大客车来到跟前，迅速跳下两百多人，全部头戴钢盔，有的荷枪实弹，有的拿着盾牌，有的拿着警棍，有的拿着钢叉，如临大敌一般，把围观人群给围得结结实实。
　　 突然，有人叫喊起来：“扒房子的防爆队来啦！赶紧跑啊——”
　　 “哄……”
　　 围观人群，迅速作鸟兽散。
　　 宋保连等人，顿时犹如面对一群猛狮的几只小猫咪。
　　 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防爆警察，跟四个二十岁左右手无寸铁年轻人形成的对歭场面，比例上的悬殊，滑稽得令人哭笑不得！
　　 逃出防爆警察包围圈的闲人堆里，有几人怪叫着起哄：“噢——噢——”
　　 十几名防爆警察，一边挥舞着警棍，一边用另外一只手，对宋保连等四人连拉带拽，把他们甩在了一边。
　　 奥迪车，随之畅通无阻，如同凯旋而归将士，豪气冲天，自信满满。
　　 场外观众，一阵哄笑！
　　 这时，从县政府大门里面一间挂着‘黄淮县信访局接待室’牌子的房间里，快速跑过来一男一女，对宋保连招招手，意思是叫他们过去。
　　 当局人浑然不知，这一连串画面，都被县政府斜对面百货大楼顶楼平台上面的摄像机、照相机，给一帧不少地记录了下来。
　　 接待室里，还是那一套程序，只是少了警棍的伺候。
　　 宋保连刚想发作，忽然想起白发老头的说法，这些信访局的人，都是些二传手，看样子很凶，其实屁忙不能帮你，不给你添乱，就算善待你了。面对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以静制动。
　　 一男一女，似乎很生气，分别叹了一口气，接着继续进行相关政策教育，什么向北京奥运会献厚礼啦，稳定压倒一切啦等等。
　　 这时，接待室门，被呼啦一家伙推开了。
　　 宋保连一看来人，立马很兴奋！
　　 是辅警光子。
　　 光子一身便装，手拿着瓶纯净水，进来后，一边喝着，一边跟信访局人寒暄着。
　　 光子朝宋保连肩膀头子拍了拍，笑了笑，说出了只有他俩能听懂的话：“你小子，跑得够快的哦！”
　　 宋保连嘿嘿地笑着，不说话，亲切地按了按他的手，算是打了招呼。
　　 “你张嘴就要三万，胃口不小啊！”光子先是帮宋保连理直了被刚才一番拉拽弄皱的褂领子，然后感慨。
　　 宋保连目光坚定地响应：“不多，也不敢多要。”
　　 光子对宋保连使了个眼色，俩人出了接待室。
　　 光子说：“估计，暂时任谁都不会答应给你多少钱。”
　　 光子看见宋保连的满脸疑惑，接着说：“那些人，还没下葬。估计要到下葬以后，才会考虑你的问题。”
　　 “哼哼，下葬以后，这事就算过去了，我还要个屁！”
　　 光子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以后，小声说：“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这个事，不会就这么简单过去了。如果真能就这样过去了，钱，你要多少都管。”
　　 “你呀，反正吹牛逼又不报税。我要十万，他们能给我？”
　　 “切！在他们眼里，十万？一百万也不算个钱！再说了，又不是花他们自个的钱！”
　　 “这样。”光子眼珠子一转，说：“你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调整调整。等我电话。怎么样？”接着又说：“你打听打听，确定他们那些人都下葬了，及时对我讲。”
　　 看来，也只能如此。宋保连心想。
　　
　　 十三
　　 车祸发生以后第八天，黄淮县财政局收到一笔来自北京的十五万块钱退款。退款人用的是真名和真身份证。
　　 第十七天，京城《法制园地》单月刊，刊载的配图长篇通讯《一出车祸后荒唐戏，几把幸存者辛酸泪》，引起轰动。与此同时，这个《法制园地》单月刊的网站上，公开了几个对比强烈的视频片段，一段县市省领导慰问幸存者的画面，紧跟着一段在县政府门前抓人场面。对此，各种媒体争相转载。一时间，黄淮县城、周边县市区，洛阳纸贵。
　　 第二十天，省政府调查组，进驻黄淮县。
　　 第三十五天，黄淮县官场发生地震：县委书记邵前绅，县长郝玉顺，同时受到撤职处分；常务副县长胡飞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追究行贿罪、渎职罪、受贿罪、贪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