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数学老师的严谨思维经过认真剖析，给我下嫁王大川罗列出四个好处。第一，他是独子，嫁了他无需应对姑嫂、妯娌等复杂关系，也无家产之纠纷；第二，他是现役军人，虽然没上过高中，却住过专科军官学校，且不说以何种手段取得，那张盖着大红章的毕业证书勉强可以与我的大学本科学历相提并论；第三，当兵的工资高，待遇好，部队管吃管住，我挣八十九元，他挣二百五十八元，差不多我工资的三倍，能更好地随了父母用意补贴家用；第四，就是那个关于金凤凰飞出山窝窝的想法，这是最关键所在，不能对父母讲。我也理性分析了嫁给王大川的劣势，无非就是两地分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况我是立志要做那浴火凤凰的！我用老师一年两个多月假期和王大川一个月的探亲假软磨硬缠降下了父母摇摆不定的反对旗帜。
　　 我的表妹巧红对我“四好一坏”的分析提出强烈反对，严重抗议。姨夫在煤矿下了大半辈子井，临退休时，初中没毕业的表妹虚报了三岁被矿上招了工，做了旅馆楼的服务员。我报到时，她已五年工龄。她前额飞扬一撮高高烫起的头发，以一副老气横秋过来人的口吻说，姐啊，这年头，有份正式工作的女工，那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别说你还是个大学生，才貌双全，就是我这斗大的字不识两升的睁眼瞎，身后也跟着一个加强排。咱啥样的人不好找？矿上领导的子弟，政府当官的公子，哪个条件不好？还有那煤校毕业的中专生，有文化有学历，用不了几年就能混个一官半职，一年挣万把块，不比那个八杆子够不着、离你十万八千里的当兵的强？还独生子，没有家产纠纷，农村人的家底浅得就像茶杯的底！生活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鸿雁传情，是两个人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琐琐碎碎！
　　 表妹的喋喋不休貌似有理的说辞在我坚定不移披红挂绿嫁给王大川那天吃了败仗。
　　
　　 四
　　
　　 事实证明，理论是完全不能用来指导实际生活的。我婚后生活的尴尬给表妹的观点做了强有力的注脚。自此，她就以一副胜利者的优越姿态将我的心晃成了一片幽深的海。正像巧红说的那样，我所谓的四个优势在吃喝拉撒、锅碗瓢盆的变奏曲和独自带萌萌的艰辛和漫长等待中，全都演化成两地分居带给我的痛苦和孤寂。那个我心向往之的海滨城市留给我的也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怀上萌萌之后，王解放就把他老婆姚金兰用摩托车送进了我的单身宿舍。他不厌其烦交待我，你妈身子弱，在家不上地不干活，饭也很少做，你担待着点。
　　 姚金兰给我做一日三餐，早晨小米饭，中午饸饹面，晚上面饸饹，像被输入了电脑程序雷打不动。我说，孕妇要补充足够的营养，鸡、鸭、鱼、肉、蛋、水果，一样都不能少。她不屑地将两条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齐齐甩在身后，我怀大川时，连饭都吃不饱，天天喝瞎菜饭、羹糊糊，啃玉茭面疙瘩，腿肿得像个冻坏的水萝卜，我儿子不照样人高马大，还考上大学？！看我沉下脸孔不接腔，她郭兰英的高嗓门迅速转换成德德玛的女低音：吃得太好，孩子长得太大，要受罪！
　　 生萌萌时，正赶上王大川集训，他没看到萌萌出世，包括我坐月子，他也没能回来尽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姚金兰天天坐个三碗小锅给我熬米汤，米汤水里晃荡着我苍白的脸孔，拿筷子打捞半天，斩获的只有数粒小米和三五粒豆子。我用勺子刮得碗边咣当作响。她说，老辈儿人交代，喝稀水米汤才能洗净女人身体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胃里空落落地剐得难受，乳汁喷在萌萌的脸上比米汤水还清澈透亮。我用尽全身力气，狠心将自己苍白的脸孔摔在了地上，让你的老辈人见鬼去吧！我要大鱼大肉，我要吃菜喝粥！
　　 姚金兰又被王解放用摩托车从我的宿舍驮走了。
　　 王解放对姚金兰的宠爱让我无休无止地在王大川身上寻求补偿。只要俩人在一起，我就当上了甩手掌柜。他做饭洗衣、叠被铺床，小丫鬟似的承担了全部家务。稍有不满情绪，我就咬着牙挤兑他，上行下效，看看你爸，活儿都是主动干的，哪像你指一堆吃一堆！他小声嘀咕，哪有一点大学生的素质，还灵魂工程师呢！他不提则已，一提我的委屈就如泛滥的江水收拾不住了。我的手指甲划过他军人的脸庞，老师咋了，大学生咋了，不一样得为你生儿育女、敬老抚幼，就冲你那每月一百大毛的生活费？！
　　 王大川哑了。他二百五十八元的工资从来没有交到过我的手里（他的工资一直在以高我三倍的速度增长）。我花他的钱得经过三番五次的申请审批。为此，我愤愤不平。我在父母给大丫盖房时提出申请了，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赞助五千吧？他说自己不是提款机，又不是自家修房盖屋，给一千不少了，还让大丫打欠条。我说我没法交代血浓于水的母女情深、姐妹情谊，张不开嘴，这样，我给你打欠条行不行？他居然真收下了我因愤怒划破了好几处的条子。村里集资修路，我又打申请了，全村都知道咱俩端国家饭碗，不随份子不好看。他眼睛一瞪，多少？我可是疙瘩村演了七场电影说了七天书，敲锣打鼓送出村口的大学生，照片还挂在村委会的墙上，你看着给吧。他哆哆嗦嗦掏出两张老头票，说，修那条山路，不值！多少钱不是瞎扔，早晚得搬下山来！我一赌气去财务科预支了半年工资，他不嫌丢人，我还嫌臊得慌呢！剪彩那天，我胸佩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就像站在讲台上一样热情洋溢。我对着话筒扯直了嗓门，修疙瘩村的路就是修我们自家的路，是咱的祖父事业，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我把一沓子红票票一张一张塞进捐款箱，塞一张，乡亲们的掌声热烈一次，他们的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被身后凹凸不平的黄土坡映成了甜甜的高原红。多年后，王大川的预言得到验证，疙瘩村集体搬迁到了何庄乡，我家还分到三大间青砖红瓦的别墅。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他在我眼里铁公鸡的光辉形象。
　　 与王大川分道扬镳，小气并不是主要原因。他复员回到地方，彻底粉碎了我走向大城市的梦想。当了十五年兵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大连找份很不错的工作，好几个单位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但他架不住王解放和姚金兰的千呼万唤，全然不顾我的千千心结、百转柔肠。那段时间我住在军营，调动全部的柔情和魅力陪他吃陪他睡陪他玩。他一介武夫，每晚都把我折腾得体乏无力。我说，这是千秋大计、重要抉择，留在大连，你们王家从此就换了门厅，你的后辈子孙就不再是山旮旯里的人了。他趴在我肚皮上边运动边称是。我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他半路反戈，还是响应父母号召，膝前尽孝来了。
　　 扯了离婚证，我暗暗发誓，和王大川老死不相往来。没曾想，离了婚的王大川一纸介绍信也来矿上工作了，还以坐火箭的速度摇身变成我的领导，在上访路上与我进行着马拉松式的角力。命运又一次向我露出了可憎又可笑的狰狞脸孔。
　　
　　 五
　　
　　 进入二十一世纪，煤炭市场度过了寒冰期，迎来了它的黄金十年。煤价像爆裂的玉米花涨得超出了人的经验判断，工人的工资、奖金、各种福利待遇也水涨船高。两口子如果都在煤矿上班，男人下井或者谋得个小职位，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相对于教育系统来讲，煤矿企业的教师工资奖金加起来要高出其20%左右，还不说逢年过节的福利。腰包鼓起来的同时，子弟学校的教学成绩也扶摇直上，年年喜报，南高县那是榜上有名。一到暑假，矿上的两辆大客车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拉上几十名老师上北京、下山东全国各地去旅游。鉴于老师们的辛勤工作、出色表现，旅游期间发生的所有费用矿上全包，以兹鼓励。党委书记在饯行大会上的表态铿锵有力、余音缭绕。这种尊师重教的风气着实让身为老师的我风光了几年。
　　 孰料，风云变幻，好景不长。其时，恰逢国家教育制度改革，以前村村有小学变成了方圆数十里一座庙，七八岁睡窝不知颠倒的孩子就要离家住校独立生活。优秀教师卯足了劲儿往城里挤，造成城乡教育资源不均衡、不对等。家长望子成龙心切，纷纷到城里买房租房，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有的家长从孩子上幼儿园就开始租房，一直租到高中毕业。这十五年，那是全家总动员，老人被迫荒了责任田进城做饭接送孩子，父母城里乡下两头跑拼命挣钱以应付突然增加了好几倍的开销。十五年，人活一辈儿四分之一的光阴哪，就这样被教育体制被三个家庭一根苗的现实活生生绑架了。兜里揣了俩钱的煤矿职工在这十多年里迅速成长为城里购房的主力军，也成为推动南高县房价大幅增长的一个主要原因。南高县的房价抵得上省城的房价，被别人戏称为北方地区的“小香港”。
　　 表妹巧红是在城里买房的首批矿工之一，她家买的是矿上的集资房。她的实惠思想为她谋得了房子、车子、票子和幸福生活。她在一个加强排的追求者中圈定了既是职工子弟又是煤校毕业生的刘金宝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刘金宝的父亲是从矿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居二线的领导。刘金宝煤校毕业在坑下锻炼了三个月后调进了生产科，科员、副科、正科直线上升，现在是矿长助理兼调度室主任。巧红做过旅馆楼服务员、餐厅洗碗工、煤质化验工、工会科员，最后从销售科驻南高办主管科员的岗位上停薪留职回家做了全职太太，她的工种从三倒班的后勤服务人员到老白班，再到一线科室、重要岗位，她用越来越肥胖的身材和越来越白皙透明的婴儿皮肤向我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如何的英明正确、高瞻远瞩。她家的房款是购买原始股票赚得的钱。
　　 九十年代末期，几家煤矿（包括我所在的煤矿）和几家化工企业为抗击“严寒”，成立了XX公司，美其名曰“强强联手”。股票经证券公司运作上了市，普通职工有权购买七百股原始股，每股三块七毛八。那时的股票、上市、投资这些概念，对于小煤矿上的人来说还是新生事物，购买七百股得一年的工资，不是个小数目，很多人在观望、犹豫不决中放弃了认购权，刘金宝的父亲除了购买自家应得的份额，还占用别人指标认购了五千股。能够如此态度坚决地购买股票的都是矿上的中层干部，享用集资房的也只有这些少数人。
　　 股票上市当天就翻了倍。刘金宝家赚了套集资房。我的原始股是巧红表妹慷慨解嚢借给我两千块私房钱购买的。从银行里取出钱来，我还给她两千块钱的本，又给了她五百块的利息。她将钱摁进我的包里，自家人还要干啥？我是觉得放弃太可惜了！王大川那个臭当兵的他能带给你什么……我趁推来搡去之际，把钱扔在沙发上做贼似的逃出了她家。
　　 城里买了房的巧红表妹俨然成了起早搭黑的城里人。矿上买了通勤车，早七点晚六点接送城里人上下班。后来，在城里买房的人越来越多，通勤车从一辆变成两辆、三辆，现在都五辆了。矿上还专门增设了客车队这一机构。每天下班后，五辆通勤车一字排开、威风凛凛驶出矿区，矿上只留下了选矸楼日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
　　 矿子弟学校受进城大潮的强烈冲击，光景日渐萧条，生源成了致命的问题。从一年两个班到一年一个班，从一个班十几个学生再到断档断线招不起生。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上门招生，尽数在矿子弟学校读书的好处，六个学生六个老师，手把手，一对一，哪里有这样丰厚的教育资源？无奈好话说了一箩筐，搂不进篮子里半根菜。生源的枯竭直接导致了教师的分流转岗，等待移交社会。此时的我已而立过半，一副青春将尽激情未酬的倒霉样子。效益的火爆让子弟学校解了体，也让几十名教师集体旅游的自豪感、优越感变成了留存在记忆深处的老黄历。
　　
　　 六
　　
　　 借王大川的翅膀远走高飞的美梦破碎那年，我亲爱的父亲也猝然去世。他老人家玩了半宿麻将，夜半三更回到家中，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大丫的男人、母亲的招儿子、我的哥哥在开三轮进城卖梨返家途中，一头扎在崖壁上造成双腿残疾。三丫考上了重点大学……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三十大几的我痛定思痛，摒弃了之前一切不合实际的想法，将全部身心扑在了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上。
　　 站在讲台上讲课，坐在台灯前批改作业，我总会想到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啥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认真去做，做到最好。玩麻将也一样，要把牌研究透，要用数学的严谨思维去分析打哪张牌、留哪张牌，停什么口几率大。他能猜出别人手里的牌，胡什么口，却很少见他赢钱。现在想来，他不能赢钱大概是因为他一个人的理性面对的是三个人的感性，棋逢对手智者胜。不是对手，智者也就不能称其为智者了。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父亲闭着眼睛都能摸得出饼万条中发白，但他很少琢磨同桌打牌人的心思。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玩牌不像教科书，对手也不是奉老师为神明的单纯学生。打牌说到底，打的是人心。这样子寻思，牌技高超的父亲倒显得寡不敌众势单力薄了。父亲吸着烟捏着牌冥思苦想的样子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的永恒的形象。
　　 父亲去世后，我潜心教书育人，年年带毕业班，教学成绩始终名列南高县前茅。教学能手、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各种各样的荣誉接踵而来，名气丝毫不亚于父亲当年。但我的努力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经济效益，也不能改变我被转岗分流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