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钱到城里买房。前不久我还住在子弟中学的单身宿舍里。签下那一纸协议，我与矿脱离了关系净身出户。床、桌椅、柜子都是矿上配备的公有财产。结婚时置办的两个大板箱、一组立柜在我和王大川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被王解放和姚金兰开着三轮公然抢跑了。我现在住在城里。萌萌上小学时，我在城里租了房。十二年内我搬了六次家。经人介绍我和六个男人谈过对象，有的搭伙过了几天，有的吃过几顿饭，还有的就见了一次面。我忍受不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世俗目光。母亲被我绑进城里，从天命之年熬成了古稀老人。她将大丫的儿子双双送进了大学校门。现在，萌萌也高中毕业了。她说，人活一辈子，甚事不得经过？睡一觉就是一天，要想开了活。母亲的坚韧果敢和她踮起脚尖活、放倒脚尖睡的现世思想堪与一百多岁的乌尔苏拉媲美。当研究生毕业的三丫犹犹豫豫让我向母亲转达她想留在“天涯海角”发展时，我白发苍苍的母亲二话没说投了赞成票。当母亲听到对我不三不四的议论时，她愤怒得像头护犊子的老母牛。谁吃饱了撑的喜欢告状？愿意求爷爷告奶奶受那份遭人白眼受人挤兑的罪，我家二丫是被逼上梁山的豹子头，她是在为民请命、伸张正义！我眼眶潮湿地昂起来了头，我无法面对母亲眼神里的理解、内疚、慈爱、无奈等诸多情感。
　　 转岗后，我先是在煤质化验室上班，每天去井口取样、化验、出数据、上报。和我同在化验室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矿长侄子的远房表姐，一个是生产矿长老婆的堂妹。自从我进了化验室的门，她们就摆出了老资格、姑奶奶的架势，在我面前不是八卦矿上的子虚乌有，就是趾高气扬地把我当老妈子使唤，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大的嘴脸。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们动不动去拐了十八道弯儿的领导亲戚那里打小报告，说蒋二丫放不下当老师的臭架子，动口不动手。王大川严肃地代表矿领导和我谈话，你看你，年纪比她们大，素质比她们高，你可是堂堂的人民教师，干点活有啥大不了的？没听说哪个人是被累死的。我盯着王大川不停蠕动的嘴唇，咬牙切齿来了个斩立决，老娘胜任不了，累死了孩子连娘都没了！王大川半张的凸嘴里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
　　 我主动要求去澡堂当了一名浴池工，上三倒班，唱独角戏。上班打扫卫生、顶水，下班关水、打扫卫生，不看脸色，无须说话。我的岗位工资从教师的四级三档直降到矿上的最低岗三级四档，教师津贴以及10%的教师补助也取消了，千辛万苦取得的中级职称也被专业不对口的说辞束之高阁，原先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缩水成了一千三四。虽然一年到头加上乱七八糟的奖金也能拿个三四万，比教育局的老师收入还高些，但从为人师表、接受终身继续教育的老师沦落到这样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岗位，我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挫败感、失衡感。工作本无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不过就是句自我安慰的谎言罢了。我们这些分流的老师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被打上了临时工的烙印，评先评模、提拔重用都与我们绝缘。那光景，那心情，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种悬在半空中不死不活惶惶不知所终的境遇，这种尊严被任意宰割、践踏的耻辱，促使我走上了上访的漫漫征途。随着我上访的脚步，我所在的煤矿资源枯竭、煤价跌破成本，效益逐年滑坡，渐现衰败之色。煤炭市场的黄金十年一去不复返了。
　　 顺其自然，耐心等待，迟早要移交社会。经济不受损，在哪里上班不为挣俩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煤矿再不济，也够你这辈子活了。每次找王大川时，他都钻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后面态度诚恳眼神闪烁旧调重弹，像哄小孩子不哭。我看着鬓角不断钻出的缕缕白发，悲从心生。我是响当当的大学本科生，矿上的哪个岗位我不能胜任？！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民教师，我的舞台是教书育人塑造灵魂的三尺讲台，不是云雾缭绕藏污纳垢的职工澡堂。我上访的目的不为钱，只为着陆。人活一辈子，比钱重要的东西多了！我将“钱”字咬出钉子一样的尖锐射向王大川。王大川上下打量我几眼，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拽拽皱巴巴的裙角，心如刀割扬长而去。我身上穿的还是最后一次去大连探亲时，他买给我的真丝连衣裙。
　　
　　 七
　　
　　 王大川转业到矿上，就像坐了直升飞机，科员、副科、正科，直至后勤副矿长，提升的速度不亚于有个总工父亲的刘金宝。他事无巨细，职工的吃喝拉撒睡琐碎事宜都归他管。他还分管子弟学校，包括中小学幼儿园，包括我。
　　 我作为七十二名老师的代表，不得不和王大川频繁交涉。为了集体利益，为了让心呆在该呆的地方，我背叛了和王大川离婚时立下的誓言：老死不相往来。王大川哄小孩子不哭的话，磨起了我的耳茧子。我懂得民不追官不究的道理，等待领导主动解决问题，不仅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恐怕还是下辈子的事情。我包里背着上级的红头文件直接去XX公司找，去市里找。我肩上的包越换越大、越来越沉，上访资料、水、面包、雨伞、衣物……“万物皆有灵性，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我的包就像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手中的磁铁，飞短流长、冷嘲热讽、明箭、暗箭、冷箭、袖箭像铁钉、铁锅、铁钳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被我尽收囊中。
　　 我行走在一条让我身心俱疲的长征路上。面对形形色色的领导，我哭过，笑过，耍过酒疯，瞪过眼睛，拍过桌子，骂过祖宗。我时而像个演说家，现身说法慷慨激昂；时而像个泼妇，捶胸叉腰破口大骂。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老师，文质彬彬据理力争。除了官方，我还要面对心思各异的老师们。他们中，支持者有之，观望者有之，坐享渔利者也不乏其人。我一次次默念回归教育是你蒋二丫无怨无悔的选择，以坚定我前行的方向和脚下的步履。上访，上访，上访！我的脚步走在灵魂前头，一鼓作气从而立有四越过了不惑之五。
　　 教师回归教育这件事取得实质性进展，正是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搞得如火如荼之时。矿上搞党的先进性教育活动时，老师们转岗分流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搞党的纯洁性教育活动时，老师们说，咱去找找，催催？党的十七大召开之际，以我为首的老师代表，公司、市政府、省政府挨个衙门进，都被一杯清茶、一通好话、一个电话、一辆轿车打发了。轿车是矿上派的，随行的是王大川。王大川一次次满脸堆笑、满头大汗地把我从各级信访部门领回矿上。我也一次次见识了他卑躬屈膝，龟孙子似的嘴脸。王大川是领导的挡箭牌。这个射箭的人是我，他的前妻蒋二丫。我趾高气扬地看着他被领导批评、痛骂，幸福感袭遍我的全身。同时让我明白的还有他平步青云的原因所在。人若放弃尊严，登天何难？！
　　 我第一次被王大川亲自从市政府领回矿上，刘金宝和巧红提奶扛饮料登门拜访来了。这是自巧红劝我别嫁王大川未果后，首次光临寒舍。她看着印有XX煤矿XX字样的床、桌子、椅子，眼泪小河一样往下淌。刘金宝看看床沿，看看污迹斑斑潮湿脱落的墙壁，再看看桌子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教科书、方便面袋子，夹根烟门外吹风去了。
　　 巧红是王大川请来的说客。她言辞凿凿情真意切，姐，你这何苦呢？人家拿了你这样的学历文化，削尖了脑袋忙升官忙发财，有了钱甚事不好办？你忙的是个甚啊？争的哪门子的气？这日子咋就越过越倒闭了呢？姐，在矿上又不比在教育上挣钱少，看个澡堂子，不动脑筋不出力气，你不想上班，大丫还能替你，归教育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何必强做出头鸟？唉，想当初你嫁给王大川也没选错，咋就离了呢？她的目光在我的宿舍游来游去，一直游到门外刘金宝的脊背上，没入深不见底的暗夜中。
　　 不蒸馍馍争口气，别和我扯这些嘴淡没吃盐的闲话！大丫替我上个班怎么了？每天十元，我是付了工资的！看个澡堂，扭开阀门上水，扭住阀门停水，扫帚一挥，拖布一甩，这活儿谁干不了？他王大川有意见，保留！明告诉他，大丫替我上班，母亲替我照顾萌萌，我就忙着告状去了！我像当年那样气势汹汹斩钉截铁谢绝了巧红的好言相劝。
　　 巧红总共找了我三次。这三次谈判的结果是，王大川给萌萌的抚养费从五百涨到八百，又从八百涨成了一千。他自掏腰包想用小恩小惠绊住我的腿，堵住我的嘴。我才不上他的套。抚养费是给他唯一的骨血萌萌的，天经地义。他的前程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公对公，私对私，一码归一码，别狼筋扯在狗腿上的瞎摆活。
　　 2012年冬天，党的十八大召开前夕，我做贼一样挨个向老师们化缘，筹措了五千元代表队上京的路费。上京前一天，王大川以谈工作为名让通讯员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第一次站在门口像迎接领导一样对我点头哈腰。茶几上，一杯泡得正好的碧螺春氤氲出袅袅热气，高脚盘子里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反时令水果。待我坐下，他侧着半个屁股坐在我对面，草莓、香蕉、圣女果依次递，我一样一样啃着吃。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讨好之意漫溢。这样的谦卑与殷勤，是和我谈恋爱时都未曾有过的。二丫啊，我和你商量个事，你看马上要开十八大了，上级文件下了一个又一个，他拿起茶几上的文件闪闪，又重重放下。矿上的意思是咱能不能不往上跑？这……非常时期啊！他顿顿，真诚地盯我的眼睛，等十八大一结束，我和你一起去找领导解决这事，一定去！我冷冷看他。你看，惹烦了领导毕竟不利于事情的解决嘛，别把同志关系搞成敌我关系，是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当我求你了。我的眼光里有了嘲讽之意，继续冷冷看他。他站起身，从宽大的写字台抽屉摸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我包里塞。这是领导的意思，你就别去找了，别给矿上找麻烦给领导们添堵了……我把包夹在腋窝甩在身后。撕扯间，钞票撒了一地。我脑子里猩红一片。跑出办公室，身后传来王大川气急败坏的咒骂，一根筋，简直差窍！后来，那一沓子钞票就像我发夹上的蝴蝶疯狂地飞进我的梦境，折磨着我的心灵。我撑开五指抓它们，一只也抓不到，搓着指头蘸着唾沫数，数也数不清楚。
　　 值得庆幸的是，2013年春节过后，一场反腐败的大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序幕。党中央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决心誓要扫清人间污垢，还天下一片清凉。官场地震频发，高官纷纷落马，让头顶乌纱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恐不安。省纪检书记被请去喝茶了，县委书记被双规了，县长突然跳楼了。特殊时期，上面的政策是，凡是上访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级级往下压，尽可能地消灭在地方、消弥于基层。矿上的教师回归教育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历时最久的上访事件。我把信直接寄到了国家信访局。群众路线一竿子戳到了最基层，各级领导大力发扬“认真、较真、求真”的工作作风，催办的电话从中央打到省里、市里，再到XX公司，要克服一切困难，一个月内必须解决此事！听着千篇一律、字字千钧的电话内容，我百感交集，肩上沉重的包松软地秃噜到了地上。
　　
　　 八
　　
　　 从矿上回来，我背着大包直奔教育局。这两千块钱只够我还透支卡，眼下要紧的是上班，挣钱，有饭吃。矿上和我已无关联，我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至于王大川，我从来没有忘记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
　　 我瞄准了下一个目标，教育局局长。我不管那些老师们背后怎么戳我的脊梁骨，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我只在乎我的感觉，我的需要。王大川说我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点不假。
　　 当移交教育进入关键时刻即将变成现实时，他们，我昔日的战略同盟、一个战壕里的同志们又结成了新的反战联盟，背着我找王大川，找矿长，找公司找市里，说归教育是以蒋二丫为首的少数几个人的挑衅滋事、一厢情愿，不代表大多数人的意愿。他们说他们永远是矿上的职工，绝对服从领导安排。还说矿上不是人性化管理吗？愿者归，不愿者留。职工与矿上那是鱼水情深。王大川代表公司和矿上明确表态：矿上不是谁家开的如意馆，想走走想留留，你们早干啥去了？在蒋二丫圪操得不可开交、与矿上的矛盾白热化时，你们不是还给她摊钱支持她去北京首都了吗？你们不愿意归教育，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眉毛眼睛和我比划过？现在眼看生米煮成了熟饭，你们又生出新的事端，既想马儿跑得快还想马儿不吃草，想挣高工资还想不出力。晚了，一锅端！根据文件精神要求，学校回归教育时，所有财产随教师队伍一并移交地方所属。南高县教育局不要咱这杵在矿区中央的教学楼，折合人民币两千五百万。两千五百万哪，矿上赔血本了！摊在你们每个人头上就是三十多万。换句话说，你们后半辈子的工资都是矿上预付了的！目前这个形势，煤矿面临倒闭，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归教育，从一个衰败企业普通职工摇身变成事业单位的在编二十四级干部，工作稳定，收入稳定，也算审时度势了一把。你，蒋二丫同志功不可没啊！这些话是我早晨找王大川“要饭”时，他唾沫星子乱飞单独表演给我听的。你没听说？还有人忙着往公司调工作呢！我不紧不慢放冷枪。王大川张开大嘴，又露出了他参差不齐的黄牙。
　　 我只想吃碗合自己胃口的饭。这些年我东奔西走，只要有门我就敢进，只要有人我就敢找。我勇敢得就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发起进攻，冲锋陷阵，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天堂地狱随处乱闯。生活让我变得麻木不仁、无所畏惧。站在一扇扇形态各异高大厚实的门前，我甚至想，我就是为上访而生的。
　　 我甩甩沉重的包，站在朱红的木地板上，顾不上自己的寒酸打扮作自我介绍，我是XX煤矿的……一个头发全梳向脑门后的男人抬起眼角打量我：“蒋二丫？”我想说的话被他洪亮的声音里钩出的巨大问号堵在了喉咙眼，我诧异的眼神紧紧捉住他惊讶的表情。“我是薛慧春啊……”天哪，薛大公子，我本能地摸向包里那只白色发夹，捏着两只蝴蝶我挪动双脚想把自己藏起来，明亮洁净的地板上赫然露出两个土灰的脚印。
　　 “我到任就在教师花名里寻你，你像孙猴子一样生死簿上没留大名。”他把我安置在沙发上，坐在我身边倒茶、削水果，我第一次在领导面前产生诚惶诚恐的感觉。
　　 “这不，前段时间在XX煤矿移交教师名单里发现了你。我说我怎么找不见你啊，敢情就不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你们矿上的老师脚尖都快踢破我办公室的门槛了，都想进城，想不上班。多少大学生、研究生都在过五关斩六将挤独木桥呢，他们，老弱病残……净想好事哪。我正寻思你呢，你这个曹操就到了。他兴奋的样子让我坐立不安。我一介草民，何至于此？你们矿上那个领导，叫什么王大川的说你是个刺头，上访精英、造反领袖……”
　　 “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改了行的老师。”我瞪大眼睛，将眼眶里蠢蠢欲动的泪花挡在了眼球后面。
　　 “说吧，想进城？一中，二中？还是请长假坐下来？我一路绿灯。”
　　 “上班，挣钱，养闺女。”我答非所问。
　　 九月一日，王大川将萌萌送进了大学校门。他荣升为矿上的党委书记，正处级，分管信访工作。
　　 我背着全部家当到何庄乡中学报到，任初三的数学老师。与我随行的，还有我七十五岁的老母亲。
　　 那天晚上，我躺在三间大别墅里头枕《百年孤独》睡着了。我梦见父亲一手捏着梅尔加亚德斯的羊皮卷，一手握着鸡毛笔冥思苦想，眉毛胡子垂在地上，苫住了双脚。母亲从身后牵出一头和真牛一样大小的糖牛犊，用她那深沉如哲学家一样的嗓音对我说：“来吧，孩子，拿着它吧，这个是属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