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愣住了，问着，你怎么在这里？
　　 灵秀笑着说，这里是妈妈的家乡啊。
　　 林峰真的糊涂了，灵珊阿姨的家乡也是这里，难道她和父亲老早就认识？看来，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还真不少。
　　 灵秀高兴地说，林峰哥，看到你来，我真高兴。走，咱们回家去。
　　 路上，灵秀说，妈妈病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出院后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身体，她说要回老家，我们就回来了。舅舅一家出去打工了，现在我们住在他家的房子里。
　　 林峰狐疑地问：“你和妈妈来这里，那你不读书了吗？”
　　 灵秀笑了：“林峰哥看来你是真的不关心我，我今年也大学毕业了，我读的是师范学校，按要求师范生要到边远地区支教一到两年。正好妈妈要回来，我就来这里的村小学教书了，每天和这里的孩子们在一起，过得也很快乐。”
　　 灵秀带着他来到村东的一家小院，低矮的石头院墙，院墙的东边有几株樱桃、李子、海棠等果树。隔着过道，这边是一片菜园子，蔬菜品种繁多，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辣椒，还有一畦碧绿的韭菜。灵秀说，这里种的蔬菜就够我们吃的了，还是纯绿色食品，没有农药。说着，两个人走进房子里，灵秀叫着妈妈，你看谁来了？
　　 林峰打量着这间屋子，看到窗前置一案几，灵珊阿姨坐在旁边的木质椅上，看见林峰进来，显然有点吃惊，但说话的语气仍然很平静。见到灵珊阿姨，林峰反倒觉得有些尴尬，愣愣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这种神情，灵秀说，妈，林峰哥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可能是饿了吧，我去给他做饭。
　　 灵珊阿姨叫着小峰，她那平静的声音和以前丝毫没有改变，那份平静给林峰的感觉依然是没有温度，依然是客客气气的，而那神态，就像林峰以前每次回家一样在说着，小峰回家了？坐吧。
　　 林峰放下背包坐了下来，他发现，灵珊阿姨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人消瘦了许多。他问着，阿姨你哪里不舒服呀？灵珊阿姨说，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睡不好觉，晚上一闭眼就看见你爸爸。没事，这里安静，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七）
　　 确实，如灵珊阿姨所说，这里真的很安静。吃过灵秀给他做的农家饭之后，躺在西屋的床上，被褥都很软，用手摸上去，厚厚的柔柔的，而且还暖暖的。他想，这被褥肯定是在太阳底下晒过了，闻上去带着一股子阳光的味道。他很快地睡着了，然而，他睡得很不安稳，他梦见了母亲。母亲走了进来，她的神态就像活着时候一样，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问他，你到这里干嘛来了？他也问着，你怎么也来了？
　　 母亲说，这里是我和你父亲的家乡，我要回来，但是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还是回咱们的家吧。
　　 “妈，我爸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他不是去找你了吗？”他说，“咱们家被叔叔占了，酒店被他占了，房子也被他占了，所有的生意都被他占了，我没有工作，无处可去了。”
　　 他还要问什么，母亲却拦住了他的话，温柔地对他说，小峰，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父亲创下的产业，别让他失望。说着，母亲像一阵风似地走了。他大叫着，母亲，你不要走，别把我自己留在这里。他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黑暗中似乎还能看见母亲那忧郁的神色。他有些害怕了，摸着黑坐了起来，却听见那屋那娘两个还在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恍惚中听见灵珊阿姨说，秀儿，你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喜欢小峰？灵秀没有说话，叹了口气。灵珊阿姨也跟着叹了口气，孩子，感情的事强求不得，这不是单方面的事，况且，小峰对妈妈有误会。灵秀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妈，有些事情，我看你就告诉林峰哥吧，不要让他再误会咱们了。再一细听，声音却有些模糊了。只听见灵珊阿姨叹了口气说，睡吧。
　　 接下来他睡得很沉，竟然再没有做梦。他是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吵醒的，醒来一看已是日上三竿了。
　　 穿衣起来之后，他看到灵珊阿姨在菜园子里摘着菜，他叫着阿姨。
　　 灵珊阿姨看到是林峰，问他睡得好吗？
　　 林峰说睡得很香，一觉到天明。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意。今日见到这一丝笑意，竟然让林峰有了温暖的感觉，一下子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他说，阿姨，你别累着，有什么活我可以帮你做。
　　 她抬起头，看着林峰，哦，给你留的饭在锅里热着，你先吃饭去，吃过饭陪我出去走走。
　　 这是一座不太高的青山，在村子的东北边，半山坡青松掩映着的是一座座的坟茔，有些已经被枯草覆盖了。灵珊阿姨带着他来到一座立着石碑的坟前说，这是你爷爷奶奶的坟，你来了，就给他们烧点纸钱吧，说着她拿出带来的纸钱，递给林峰。他把纸钱点着了，火光中他看见灵珊阿姨的眼神很忧郁，脸上也带着落寞的神色。她说，小峰，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会告诉你，尽管这里边有着许多难言的苦衷，却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简单到用几句话就可以讲完，但里边的关系却是复杂的。你的父亲，你的叔叔，还有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年龄相差无几。当年，一起在村小学读书，后来，又一起到镇上读中学。虽然那时候的乡下很贫穷，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并没有觉得生活是苦涩的，相反，我们也能在这艰苦的岁月中体味到生活的甜蜜与浪漫。
　　 我和你叔叔同岁，我也一直偷偷的喜欢你的叔叔。那时候的乡下孩子，大都是开蒙较晚，对于感情更是懵懂无知，但是每次见到你叔叔，我的心情，是既羞涩，又甜蜜，莫名其妙的会脸红。那种心情，我想你们现在的孩子都体会不到，暗暗的喜欢，但又不敢表白。每天我都是被这种心情折磨着。走在上学的路上，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身影，心里就像被小鹿撞击着一般，砰砰乱跳。后来他也知道我的心思了，写了一首小诗，偷偷地给了我，我现在还记得那里的几句话——
　　 山上的花儿开了/我只喜欢其中的一朵/山外吹来了风儿/那是我倾慕的心儿/在说着悄悄话……
　　 后来因为家里太穷了，他家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你的父亲为了他的弟弟——你的叔叔，辍学了。他说，他的弟弟聪明，脑子好使，以后一定有出息的，他要在家里干活挣工分养活一家人。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大家都在生产队干活，你的叔叔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而你父亲却要在炎炎赤日下辛苦劳作，命运的不公平并没有让他有任何怨言，反而更锻炼了他的意志。你叔叔却没有吃过一点苦，高中毕业，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学的知识也有了用处。他毕业那年，正赶上公社信用社缺信贷员，乡下没有几个有知识的人，他赶上了好机会，去公社信用社上班了。那时候我们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家里也开始张罗我的婚事了，万事俱备，只差选好日子了。眼看着就到年底，正是农闲时节，村里已经有几对年轻人举办了婚礼，然而，我们结婚的日期却迟迟没有定下来。我的母亲很着急，找到媒人到他家去问，媒人回来后支支吾吾的。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媒人才说了实话。原来，信用社主任看到你叔叔一表人才，相中了他，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那信用社主任的女儿，在商店站柜台，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叔叔当然想攀这个高枝了。
　　 我不相信他会变心，跑去问他。他也没有隐瞒我什么，对我说对不起，他想要有一个好前程，要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这些，信用社主任能给他，而我却给不了他。
　　 后来，我远嫁到山外的城市，嫁了个有伤残的转业军人，他娶了信用社主任的女儿。然而，谁能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美好的前途和幸福的生活，而是牢狱之灾。在工作中他出了问题，被免职不算，还被判了两年徒刑，老婆也离开了他。
　　 几十年过去，我们都老了，你们这代人都长大了。等到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已经不再有波澜，更没有恨意了。灵秀的父亲因身体不好，常年住在医院，我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勉强维持。后来灵秀的父亲又得了重病，我们卖掉房子，倾家荡产也没有挽留住他的生命。可能是我福薄吧，这些年没有享过福，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经过这次打击，更是雪上加霜，我病倒了。在医院遇到了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后来你叔叔知道了我的情况，也过来问候。他对我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我，老婆离婚后，他也一直没找，希望能和我再续前缘。虽然说不记恨他了，但是当年他绝情的话我是不会忘记的，如何能够再度面对这样的人？所以我拒绝了他。后来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在你母亲死后，我和你父亲经历了重重阻碍，走到了一起，为此你的叔叔耿耿于怀，对你父亲起了恨意。
　　 灵珊阿姨的话，解开了他心里的谜团，但是他仍然有着难以释怀的心结，关于房子的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但有些话却难以出口。看他的神情，灵珊知道他仍然有解不开的心结，便说：“小峰，你不用顾忌什么，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阿姨，你为什么把父亲的房子卖了呢？难道你急需用钱吗？”
　　 “你说什么？”灵珊吃了一惊，“我怎么会卖掉你父亲的房子？虽然他把房照改成我的名字，但那不仅仅属于我，那是一个念想，也是你的家，我怎么能做那种事？”
　　 “可是叔叔拿给我看的房产证上明明写的他的名字，他说你把房子卖给了他，还让我以后不要再回那里去了。”
　　 “他怎么能这样？这个人真是恶习不改！”灵珊阿姨气忿地说，“小峰你放心，房子我没卖，那是你父亲留下的，你在那里度过了幸福岁月，那里也有我的幸福时光，房子是我们的。我想，他拿给你的房产证肯定是假的，真的还在我这里呢，等回家我拿给你看。”
　　
　　 （八）
　　 秋去冬来，转眼，林峰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这里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这里呆得习惯了，而且喜欢上了这里，他想，在这里生活，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在这里，即享受亲人的呵护与关爱，也享受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的美，置身于喧嚣的城市久了，这里的安静，真有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此时，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倒觉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有家的味道温暖着他。可人还是以前的那个人，但感觉却大不相同，莫名其妙的对灵珊阿姨的敌意消失了，也就并不觉得灵珊阿姨的态度冷淡，反倒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滋生在心里。
　　 每天，灵秀去学校之后，他就在屋内看书，再就是到村外的山上转转。从山上回来，路过学校，他总是在教室外站着，静静地看灵秀给孩子们传授知识，教他们唱歌。时间久了，灵秀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走进了他的心里，灵秀的一颦一笑总是在他眼前晃动，耳朵里也总是听到灵秀银铃般的笑声，他自己惶惑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小丫头难道会迷惑人吗？否则何至于如此？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空落落的，又像是被装得满满的。
　　 转眼已到年底，学校早就放假了，灵秀每天都在家里，帮着灵珊阿姨拆洗被褥、打扫卫生、采购年货等杂七杂八的事情，空闲的时候，也跟着林峰一起看书。看书看烦了，便拉着他跑到院子里，用洁白的雪堆起一个个的雪人，在院门排列着，两个人玩笑地说，这是咱家的守护神。
　　 小年一过，年味更浓了，安静的村子也热闹起来，开始零星地响着燃放鞭炮的声音。看着带有年味的家，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家，想起了父母。他站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远方，眼前出现小时候过年的情形。小时候，他的胆子很小，听到鞭炮声就会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父亲骂他没出息的时候，叔叔总是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小峰还小，来，别怕，叔叔教你放鞭炮。于是，叔侄俩一边跑着，一边笑着开始燃放鞭炮。当年那情形至今他还记得，但是那个可亲的叔叔去了哪里呢？人心怎么变化这样大呢？
　　 “林峰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灵秀从屋里走出来，“妈妈叫你进屋吃饭呢。”
　　 “哦，没想什么，走吧，吃饭去。”转过身的时候，迎上了灵珊阿姨担心的眼神。
　　 饭桌上，灵珊阿姨做了他爱吃的地三鲜、小笨鸡炖蘑菇，灵珊阿姨对他说：“你多吃点，来这里这段日子，咱家总是粗茶淡饭、清汤寡水的，没给你做过什么好吃的，阿姨心里过意不去，快过年了，秀儿买了几只小笨鸡，今天先炖一只给你们解解馋。”
　　 林峰说：“阿姨，您别这样说，我在这里感觉到家的温暖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对您有误会。”
　　 “好了，快吃吧，一会凉了不好吃了。”灵珊阿姨说，“秀儿，你也多吃点，这一年来也把我秀儿累坏了，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咀嚼着好吃的鸡肉，耳边回响起妈妈的话，小峰，多吃点肉，好长大个，有个好身体……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在灯光的映衬下，洁白的雪透出来清冷的光。
　　 “小峰。”灵珊阿姨安静的声音在叫着他，他回过头来，“阿姨。”
　　 灵珊阿姨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小峰，你想爸爸妈妈了吧？”他点了点头，说：“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墓地给他们烧点纸钱。”
　　 “阿姨给你准备好了，一会你和秀儿去村头的十字路口，给他们烧点纸钱吧，你的心意他们会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