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姬列英是你们要的孩子了？”政委说。
　　 “不，是打仗时捡的。她是一个烈士的女儿。她妈妈临牺牲前生下她。但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我们就这样收养了她。烈英的意思，就是烈士的婴儿。这事我们从来都没有对她讲过，怕她伤心，留下心病。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我们亲生的。但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对得起她的父母！”姬向中说。
　　 “向中，你能把捡这孩子的具体情形说说吗？”政委向姬向中靠了靠，颇有兴趣地说。
　　 “那是一九四二年五月，反扫荡那一次，也就是我们分手的那一次。你忘了没有，为了轻装，我奉命去执行转移机关和家属的任务。在转移中，又和敌人遭遇。警卫连连长带领两个排拼死抵抗，我带着一个排负责转移。正在吃紧的时候，一个女同志叫喊肚子疼，痛的不能再走了。我忙跑过去一问，才知道要生孩子。又是第一胎，好久才把孩子生下来。我又是第一次经历，没有经验。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得不下手。我用刺刀割断脐带，脱下外衣，把婴儿包好，背在身上。又叫来一副担架，把产妇抬上，这才开始赶路。刚走了不远，我听到后面的枪声越来越急。我回头正催赶着人们快点冲过封锁线，忽然，抬产妇的两个战士中弹倒下了，我忙跑过去看，产妇也牺牲了。由于情况紧急，我取下死者身上的枪支，简单的作了掩埋，就追赶部队去了。从此，这孩子我就收养了，取名烈英。由于天天打仗，我就托人把她带回了老家，交给我地主的父亲抚养。我怕孩子大了，会受家庭的影响，六岁那一年，就又把她接到了部队。情况就是这样。”说到这里，姬向中像似想到了什么，说，“刘政委，你问这个干什么？”
　　 政委的眼圈湿润了，说：“我怀孕的妻子就是在那次突围时牺牲的，记得也该临产的时候。”
　　 “战争条件下，这类事多啦。”姬向中叹息道，“让我最痛心的是，这么好个闺女，在我这样的家庭情况下，没有了出路。害得她好苦呀！要不是正文呵护着她，她也许早不在人世了。”
　　 “那位牺牲的女同志，长的是啥模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廋？是黑还是白？有什么特征？”政委着急地追问道。
　　 “是个大个头，不胖不瘦，漫长脸，很秀气。哦，烈英长得最像她妈了，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姬向中说。
　　 “走，看看烈英去！”政委迫不及待地拉着姬向中一只胳膊就向病房走去。
　　 姬列英见政委进来，忙把脸扭到一边，一声不吭。
　　 “烈英，政委来看你了！”姬向中和何正文都说。
　　 姬列英仍然无动于衷，她在恨政委害死了她的幸福。但是，政委从她的背后和头型似乎看出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莫非真的就是她？”
　　 “再没发现别的东西？”政委又问了一句。
　　 “盒子枪皮套上，有用刀子刻的字。”姬向中说。
　　 “刻得什么字？”政委迫不及待地说。
　　 “刻的是‘坚持斗争，革命到底’八个字，落款是‘敬松’。”姬向中说。
　　 “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爱人杨静！”政委激动地说。
　　 “咋这么巧，这下好了！”姬向中激动地说。
　　 “那是一九四零年春，为了搞到敌人的情报，组织上要我和杨静同志，装扮成夫妻，住进城里，开了一个染坊店，我化名赵刚。一九四一年春节，为了工作的方便，组织上批准我们正式结婚。不久，情报站被叛徒告密而遭到破坏，我只好又拿起了枪。这才到一连当了一排长。枪套上的字是我刻的，是我们临分别时给妻子的赠言。‘敬松’是我的爱称。现在的名字才是我原来的大号。”政委回忆说。
　　 “怪不得，我把赠言当做死者自己的勉励话了。解放后，我用广州一个战友的名字和他的地址，曾登报几次寻找敬松的丈夫，都没得到回音。后来我也就死心了，就没再找。”姬向中说。
　　 “烈英，政委才是你的生身父亲呢！”姬向中激动地说。
　　 政委油然地产生一种骨肉之情，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姬列英的床沿上，想看看他从来都还没有见过的闺女。可是姬列英面对着墙壁，就是不肯转过身来看政委一眼。他们刚才的话，她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过了许久，姬列英才慢慢转过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爸，正文，咱回家吧，回家吧！”
　　 姬向中被划为右派，革去公职，回到老家农村。十五岁的姬烈英，跟着他们夫妇熬过了多么艰难的岁月啊！毫不夸张地说，险些被饥饿夺去了生命。念中学的姬烈英，家庭再困难，她没有享受助学金的权力。姬向中夫妇，变卖全部家产，想尽一切办法供她上学，让她过得更好些。这完全是为了能够对得起她死去的妈妈。如果是他们自己亲生的女儿，他们早就让她退学了。每想到这一切，姬烈英就心痛。
　　 她痛恨透了那些专吃“极左”饭的人，她和何正文十多年不能结婚，才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她知道这完全是由政委一手造成的。现在她虽然意外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却没有丝毫的幸福感。她不想认下这样的父亲。
　　 突然，姬烈英推开政委，一跃跳下床来，一手拉住何正文，一手拉住姬向中，气冲冲地说：“咱们回家吧，回家吧！”连政委看都不看一眼。
　　 姬向中和何正文都难受的泣不成声。可是，姬烈英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不哭。说：“哭什么哭，又不是小孩子，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哭！”
　　 “烈英，我才是你的亲爸爸！”政委激动地说。
　　 “哈哈……哈哈哈……你是我亲爸爸？哈哈……我不配有你这样革命的大官亲爸爸。我爸爸是地主、是右派，你是左派，贫农……哈哈……你怎么会是我亲爸爸？哈哈……”姬烈英疯了似的喊叫着。
　　 “烈英，你胡说什么……”何正文说。
　　 “谁胡说？你说谁胡说？我是地主兼右派的女儿，怎么配有他这样的亲爸爸！哈哈，你是不是要找个当官的老丈人呀？你稀罕我不稀罕！走，你给我走！”姬烈英说着就要走。
　　 政委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扑向姬烈英，紧紧地保住她的肩膀，颤声说：“孩子，三十年来，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啊！请原谅我吧！”
　　 姬烈英用力把政委推开，用愤怒的眼睛注视着他说：“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政委无奈地看着姬烈英，终于捂住脸抽泣起来。
　　 “好孩子，认了吧，喊一声爸，就什么都好了！”姬向中哭着说，“跟你爸一块去生活，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跟着我受连累，害得你一生一世没有一个好前程！认了吧，认了吧……”
　　 “我认他爸爸，他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幸福，还我的青春，我才认他哩！”姬列英说。
　　 “孩子，你不是最听爸爸的话吗？爸爸叫你认你亲生的爸爸呢！”姬向中泣声说。
　　 “哈哈，骗人，骗人，亲爸爸，他不是我的亲爸爸。还有亲爸爸叫女儿一辈子不结婚的吗？骗人，爸爸，你不是常叫我做老实人吗，今天你怎么也叫我骗人！”姬烈英喃喃地说。
　　 政委心里像针扎的一样难受，火辣辣的。他又走过去，抓住姬烈英的双臂，摇晃着说：“烈英，我真的是你亲爸爸。为了你牺牲的妈妈，就喊我一声爸吧，喊呀，你为什么不喊呀，爸爸知道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爸爸呢？”
　　 “你哭什么？你有名誉地位，我呢？一个地主的女儿，一个腐蚀你部下的罪犯。我的名誉被你毁了，我的权利被你剥夺了，我都不哭，你哭什么？还叫我原谅你什么，笑话，天大的笑话。哈哈……”姬列英说。
　　 “她疯了，她真的疯了！”何正文痛苦地说。
　　 “谁疯了？我没疯。我什么都清楚！”姬烈英说着转向政委说，“你把我撵出营房，叫坏人来害我全家，还说是我来了才起的阶级斗争，好像我不来，你营房里就没有阶级斗争一样。那你认我这个地主的女儿干什么？你不怕乱了你的营盘，丢了你的乌沙帽！”
　　 “爸爸全都明白了。孩子，你说得对！”政委连连点头说。
　　 “你是谁爸爸，我不敢高攀！”姬列英说。
　　 “孩子，三十年来，我没给你讲过你的身世，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你的爸爸是谁，一直都是我个心病。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就认了吧，也了却我一桩心事！”姬向中抽搐着鼻子说。
　　 “是真不容易，我宁愿不认这样的爸爸，也不想走这样找爸爸的路。是不容易，找到爸爸，都快入土家破人亡了！”
　　 “赵排长，烈英叫您呢！”姬向中高兴地说。
　　 政委忙走过去，抓住姬烈英的手。对姬向中说：“你从枪林弹雨中把她救出来，又花费心血把她拉扯这么大，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我只能代表她死去的妈妈说一声，谢谢您？烈英她应该属于您的孩子，就让她继续和您生活在一起吧！”
　　 “不，找不到你，就什么都不说了。既然找到了你，还是跟你去的好！这样我也了了一桩心事。再说，烈英跟着你比跟着我好！”姬向中说。
　　 两个人相让不下，政委说：“那就看烈英的意见吧！”
　　 姬烈英慢慢走到姬向中面前，拉着他的手说：“爸，我的好爸爸，我的亲爸爸，咱快回咱的家吧！”说完又拉住何正文的手，慢慢走出团卫生队。
　　 政委刘真看着慢慢走去的姬烈英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