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好几天不露面的太阳又爬上高空，肆意横行的北风在太阳的注视下羞愧地躲了起来。地上的积雪见到温暖的太阳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泪水不可抑止地流淌着。
　　 好冷啊！天气的好转并没驱走身材魁梧，满脸沧桑的张业身上的寒气，也没改变他浮躁的心情。他扔掉手里的烟头，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那件栗子色外套披在身上。
　　 “我现在必须回家，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张业在租来的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圈，自言自语地说。“张业，你要还算个人，现在就去车站，如果一切顺利，春节还能赶回家，到父亲坟上烧烧纸，和母亲过一个团圆年。”
　　 想到父亲，张业的眼里就浸满泪水。张业不是没有良心，不懂孝道的坏孩子，虽然在学校里没好好学习，退学后却老老实实地帮着父母种地，家里的力气活不用父母指派，自己主动去干。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图一家人日子过好了，哥俩都娶上媳妇，顺顺当当地生儿育女，了却父母心愿，让他们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这种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心理，没有多少过错吧？
　　 老天偏偏要节外生枝，无端地导演一场闹剧上演，让张业去扮演那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主人公。也是张业太入戏，逼真投入的演技定格了一幕不堪回首、永远也擦拭不掉的灰色历史。
　　 一失足成千古恨。张业为了一念之差，一时的随心所欲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度过了二十年人不人、鬼不鬼，流离失所，暗无天日的生活。
　　 二十年前，张业是被父亲张玉成用棍棒赶出家门的。
　　 张业从小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他刚退学时还不时兴外出打工。年轻人精力旺盛，浑身的力气没处使，所以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就几个人凑到一起打扑克，直到十一二点才回家睡觉。
　　 打扑克的地点通常都是在张业的后院邻居张聪家里。张聪刚结婚，自己和媳妇兰英独自住在一个小院里，碰到人手不够，张聪的媳妇兰英就过来凑场。兰英娇小玲珑，性格开朗，一起打牌时，伙伴们难免给她开个玩笑，她笑吟吟地接受，从来不翻脸。
　　 后来张聪到外地跟随他的姑父学木匠，人凑不全就散了场。但张业往张聪家跑顺了腿，每天吃过晚饭还是要到张聪家转一遭，在他家看一会儿电视，和他媳妇兰英拉一会儿家常才回来睡觉。谁知天长日久，张业和兰英越拉越投机，越拉回家越晚，到最后竟然夜不归宿。
　　 由于张业一个人住西屋，自己带着一套大门上的钥匙，劳累了一天的父母都早早地进入了梦想，所以没人注意他回家的时间和是否回家。直到有一天，张聪半夜里来砸张业父母的屋门。
　　 “大叔，我家出大事了，赶紧过去看看！”张聪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玉成吓了一跳，衣服扣没系就拿起手电筒，跟着张聪往外跑。
　　 张聪院子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黑洞洞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玉成又问了一句：“聪聪，你刚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叔，我家招贼了！”张聪说着气冲冲地往屋里走。
　　 玉成碰了一下他的手小声说：“咱们在明处，贼在暗处，你要小心。不然咱们再去多喊几个人来？”
　　 张聪冷笑着回答：“放心吧，大叔。做贼心虚，邪不压正。”
　　 在玉成的手电照射下，张聪拿出钥匙打开屋门。
　　 屋里的情况让玉成傻了眼。只见张业身上围了一条毛巾被，狼狈地坐在沙发上。张聪的媳妇兰英披头散发、颤抖着身子，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上哭泣。
　　 “大叔，我是在你眼皮底下长大的，我的为人你心里清楚。虽然我脾气不好，偷鸡摸狗，对不起村里老少爷们的事从没做过。你老人家常对我说：‘远亲不如近邻’，‘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你侄我一直拿你当我的亲爹、拿张业当我的亲弟弟看待。可是，我才两个月不回家，一回家发现张业兄弟睡到了我的床上。不是看在您老的面上，我就一棍子把他打死。大叔，你是经多识广明事理的人，你看着办把。”
　　 玉成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差点背过气去。
　　 张聪指着张业骂道：“张业，咱哥俩可是一块长大的。你比我小两岁，我处处忍让、提携你，你居然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真是让人寒心啊！现在大叔在这里，我也不很为难你，你就把你做得亏心事写下来，按上指纹就行。”
　　 张业把头埋在双手之间，一个字也不敢说。
　　 玉成结结巴巴地对张聪说：“他哥，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字据就不要写了。他还没娶媳妇，你就给他留条活路。他做出这没天理的事，我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大叔，向情向不了理。出了这档子事，我怎么还有脸在这村里过下去？咱们前后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让我把绿帽子一直戴下去？既然大叔心疼儿子，我也不难为你老人家了。你们先回家歇着吧。我找大队村委会解决。”
　　 一听说张聪要把这事声张出去，玉成吓了一哆嗦。赶紧说：“聪聪，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种丑事传扬出去对谁也不好，你提个条件，我们私下了了吧。”
　　 张聪拿出一颗烟递给玉成：“大叔，我知道你老人家拉扯大两个孩子不容易，老二还在上学。一人做事一人当。张业他现在也是成年人了，我要把他打成残疾或者把事情闹大，您老人家脸上过不去。你家的名声臭了，他哥俩今后的婚姻都会受影响。看在你和婶子的份上，我不会太难为他。但事情就这样算了，我这口恶气也咽不下。要不这样，让张业拿一万块钱给我做补偿，这一页就算掀过去了，只要以后不再让我逮住，我既往不咎。”
　　 玉成身子抖了一下说：“孩子，你这不是要你叔的命吗？庄户人过日子哪来这么多钱？”
　　 张聪冷笑一下说：“大叔，我可不是要钱不要脸的人，你到大街上问问，就是你拿出十万块钱来，有谁愿意让自己的媳妇叫你的孩子糟蹋？你给我的钱再多，我的脸面也挽不回了。算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我钱也不要了，也不怕丢人了，咱就闹到大街上去，找村委会或者法院解决。”
　　 张聪往张业身上踹了两脚，骂道：“王八蛋，别缩在这里装孙子，给我找人去评评理！”
　　 张业一动不动，头也不敢抬。
　　 张聪又一把拽过兰英踹了两脚骂道：“还有你这个贱人，你怎么还有脸哭？你怎么不去死？”
　　 兰英倒在地上，哭着说：“我没脸活了，你打死我吧。”
　　 “想得美，打死你我来偿命，便宜了那个混蛋。你自己去寻死吧，我绝对不拦着，有志气和那个混蛋一起去死！”
　　 兰英扑到张业身上一阵厮打，嘴里骂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害得我生不如死，有种带着我走，我要死到你家去做你家的鬼！”
　　 玉成流着泪把兰英拉起来说：“侄媳妇，你消消气，让我来教训这个畜生。”又对着张业骂道：“混蛋，还不快给你哥哥、嫂子赔礼道歉！”
　　 张业扑通跪在张聪面前说：“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就饶了我吧。”
　　 张聪拿来纸笔递给张业说：“先给我写一个一万块钱的欠条，三个月把钱给我凑齐，到时我去你家拿。以后再进我的家门，我就砸断你的狗腿。”
　　 张业乖乖地写完了欠条，张聪到门外晾衣绳上把他的衣服拿进来，扔到他面前说：“滚！”
　　 张业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刚要往外走，张聪又把他叫住说：“带着你爹一起走，你爹要有个好歹，可是你气死的，与我无关。”
　　 张业拉着玉成的胳膊说：“爹，咱走吧。”
　　 刚回到自己的院子，玉成就举起了放在大门旁边准备做铁锨把的棍子大骂：“王八蛋，让你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今天我就打死你！”
　　 棍子没落在张业身上，玉成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听见动静，跑出来和张业一起把玉成扶进了屋。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哭着来到了张业的房间。
　　 “傻孩子，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人的名，树的影。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谁家的闺女还愿到咱家来做媳妇？我和你爹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才存下几千块钱。本指望一家人打紧点，再到亲戚朋友家借借，给你把娶媳妇的新房盖起来。你闯下这么大的祸，你弟弟还在念书，这新房是盖不成了。你爹是爱脸的人，怎么担得起这样的臭名！气不死也会气个半死。那张聪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到咱家来闹事。这个家你是不能再呆下去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自己出去找个活干，去养活自己吧。有能耐自己在外面混个媳妇，老二眼看也到说媳妇的时候了，我们还要为老二忙活。”
　　 张业也一夜没睡。他红着眼睛说：“这么说你和我爹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家门？”
　　 “前后邻居出了这种事，你还能在家里呆着？就是把钱及时给他，他也不会放过你。怪不得爹娘，都是你自己折腾的。你不走不行了，连老二也会受你连累。迁就你爹还没出门，收拾一下赶快走，等你爹起来，还会不让你。”
　　 张业爬起来，把随身的衣服放到母亲拿来的一个大口袋里。还没等张业收拾利索，玉成就来到面前提起盛衣服的口袋扔出屋门外，又顺手抄起木棍，向张业打来。
　　 张业提起口袋，仓皇逃出家门。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离开家的日子，张业受尽了磨难。睡过车站，捡过垃圾、打过零工，做过建筑，最后在一家饭店安顿下来，学会了厨师。老板对张业还挺好，看他勤劳、机灵，对他格外照顾。
　　 张业在这家饭店干了四年，结识了饭店服务员小翠。小翠长得不漂亮，说话做事干脆利索。老板牵线，二人谈起恋爱。小翠对张业一往情深，张业已经二十七岁，早没了挑剔的资本，所以处处迎合小翠，盼望早结连理。小翠没什么要求，只要家里有将来居住的房子，婚前出得起彩礼就行。
　　 张业把自己的工资拿出来，买了东西去见小翠的父母。小翠的父母除了嫌两家离得距离远点，并没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就在酒席宴前对二人说：“你俩年龄都不小了，自己看着办吧。”
　　 小翠说：“只要你家里的人没意见，就可以订婚结婚。”
　　 张业笑着说：“我爹娘民主的很，只要你我愿意，他们不会有意见。不过我还有个弟弟，家庭条件不是太好。我为了多在外面存点钱，好几年没回家了，也不知现在家里什么情况。”
　　 小翠说：“咱俩一起到你家看看，只要有咱们以后住的地方就行。”
　　 张业说：“反正我们以后也不想回老家过，有没有我们住的地方也无所谓。实际上我爹娘一直盼望我能做个上门女婿，没打谱给我盖房。”
　　 “能拿出一部分钱来让我们留着以后买房用也行，总不会当爹娘的看着儿子结婚，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这倒是。我爹娘也不是不疼儿子的那种人。我自己的钱够订婚用的，订了婚我们一起回家商量结婚的事。”
　　 就这样，张业离开家五年后，领着小翠，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家里大变了样。
　　 低矮的土房不见了，出现了一座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院子里南面靠墙的地方长着一排高大、笔直的梧桐树，西边靠过道处三间偏房，两间里面摆放了衣橱和床，一间做厨房；东边三间偏房，两间做牛棚，一间堆放杂物。正房西边两间放的是张业以前在家时的桌椅家具，中间是里屋，东西两个方向都可以开门，也可以随时关掉一门，与相邻的两间组成三间的空隙。东边的两间房内新桌子、新椅子、新家具，还放着新的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
　　 这情景让小翠和张业心里都微微一动，脸上显出一丝惊喜。张业暗想：“都说有血缘关系的人心有灵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带小翠回家，爹娘就把新房准备好了。”
　　 张业再去看母亲。母亲挺直的身躯弯了下去，粗糙的头发若隐若现地出现了银光，眼圈下陷，脸上布满沧桑。张业心里发酸，拉着母亲的手流出眼泪。母亲从见到他开始，一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去说话，现在抱住张业大哭起来。
　　 “儿啊，是你回来了吗？你让娘想得好苦啊！”
　　 张业扶着娘在椅子上坐下，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擦干眼泪说：“娘，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爹呢？他还好吗？”
　　 张业的问话让娘的哭声更大了。
　　 这情景让旁边的小翠也流出了眼泪。
　　 过了很长时间，娘才停住哭声，流着泪对张业说：“业，你离开家后你爹就大病一场走了。”
　　 “娘，我没听错吧？你是说我爹没了？”张业像受了重重的一击，身子晃了一下，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娘哭着说下去：“你爹走了后，你弟弟退了学在家劳动。还完外债后又东拼西凑盖起了这五间房。娘托人给你弟弟提了一门亲事，等凑够了聘礼就定下日子结婚。你在外面混了这些年，能帮帮娘吗？”
　　 张业怔住了，他愣了许久没有说话。虽然这几年他漂泊在外，但时时刻刻没忘记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一直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要是有出头之日，一定要衣锦还乡，光若门庭，让父母和弟弟过上好日子。但天不遂人愿，现在他还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别说去帮家里，自己的婚姻之事也不能独立完成。他在心里说了一句：“娘啊，我是一百二十分地想帮你，只是你老人家想一想，我现在具备那个条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