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藏历年的转经道(随笔)
佛用一盏酥油灯,来比喻生命的轮回: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
按道理说,我本是在佛国的外面张望的俗人,你看见了佛,但是你不是生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就像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哪怕你再怎么热爱河流,你还是你,怎么也不会成为河流之中的一滴水,如果你想成为河流之中的一滴水,想急于求成,想融入河流之中,只会被淹没其中。
在西藏十几年而没有弄懂佛教文化,显然有点说不过去。我是否真正理解佛文化,我自己至今还不敢肯定。正是这一知半解让我充满对佛文化的虔诚,使得我从不敢自我炫耀,,因为我感觉佛祖时时刻刻就在我们中间,或者是某位可亲可敬的长者,或者是一个可爱的坐在童车里的纯真幼儿。
藏历年,我时刻被一种祥和的灿烂包围着,也感悟到,光明永远普照乐观之人。
发现了一个地方的美和发现了一个地方的不足,才会懂得,一个地方就好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优越也有自己的个性。
我走过很多寺庙,寺庙的氛围皆给了我刻骨的感受,虽然有些是含着片面甚至是自以为是的误解,从外观上它却代表美好和敬畏。就拿寺庙里的佛教艺术,这些色泽鲜艳的佛教艺术,总是给我以色彩之美的震撼,仿佛所有的佛文化都是用色彩来表达一种崇拜和敬仰。比如说人们认为金色是无以伦比的高贵,所以就把所有佛像装饰成金光闪闪的。
四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经。与虔诚的信徒比起来,我哪里是在转经,又不赶早,又不会念经,甚至很多时候,因吝啬那几十元的门票钱,连寺庙都不进去,只转布达拉宫山脚下的转经道和大昭寺的八廓,还有林廓,林廓路太长,一圈转下来整个人就累得精疲力尽。
刚开始决意去转经那天,是心里特别烦,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的。像是被无形的什么拉扯着,从小昭寺穿过,经过繁华的北京中路,没有目的,意识混乱的汇入转经的人群。
在拉萨多年了,小昭寺这条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但是小昭寺的院子里,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我反感那些收游客门票的规矩,这种商业规矩割断了我走进寺庙很多的机会。我知道,就连寺庙里那法力无边的佛也身不由己披上了商业化的外衣。可能这商业外衣,佛也不愿意穿,离不开俗世之间这些俗人的礼拜,佛不得不穿了。这些规矩紧紧抓住不言语的佛,像个寄生虫。其实拉萨城里有很多寄生的东西,看似更接近于现代都市的本质,生怕被甩了,所以很虚伪也很丑陋,但是他们也没有脂粉化妆打扮自己。
有时候,觉得佛也特别嫌贫爱富。当然,拉萨并非纯粹是有这些虚的东西构成。现代化都市的某些因素,说不准真是被严重粉饰过的,它们在多样化的拉萨城当中占的空间有些是隐形的有些是明白着的。
为自己的寒酸而惭愧,又为当今世间的市侩无处不在而无奈。我知道这不是佛祖的错。
我又去了大昭寺。
这一天我没有在大昭寺广场溜达,而是十分认真地,跟在一位背着孩子转经的一个牧区来的年轻女子绕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女子背上的小孩最多有一岁,他被阿妈用一条带子捆绑在背后,他可能习惯了在阿妈背上生活了,一点儿也不感觉不舒服。当时双手正抱着一个蒙牛纯牛奶吃得有滋有味。小脸脏兮兮的,小手也脏兮兮的,粉红色的外罩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只有他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那么惹人爱怜。可能是吃饱了,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拿着牛奶的手耷拉下来,没有喝完的牛奶从手中掉下来。白色的乳汁顺着吸管流出来。我急忙从地下帮忙捡起来,用纸巾把上面脏的地方擦拭干净,交给孩子的阿妈。她急忙用普通话说谢谢。
我看着这个年轻的母亲把自己孩子没有喝完的牛奶,给了路中间坐着的小乞丐,还给了那个小乞丐五毛钱。这是个严重残疾的小孩,高高隆起的肩胛骨几乎挨着他的后脑勺。他只穿一件藏袍,露着一条瘦骨嶙嶙的胳膊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讨钱的纸盒子。
从小昭寺到大昭寺,我已经把身上的零钱送得只剩一块钱。这一块钱我打算坐公交车用的。如果我现在把一块钱给这个小孩子,坐公交车就要用十块钱找零,公交车上找的零钱总是又脏又破旧。坐公交车一般都是准备好的一块钱。最后,我把一张十元放在小乞丐的纸盒子里,然后又把包里自己打算吃的两个橘子也给了小乞丐。急忙向前走。因为我不敢再看那个小乞丐黑漆漆的胳膊与黑漆漆的小脸。与其他同龄的孩子相比,他哪里还有人的摸样,分明就是一块生铁雕塑摆在转经道的中央,他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给他橘子的时候,他似乎很想对我笑一笑,费了很大劲他也没有笑出来,只是露出他的白牙齿,双手合十给我行了个礼。
一圈转结束,我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步行走回家。我是想:等到再去转经,把这一块钱也给了那个小乞丐最好。
回家路上我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大早就心烦。如果我不烦躁,怎么会去转经,如果我不转经,怎么会遇见善良的转经女子,怎么会遇见那个钢铁铸就的小乞丐。
我的心,好多天为转经道上的那个小乞丐而不能平静。
等到第二次专门去大昭寺转经,我没有再见到那个小乞丐。我想是不是自己来早了?
一直到中午,也没有看见他。看来有些事情无心可以,有心未必就随人心愿。这一天,因为寻找小乞丐,我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最后把自己身上的几块钱给了那个磕长头的只有一条腿的年轻男人。
我并不是可怜这些生命,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和敬重他们。从轮回的理论上说,这些人今世如此艰难,是因为他们前世造下的罪孽。我却不是这样看待他们,我想他们今生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用他们非于常人的肢体语言向人们诉说着什么,预示着什么。他们是佛祖的幻化。
我就是这样开始转经的。
五
我在大昭寺的八廓转经道上,有朋友来电话祝福我新年快乐,并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大昭寺转经。她惊讶极了,你一个与佛有缘无分的内地人转什么经啊?你知道转经的时候嘴里念叨什么经吗?
这我真的不知道。我最熟悉的佛经只有“嗡嘛呢叭咪吽”,据说不会念经的人只要会这六字真言就行。
其实,转经还是体力活,记得第一次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又把转经道上的黄金经筒挨个转动一下,回家休息了一整天到第三天右胳膊还痛得抬不起来,犹如转经那天被佛祖的大手摘取了我肉体上的某个毒瘤。病人被医生用手术刀切去身体上的癌变肿瘤时,病人也是要痛彻骨髓。所以,我这么比喻自己转经回来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共同感受,极可能是佛祖看见我的俗念太重,在我转经的时候,对我施行救治。
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那一天不知道是藏历的什么节日,转经的人多极了。当时看着身边如潮水涌来的转经人流,还以为他们是去参加什么盛大的集会归来或者是正在往那里赶路。后来才知道是在转经。那一天,好容易才从转经的人潮中走出来,来到绿树婆娑碧水荡漾的龙王潭,脚底板突然痛得实在走不动了。找个石凳坐下,看看痛不欲生的脚简直哭笑不得。
曾经走了几天的山路都没有这么痛苦过,如此平坦的转经路竟然就受不了?难道说别人走的是平坦的转经路,而我却是走在刀尖上不?
在神秘莫测的地方,我很难解释这奇怪的现象。说起布达拉宫,与我可是有些解不开的渊源。这不是我迷信。
这真的不是我迷信,要迷信我早迷信了,我母亲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信仰一切神灵。
我在拉萨每天几乎都头痛,时轻时重。都说我是高原缺氧引起的头痛。那么我曾经爬上五千米高的山为什么咋又不痛了呢?那么我在家乡也经常头痛,也是缺氧不成?对于我来说缺氧的说辞通不过,也很难解释清楚。女人家有时候天生喜欢在大街上转悠,我这么爱清静的人有时候也不例外,甚至是独自漫无目的的转悠,像被谁牵着魂儿似的。每次都是头痛的不行了才急着回家。那时,并没有想到去转经去拜佛,认为转经拜佛是藏族人民的事情,我不能瞎掺和,况且我也不是佛教信徒。
我最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拉萨出门也是去大昭寺广场或者龙王潭公园溜达一圈,去八廓街欣赏一遍真真假假的藏饰品,极少遇到其它触动心灵的感受。头痛了,就去甜茶馆要一壶甜茶,就着甜茶吃去痛片。知道有一天头特别难受,吃去痛片也不起什么作用了,当时舍不得坐出租车,必须赶到龙王潭附近的公交车站,坚持走到娘热南路也就是过了航空公司,到了那个停车场的出口处。这时候,感觉头不怎么痛了,一阵强烈的睡意袭击而来,怎么克制也不行。拼命睁着眼睛,每抬一下腿,仿佛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会这样?过去服用去痛片没有这种反应的,只是药劲上来稍微有点晕,等喝光一壶甜茶就没什么事。莫不是这一次真要玩完啦?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林廓北路那个公交车站的。当时拉萨的公交车站还没有设置座椅。我一屁股坐在站牌下的水泥沿上。过了一会儿,感觉不是那么困了,眼睛还可以睁开了,浑身也不那么像有虫子在钻似的难受了。
这是一次教训。后来我便不敢用甜茶当开水服用止疼药,也不敢太依赖止痛药抑制头痛的毛病。但是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每次走到布达拉宫停车场的那个出口处到林廓北路那一段路,我不头痛也犯困。有一次我是坐公交车在那里下车,转过阜康医院对面的那个转角,我还是要犯困,猛地一下就开始犯困,困得恨不能躺在人行道上就睡去。
这种真实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开始忌讳走那一段路。我曾经这么想:是不是我的前世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甚至想,我的前世是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拉萨人。这一辈子辗转又来到在这里,并且每走到这个与自己灵魂有些渊源的地方,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应?
这感应为什么不是在大昭寺或者小昭寺?为什么不是哲蚌寺和扎什伦布寺?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接近布达拉宫,我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感应,只是没有这个地方感应如此强烈。
我从来没有勉强自己去接近这座神殿——是的!我从来没想到要买票,心里总是执拗地认为:我干嘛要买票去?我敬仰,我远远望望就是了。知道那一天,跟着敦煌修补布达拉宫壁画的朋友上去了,才感觉自己恍若做梦。如果作为游客,我只能看见一些被指定的殿堂;而那一天我不是作为游客,但是也不是作为僧尼。好像十分熟悉布达拉宫里的一切,似曾在自己的梦境里到过这里,又给我一种暗无天日的想要逃离的压抑。我觉得自己朝拜的是真正的佛了。
自从那次去了布达拉宫,再观望宫殿的外貌,就像望着一位熟悉的长辈,不再是那么神秘莫测。这只是心里上的感受,经过那段路,我还是照常犯困,转过那个路口,我就清醒了。
说话间,我就走在八廓街的转经路上了。
转到第二圈时,前面有两个互相搀扶的转经老人,老太婆手里牵着自己的双目失明的老伴儿,两个人嘴里还叨叨着。在两位老人身上我想起了生命的轮回。想起自己刚阅读完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丰饶之海》,书里有个这样的禅宗故事:
一位国王和一位高僧有这么一段对话:
国王问: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高僧回答:有的人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高僧回答: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智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佛教的转世轮回又如何解释?还有,连一丝贪生念头都没有的人哪里去找呢?就因为一丝丝对人生的贪恋,使得灵魂不断轮回。
何时清静了,何时去往极乐。
如是说,我的前世在死去的那一刻还在贪恋生。所以,我就这样经历着轮回,来到拉萨,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只是我再也想不起来我前世是谁,谁又是现在的我。追溯久远一点,我可能是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某个侍女或者使臣,因为思念家乡,死后灵魂到了内地,然后轮回做了内地人,又因为怀念拉萨的生活,又一次轮回做了拉萨人。如此往复循环,到了今生的我,我等不及再次轮回就来到了拉萨。正因为没有等到生的轮回,我才有了如此痛苦的感应。
刚刚从我身边走过的哪位打着电话的四川口音的女子,她的前世是否也是生活在拉萨的信佛人呢?那么拉萨大街上来往的内地人,他们是否也是前世的拉萨信佛人呢?那么,我头痛的原因,是否是我将要想起前世的什么,马上就头痛起来。没有痛苦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就这么睁着迷茫的眼睛世俗地生活着。
我想知道很多,偏偏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我死,我不再会贪生怕死。因为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看似聪明实际是愚昧地苟活。
六
天气越来越晴朗,佛光普照一般。
跟着前面的人群走,就走到了布达拉宫下面。
这时候,已经是临近十一点了。布达拉广场上载歌载舞,一群鸽子在彩色气球之间穿梭飞旋,高高的布达拉宫,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好一派祥和气氛。看到布达拉广场的鼓舞,刚开始,还以为是藏历新年人们自发的歌舞,仔细看,如此统一的演出服装才知道是有组织的。我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三圈,第二圈转到这里的时候,大型歌舞已经结束,两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女孩子正站在新年搭建的彩柱下拍照,镶着金边的藏式帽子,镶了金边的藏式衣裙,举手投足,她们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歌舞情绪中走出来,她们抹着红红的脸蛋儿,打着鲜艳的唇彩,看上去光彩照人,就像仙女下凡。
农历春节与藏历春节总是相跟着,这就让我这个处在此场合的异乡人,觉出暖暖的融洽来……
素妹妹节日愉快!忙着顾不上约你了,闲了我电话约你!
转动金色转经筒,就像触摸人生的一种善良和感恩,触摸自己沉默的精神源头。
好睿智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