蕫冬冬道：“还没说两句话就发火，你对我们发火有什么用？就你这种顾前不顾后的莽撞性格，说不定还真是你撞的。”王莉这时接口道：“你们少说几句不行吗？佳琪现在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你们还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换了是你们，你们能怎么办？”蕫冬冬本来就和王莉不对付，闻言冷笑道：“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当圣人？”王莉道：“今天都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我们一个寝室的都不帮佳琪，还指望别人来帮不成？”苏芮平静的声音道：“我们谁也不帮，只帮道理。还有，你别说同一个寝室之类的话了，我们这几天累死累活地帮着她，她男朋友却泡在图书馆看书，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廉价的，活该被当做猴耍？”王莉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转对沈佳琪道：“佳琪，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相信你。”
　　 沈佳琪一直静静听着她们争吵，没有插嘴，这时听见王莉的话，大吼一声，带着哭腔道：“够了！谁要你相信？你不用充好人，我沈佳琪有手有脚，清者自清，用不着你们同情！”忽听门外宿管敲门道：“几点了？还不睡觉？”
　　 从这天以后，沈佳琪不与寝室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蕫冬冬和苏芮乐得不用再帮忙，便把心思都投到复习功课上了。一年多以前在王莉身上发生的冷遇和孤立，此时此刻正真真实实发生在沈佳琪身上。
　　 沈佳琪赌着气，她们不主动和好，自己也绝不同她们说话，有时王莉过来两句善意的提醒还被沈佳琪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下午公安局传来消息。说经过调查后并没有发现有效线索，鉴于双方各执一词，建议私下解决，不过在警方的介入调停下，对方愿意将赔偿费由原来的20万调整到10万元。
　　 沈佳琪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断了，整个人像溺水的泳者，企图浮出水面，却不断下沉，看不到一点点光亮。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到达了极致。这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希望，就是那个斯文干净的男孩，只有在他那里，从他那笨拙的安慰声中，才能找到一丝平静与安宁。
　　 沈佳琪打电话给韩楚，却并没有人接。沈佳琪再打，连着几次都是忙音。沈佳琪心中泛出一丝后怕的感觉：韩楚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难道他也在躲着我？沈佳琪简直没有勇气想下去，存着一丝侥幸，打电话给马小禾。马小禾很吃惊：“韩楚没告诉你吗？他回家了。”沈佳琪问他知不知道韩楚回家什么事，但马小禾也说不清楚。
　　 韩楚是考试前两天回来的。沈佳琪见到韩楚的时候，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两人依旧在图书馆的活动室见面，沈佳琪问韩楚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回去了。韩楚解释说：“爸爸生病了，一着急就没告诉你。”沈佳琪询问了韩父的病情，韩楚说没什么大事，沈佳琪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一五一十的向韩楚倒出来，对方家属的步步紧逼，寝室好友的恶语相向，包括她这段时间心里的郁闷，不满和绝望……她滔滔不绝地说着，韩楚始终一言不发的在听。沈佳琪说完了，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希望韩楚能懂，这时候，韩楚成为了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依靠。
　　 韩楚缓缓开口道：“我爸爸得的是冠状动脉性心脏病。”韩楚忽然说出这句话，沈佳琪不由一愣，不知道韩楚接下来要说什么。韩楚酝酿了一下，像是犹豫怎么开口：“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我以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但这次病情较重，医生说需要做手术，手续费大约需要三十万。”韩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沈佳琪却心里一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在抖。韩楚仍旧保持着相同的语速：“我是爸爸全部的希望，这次考研没发挥好，我妈终于知道了咱们谈恋爱的事……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轴得很，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说要我以学习为重……”沈佳琪陡然觉得心里冰凉一片，颤抖着声音问：“你想说什么？”韩楚叹了一口气，不敢看沈佳琪的眼睛，低着头说：“我知道现在对于你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时刻，我也十分想跟你一起面对，同舟共济。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听马小禾说了公安局给出的结果，其实本来我回去还打算帮你借借钱的，但是我家里的情况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妈态度很强硬，说我们如果仍旧在一起，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沈佳琪蓦然后退了一步，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本来就敏感的心变得更加敏感，任何一个不和谐的细节落在她眼里都变得无限放大。从韩楚一开口，她就差不多猜到了，但是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从他嘴里亲自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一刻，沈佳琪冷冷瞧着韩楚，像看着一个怪物，陡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完全不了解。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没有跟韩楚争辩，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争吵都是徒劳，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她强忍着没有哭，决定给这段感情一个收场，给自己一个交代。沈佳琪几乎是抖抖索索地说出下面的话：“我明白了。我也不能让你为难，既然这样，我们就此分手好了。我们的感情从图书馆开始的，也从这地方结束，也还算完美，不是吗？”沈佳琪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韩楚面前表现出不在乎的笑容，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脚步越走越快，隐隐间似乎听见韩楚在后面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快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沈佳琪微微停了一下，发觉韩楚并没有追上来，便颤颤巍巍地出门而去。
　　 沈佳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个事实中缓过来的，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被挤压的声音，一下子碎了。仿佛整个人生在这一瞬间都被颠覆了过来。她仿佛看到了那天早上城市上空的阳光被高楼大厦遮挡住的光影，天地辽阔，却怎么也照不到自己心里；又仿佛看到平安夜镜湖公园雪花飞舞下的树木怪石，在光怪陆离的灯光映照下仿佛一个个张开嘴的庞然大物，时时要将自己吞噬；她仿佛又看到滨江公园下的那一抹夕阳，在青弋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脆弱得如同斑驳的铜镜，一触即碎……眼前无数场景不断交织着，压抑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只觉眼前一黑，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慢慢的，她睁开了眼睛，远天的残阳在城市上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沉沉的天穹深深融合在一起，长长的公路上，车尾灯、路灯相互闪烁，像流动着的光幕，来回往复，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蒋泉关切地问道：“你没有事吧？”沈佳琪恍然回过神来，摇摇头轻声说：“没事。”蒋泉问：“后来呢，你和韩楚就没有再联系过？”
　　 “还有必要么？”沈佳琪自嘲一笑，蒋泉便默不作声了。夜色下，长风吹乱她的秀发，迎风飞舞，显出一种飘逸流动的美。蒋泉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外表嘻嘻哈哈，其实坚硬的外壳下，却有着一颗无比脆弱，比谁都渴望被保护的内心。蒋泉一时心里升腾起一股十分强烈的欲望，让他兴奋、激烈、彷徨不已。蒋泉问：“那老奶奶那件事怎么处理的？总不能真让你赔十万块钱吧？”沈佳琪慢慢从刚才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说道：“那倒没有，不过恐怕连你也不会想到，最后真正帮到我的，竟然会是王莉。”沈佳琪微微一顿道：“那段时间，王莉几乎天天跑医院，陪在老奶奶身边，给她送水果，向医生护士打探病情，后来老奶奶真的清醒过来了，在老奶奶的证明下，她是自己摔倒，并不是我骑车撞到的，这件事才算罢休了。”
　　 蒋泉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说：“还好是有好人在的，不过我估计她那儿媳妇要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了。”沈佳琪问：“为什么？”蒋泉说：“好不容易到手的十万块钱，煮熟的鸭子飞了。偏偏她又不能将老太太怎么样，你说她气不气？”沈佳琪破涕一笑说：“死蒋泉，又不正经了。”
　　 沈佳琪忽然站住说：“我到了。”蒋泉才发现，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夜幕的侧光下，层层流萤照在沈佳琪明艳娇美的脸上，格外可爱动人，蒋泉心中微微一动，强忍了想要去抱抱沈佳琪的念头。沈佳琪发觉了蒋泉的异样，不由道：“你干什么，古里古怪的？”蒋泉脸上一红说：“没……没什么。”沈佳琪像是一下子陡然意识到了蒋泉心里所想，脸上也“唰”的一下，比蒋泉的更红。沈佳琪转过头去说：“本姑娘闪了，你自生自灭吧！”说着便快步往住处走去。
　　 过了几天，蒋泉陪沈佳琪去二手市场买自行车，回来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身上，落在地上，房屋瓦舍间，远远近近连成一片，很快整个城市都朦胧在一片雨雾中了。沈佳琪说：“你个大奇葩，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的，现在好了，总不能让我扛着自行车冒雨冲回去吧？”蒋泉隐隐听出沈佳琪话语里有淡淡的依赖的味道，心里高兴说：“这简单，我记得前面有一家小店，咱们把车子送到店里寄存下，过几天等天晴了再来拿就是了。”沈佳琪笑盈盈的瞧着蒋泉说：“别光说嘴，自己出的主意，自己去搞定。”蒋泉便兴冲冲地去了。
　　 寄存好自行车，蒋泉说：“我听说今晚‘彩虹’歌剧院有话剧表演，左右无事，要不要去看看？”沈佳琪说：“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蒋泉笑说：“不是我感兴趣，而是我知道某人肯定有兴趣。”沈佳琪说：“好吧，算你有心。你诚意邀请，本姑娘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两人坐地铁到南京东路，“彩虹”歌剧院离惠罗商厦不远，蒋泉排队买了票，从人堆里挤出来对沈佳琪说：“没想到看的人还挺多的。还好我人品好，抢到两张连坐。”沈佳琪笑说：“人品好是假，运气好才是真。”蒋泉说：“离表演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还可以吃个饭。”沈佳琪无可无不可，便同意了。
　　 两人到附近的“天天美食”吃饭，相比于南京东路的奢侈与高档，这一家整体显得比较亲民。店员极力向二人推荐情侣套餐，蒋泉心里想点，但又摸不准沈佳琪的心思，也就不敢贸然去点。捱了好长时间，估计服务员等急了，蒋泉心一横说：“算了，我闭着眼睛在上面随机点一个，点到哪个就吃哪个。”服务员笑说蒋泉有趣，最后点到一份猪扒多士套餐，没有点到情侣套餐，蒋泉心里微微有些失望。沈佳琪则多要了份酸梅汁。
　　 吃饭到一半，蒋泉忽然说：“昨天赵颖打电话给我了。”沈佳琪微微一愣问：“她说什么了？”蒋泉沉默了一会说：“她叔叔入狱了。”一顿，像是解释：“习大大上台后，中央查贪官那么严，她叔叔这样的被查到也是迟早的事。现在不仅房子没有了，连刘铄一家也自身难保……总之日子过得挺艰难的。”沈佳琪听出蒋泉有轻微的叹息之意，不由问：“她难道想回来找你？”蒋泉摇头说：“她没说。不过她要真回来，我作为朋友，帮帮她是可以的，但是我跟她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沈佳琪以为蒋泉是对这段感情彻底伤了心，却不知道蒋泉的潜台词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自己去爱的女孩。
　　 七点歌剧院的话剧准时开始，两人早早进去坐好了。是一部三幕剧，名字叫《曾经沧海》。话剧的情节自然一波三折，波澜壮阔的情感开展伴随着轻轻的怅惘和无奈，剥离着人世间的呐喊与彷徨，以一种夸张并非常直接的方式冲击着观众的眼球和心灵。沈佳琪看得很入神，蒋泉也被深深吸引。
　　 从歌剧院出来，天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雨后清新的空气伴随着晚风呢喃，被雨洗过后的街道澄澈干净，连两旁的建筑物里发出的灯光也都是崭新的。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两旁的玻璃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饰品，摆着懒洋洋的姿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无声却熠熠生华。
　　 蒋泉和沈佳琪沿着南京路步行街走到外滩，隔着黄浦江，对面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遥立而起，诉说着这座繁华都市的前世今生。蒋泉见沈佳琪不说话，不由问：“在想什么？”沈佳琪说：“在想刚才话剧的剧情。”蒋泉笑说：“我可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剩一个名字。”沈佳琪一叹道：“是啊，曾经沧海！”她既像是回答蒋泉，又像是在感叹。这短短四个字，仿佛包含着太多的言之不尽和斑驳记忆。
　　 蒋泉注意到沈佳琪手上戴的手套是上次柳斌淘宝网上买给她的，不由笑说：“才发现，你戴这副手套，真心萌萌哒。”沈佳琪“切”了一声说：“得了吧，有本事你倒是买一双给我啊。”蒋泉心里一动，觉得沈佳琪这可能是一个暗示，心里不由得一阵激荡，半揶揄地说：“可以啊，总算知道打扮自己了，是喜欢上某个帅哥了吧？”沈佳琪“呸”了一声，脸上红红的，说：“是又怎样？”蒋泉问：“是哪家帅哥？咱们这关系，私下跟我说说总可以吧？”是时候了！蒋泉在心里默默说，彼此心照不宣，就差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但他还是想听到沈佳琪亲口说出来。
　　 沈佳琪低着声音说：“跟你说说也无妨，不过你得替我保密，我暂时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蒋泉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仍然装作平静的笑道：“这么神秘，是谁啊？”沈佳琪说：“你也认识的，柳斌。”
　　 蒋泉忽然低下了头，陡然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满心的期待一下子落到了空处，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愣愣站在那儿。沈佳琪说完话，见蒋泉整个人傻在那儿不说话，不由打了他一下：“喂！你干嘛不做声？说好了不准笑话我的。”蒋泉才恍然回过神来，涩涩地说：“没笑话你啊，柳斌人挺好的，老实，靠得住。”沈佳琪点头说：“是啊，就是‘太’老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她前后喜欢的两个男生都是老实型的？是因为柳斌身上有韩楚的影子么？还是因为别的？她不得而知。其实柳斌喜欢她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心里始终放不下过去，就一直没往这方面想。上次坐公交的时候，看到柳斌那般奋不顾身的保护自己，她就知道，柳斌和韩楚是有区别的，这才是沈佳琪真正感动的地方。其实仔细一想，才想起柳斌的许多好来：他知道自己最喜欢草莓味的食物，知道天气转冷要给自己送手套，在自己最悲伤难过哭泣的时候，默默守护在自己身边……这些都是以前她在韩楚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他就像一个宁静温馨的守护神，给自己温暖和可以依赖的安全感。
　　 沈佳琪抬头看蒋泉，见蒋泉双手扶住栏杆，望着对面“震旦”大楼上流动的广告牌漠然失神，不由说：“你干嘛？失望了啊？”蒋泉颇带自嘲地笑：“当然失望啊，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喜欢的是本宝宝呢！”沈佳琪“噗嗤”一笑说：“你也不用失望，本姑娘对你的信任在这里，任你来取就是了。”蒋泉忽然想起，沈佳琪曾经跟自己说过，喜欢一个人和信任一个人其实是有区别的，对朋友是信任，对恋人则是喜欢。显然沈佳琪把自己当成了她最信任的人，但正因为如此，蒋泉才感到莫名的惶然无措。这种惶然无措在胸中郁积膨胀，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仿佛只一个瞬间就把蒋泉的眼耳口鼻五官六识紧紧包围。
　　 沈佳琪说要去下洗手间，蒋泉一个人留在原地。外滩上人头攒动，显然下午的一场大雨丝毫没有影响大家出门散心的兴致。蒋泉百无聊赖，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句：“游船来了！”蒋泉抬头看去，黄埔江面上，自上而下，数艘游船顺流缓缓而下，神态各异，有像展翅的雄鹰，有的像古代闺阁，有的只有几根钢索连着船身，钢索上缀着各色彩灯，还有的上下三层，颇有迷你型豪华游轮的味道。古典的，现代的，朴素的，繁华的……似乎上海滩百年的繁华，千年的历史时空，都浓缩在这小小游船世界里。从这个角度看去，游船的壮丽与远处高低起伏的建筑物连成一片，层次分明，彼此交融，掩映着万家灯火，夜色阑珊，清景无限。
　　 蒋泉隐隐听到沈佳琪在身后某个位置喊自己，回头一看，但见观景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一时分辨不清沈佳琪所处的位置。这时候，忽听钟楼上的大钟敲响了九下，一下一下仿佛敲响在蒋泉心底，令他浑身不由自主一震。他下意识回头看去，游船队伍浩浩荡荡已经往下游而去，蒋泉像是要捕捉什么，但一伸手，却抓了个空。他推开人群，拔腿就向游船离去的方向追去，仿佛他身后就是已经逝去的时空，是曾经走过的无数日日夜夜，是袁小杰、吕鹏辉、大飞的笑脸，是赵颖娇俏的脸庞，是话剧里男主角最后的畅快一哭，是那些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了的过往。来路漫漫，这一程他走过，追逐过，笑过，也哭过。繁华落尽，遍身风尘，无论是身与心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游船远去的方向，在夜色迷雾里逐渐消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