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夫子正坐在火堆旁读书，火堆上还是那口被烟熏火燎十几年的铁锅，锅里冒着熟悉而又柔和的白气。庄夫子见蝶儿回来了，放下手里的书道：“回来啦，来，我看看你都采了些什么。”
　　 蝶儿把花篮子往地上一倒，各色的野菜野菌，还有几棵鲜艳的山果，凌乱地杂陈在那，硬生生地让庄夫子脸上抽了抽，而后乐出了牙齿，笑道：“好孩子，你认识这么多野菜，真厉害，了不起呀。哦，还有山果呢。你……你是怎么摘下来的？”
　　 “爬树摘的。”蝶儿听到庄夫子称赞她，想也不想地答道。
　　 “咦，你爬树了？伤到没有？”庄夫子担忧地问。
　　 蝶儿说了没有，并伸手转了一圈，证实自己好好的。庄夫子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讲起了道理：“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万一从树上摔下来，那……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所谓成熟，是不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忧，知道吗？……”
　　 蝶儿毕竟是“野孩子”，不受中国传统的行为标准所约束，于是吃饭时可以不先洗手，睡觉时也可以穿着衣服，虽然是女孩，也可以爬树摘果子，或者蹲在树下玩蚂蚁。自从庄夫子来了以后，她便逐渐走向淑女道路。她虽然走得坎坷万千，但却很享受这中有规矩的约束，也许是因为好奇吧，觉得山外的人都应如是，自己也在变得“山外”。
　　 无名河没有名字，神秘得有些荒寒，谁也不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沉默与疯狂，平和与奇迹。
　　 “嗯？别着急吃饭。”庄夫子看着蝶儿说：“我问你，‘山川之美，古来共谈。’的下一句是什么啊？”
　　 蝶儿捧着饭碗，眨了眨眼，快速念道：“高峰入云，清流见底。”
　　 “再下一句呢？”庄夫子微笑着说。
　　 “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蝶儿一连背了串，恬脆的声音飘过去，好听得像唱歌。
　　 “好好！吃饭吧，吃饭吧。”庄夫子笑呵呵地叫道。
　　 “呀！那是什么？”蝶儿刚要低头吃饭，就发现不远处的岸边有团一黑色的东西，在绿色青苔上十分显眼。
　　 二人谨慎地走到跟前，发现在那竟然躺着个人！这是什么地方？竟然还会有人的踪迹。那人一身布衣，脚穿布鞋，现已全身湿透，昏迷不醒。看身材颇为魁武，一脸横肉，浓眉大耳，透着一股凶悍味。
　　 “他是谁啊？”蝶儿小声问。
　　 庄夫子早已蹲下身，抬那粗壮的胳膊，掐他的人中。听蝶儿这么问，头也没回地道：“先别管他是谁，先救命要紧。”
　　 蝶儿一愣，心里不解，又小声道爷爷曾说：“这地方有土匪。你看他长得多像土匪。”
　　 庄夫子没抬头，道：“你爷爷没告诉你不能以貌取人吗？况且就算他是土匪，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蝶儿还是不懂，但听庄夫子坚定的语气，便没有再多话。
　　 那粗汉吐了口水，猛烈咳嗽了几声，才勉强张开了眼。他看到旁边的二人，才相信自己真的没死。
　　 “这里是哪？”他用沉浊的声音问。
　　 庄子扶起他道：“这里是无名山，你是从哪来的，怎么掉河了的？”
　　 “我……我是城里的，我是怎么掉河里的？我想想，脑袋有点发昏。”突然，他眼睛一瞪，手臂一挥，道：“我是上山打柴的，一不小心摔进了河里。这里是无名山？哦……那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听说无名山是不来人的。”
　　 “我们也是路过的，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出去，你不介意就留下来吧，咱们一起出去。”
　　 “好哇！诶呦，要不是你们两位恩人，我小命算是没了。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说着，竟然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蝶儿眨着眼睛，拉了拉庄夫子的衣袖。庄夫子回头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蝶儿边念边写，她站在河岸，以树枝做笔，以河沙为纸，有浪花声萦绕在耳畔。
　　 冬天了，这里的冬天很温暖，无名河不会结冰，满山依旧是郁郁葱葱。但是今天下雪了，蝶儿平生第一次见到雪的样子，细细柔柔，飘飘扬扬，像温润的花儿，又像自由的鸟儿。蝶儿站在雪里，脸上尽是喜悦与享受，她张开双臂，要拥雪入怀，张开小嘴，要品雪入腹，她贪婪的呼吸着，要纳雪入肺，她仿佛是天上仙女，谓立在一片素洁之中。
　　 “诶呀！今儿个这雪下得不小啊，得多少点热水。”那个被救的粗人把背后的一大捆柴火丢到地上，拍着手道“今天吃些什么呀？小仙女。”
　　 这“小仙女”自然是称呼蝶儿的，此情此景，成之自然。
　　 “哼！在篮子里，自己看咯。”蝶儿对那个称呼很不满，没有回头，遂嗔怒地答道。
　　 “辛苦了，这次打了这么多柴。”庄夫子在一旁和声说到。
　　 粗人咧嘴一笑，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
　　 吃饭时，庄夫子要考蝶儿背的诗，这已经成为习惯了。三个人围在一堆火旁，观赏着飞雪，在吟几首诗，自是雅致倍极。
　　 庄夫子见蝶儿眨着眼睛等着自己出题目，心中无比欣慰。望了望纷飞的白雪念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蝶儿转了转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笑着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庄夫子点了点头，又轻吟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蝶儿沉思片刻，手指向前一伸，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庄夫子回头望她，眼里流露惊讶的神色。那粗人，在一旁道“你看看，蝶儿这孩子多聪明！没出山学过东西，记性却这么好，这将来准有大出息！……”庄夫子摆手，叫他不要过分夸奖她，说这点只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皮毛，她若是不会，反倒是不如他人。
　　 蝶儿听了，心中初起的欢快瞬间消散开来。撅了撅嘴，便要吃饭去。粗人说：“反正蝶儿比我厉害，以后一定比我有出息。我是个卖肉的，蝶儿就是买肉的。”
　　 庄夫子笑笑，拍了拍蝶儿肩膀，轻声念到：“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蝶儿放下饭碗，想了好久，急得出汗，还是没有答上。
　　 庄夫子脸色沉了下来，道：“怎么？不会了？你刚才可是很自满呀。”
　　 蝶儿领会了庄夫子的意思，羞愧的低头红脸，心也压抑着难受。她想，以后绝不认为自己记性好，也不随意听取别人的赞扬，自己一定要再努力些才行。
　　 庄夫子从船蓬里找出一本书，递给蝶儿，说了页数后，高声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蝶儿低着头很愧疚，但心里不服输，想不吃饭，先把那句诗背熟再吃。
　　 庄夫子见她不吃饭，想着是自己说的有些过头了，遂说：“先吃饭吧。刚才叔叔说的有些过了，这首诗在你看的那本书里没有，答不上很正常。”
　　 粗汉已经吃完一碗了，见蝶儿还在看书，心里更是着急，叫道：“孔子最是麻烦，又那个曰的，又这个曰的，也不知到底跟个谁。背东西哪有吃饭重要，不吃饭就得挨饿，不被孔子能怎么地，还不照样活着！”
　　 蝶儿赶忙说：“我想先背熟了再吃，我还不饿呢。我没有不开心，真的。那我先吃饭吧，吃完再背。”
　　 粗汉听这话，心里暖和，大笑道：“对对对，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刚……”
　　 庄夫子拉长了脸，瞪着粗人道：“谁说背孔子没用啊。”粗人吓得一愣，呵呵一笑，指着菜说：“真好吃，这菜真香。”用饭堵住了嘴。蝶儿和庄夫子看了都笑得前俯后仰。
　　 饭后，三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白雪飘到蹿起的火苗上空，就化得无影无踪，蝶儿头上也着了霜，小木船在空脆的流水声中微曳，苍老的容颜，在雪中变换，像在找一处满意的归宿。
　　 庄夫子看向蝶儿道：“今天又是个满月的日子，你的那位陈叔也不知能来与否。”
　　 蝶儿望着雪，把手向前伸了伸，火堆的热度穿便全身，让她温暖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粗人咦了一声，问：“什么陈叔？”
　　 庄夫子道：“哦，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在等一个姓陈的人，他每年都回来一次，满月之日，在此等候三天，为了接蝶儿出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这里修身养性的呢。”粗人点头叫道。片刻，有抬头问道：“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蝶儿偏过头，看着庄夫子，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庄夫子为什么带了这么充足的东西来到无名山呢？
　　 庄夫子，转身，面向身后的重山，叹了口气道：“我来认祖归宗，寻根来了。”
　　 粗人和蝶儿都是一愣，仿佛久沉心底的记忆泛重重的跳动了一下，二人都默不作声了。
　　
　　 六
　　 “满月当空川晃晃。却呼艇子摇双桨。”庄夫子翘首船头，望着天空圆月，一股浓烈的乡愁从远方袭来，让他眼角余泪。
　　 粗人在岸边烧火，火上烧着热水，他没有杯子，所以自己做了一个。他把厚重的木桩掏空，变成了一个杯子，他还把杯沿弄出一个口子，将略粗些的木棍插在上面，这就成了水瓢。他就用这个水瓢喝水。蝶儿望着山脚，曾经狼叫的地方，现在是黑沉沉的没有，不见半点生机。
　　 粗人用自做的水瓢将热水灌进庄夫子的壶中，又照样把蝶儿的水壶灌满。蝶儿的水壶是陈叔给摆渡人的酒壶，这个酒壶本是陈叔随身携带的东西。粗人刚把盖子扣上，就发现盖子顶上写着三个字。他好奇，借着火光看了看，发现是用刀刻在盖子上的。他一个字都不认得，便好奇的去问蝶儿，也当是考考她的能力。
　　 蝶儿见到那三个字，小声念道：“陈振鸿。应该是这么念，你每天也没什么做的，就不能认几个字？”
　　 蝶儿想批评他一下，可是看到粗人脸色骤变，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她后面，她顿感后背发凉。她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她见粗人的表情还像丢了魂似的，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怎么啦，不学就不学呗。”
　　 粗人磕磕巴巴地说：“蝶儿，这水壶是你那位陈叔的？”
　　 蝶儿点点头说：“恩，这三个字应该就是他的名字。”
　　 “唉！他来不了了！”粗人大声叹道。
　　 庄夫子听见他的叹声，也走过来，问：“什么来不了？你说什么。”声音急促，带有慌张。
　　 “这个人，他已经死了。”
　　 “什么！”蝶儿听到，大喊一声。
　　 她觉得这个消息太不真实，但她知道它是真实的，可她更是觉得这件事太不真实。蝶儿呆愣在那，自己都不知道留了泪。庄夫子摇乐摇她的肩说：“孩子，别难过，你身边还有我们呢。忘了我曾跟你说的话了吗。”
　　 蝶儿想哭出声，但是忍住了，她把眼泪擦掉，红着眼说：“记得，生死乃是自然轮回，陈叔叔当过兵，为中国做过贡献，他的死重于泰山。”
　　 庄夫子听到蝶儿这样说，眼睛也湿润了一圈。他回头问粗人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何时走的，说清楚些。”
　　 粗人叹了口气说：“他是大好人，好市长。为了百姓牺牲己利，连我也接受过他的救济。可谁知他积劳成疾，得了病，并卧床不起，在今年开春就去世了。”
　　 三人沉默了好久，月光仿佛也被此刻的宁静感染，渐渐暗淡。山的轮廓越来越不清晰，无名河又成了无底洞，收容着世间无常的倒影。
　　 “他叫‘陈振鸿’对吗？市长，陈振鸿。”庄夫子重复地问到。
　　 粗人听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遂不敢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把手里那个水壶递了过去。
　　 庄夫子结果水壶，仔细看了看盖子上刻的名字，又用手触摸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对蝶儿说道：“蝶儿，我的水壶给你，把你的水壶给我好吗？”
　　 蝶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她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沙哑着声音说：“好。”
　　 “我们明天就走，离开这里，去桃花村。”庄夫子起身，披着月光，向船蓬走去。
　　 蝶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穿的好远，月光仿佛月也震荡了一下，一抹稀云，将它这在了后面，仿佛拭泪的纱巾。天，又暗了下来。
　　 粗人和庄夫子都面露疑惑地站着，蝶儿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浮出了桃花村被劫的真相。
　　 庄夫子肃然而立，好久听不到声音，他僵硬地曲起胳膊，举起那老式的军用水壶，嘴里细念道：“你是知道的，是吧，鸿兄。”
　　 他眼里含着泪，想安慰蝶儿，叫她不要哭了。可是自己也很心痛，也想哭，于是叹气转身，故作轻松地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吧。”话毕，大步迈入船蓬中。
　　
　　 七
　　 朝间的露水，晶莹得像碧天的星星，像莹润的珍珠，像美人的眼。有一滴，顺着滴翠的叶子的脉络，一点点的向下垂落，终于脱了那一丝黏黏的依恋，飘到空中，翻着跟头，钻进了博大的土地。
　　 蝶儿和庄夫子差不多一齐醒来，走出船蓬，呼吸新鲜空气。他们不知道，山里的空气在早间最不易多吸。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就要离开了，多吸几口空气又何尝不是一种不舍地挽留呢。
　　 “东西昨晚都收拾好了吧。”庄夫子问蝶儿。
　　 蝶儿点了点头，说：“都收拾好了，那个叔叔帮忙一起收拾的。”
　　 庄夫子想要感谢一下粗人，却发现他根本不在身边。遂问蝶儿道：“那个粗人呢？”
　　 蝶儿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又说：“昨晚收拾完东西，他就睡下了，我记得他睡在船头这边，起来后就没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