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生计
一、大学毕业报到
(1993年7月24日)
【宝成】
今天——1993年7月24日,在尾块山有色公司劳人处报到的一幕终于让我有了一种安慰、安全感甚至优越感!公司劳人处最终选择我进了公司报社!而那个叫做什么安长的深度近视的瘦高个被挤入公司子弟中学了。这一扫我毕业报到来时沿路所看到的暴雨后凄惨景象,蒙上心头的零落之感。看来大公司还是比较正规啊!它们注重名校品牌和实力。不过有一点还是小小的缺憾:一直以来我不爱好写作啊!上大学后除论文外我几乎没写过其他文章,有时想想自己的省城名校中文系真是白上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终于有碗饭吃了。父亲早逝,想想母亲这么多年拉扯我们弟兄四个长大成人多么不易啊!她老人家已经说过了,把我们弟兄四个供出大学,以后买房成家的事全靠自己张罗了!
弟兄四个我排行老三。我考上大学实在艰难,甚至可以说曲折而偶然!二哥是我们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哥补习三年上了师范学院历史系专科。我补习两年没考上,向母亲提出回村里务农。我在家务农一年后四弟又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刺激!送四弟上大学后,我毅然扔弃了铁锹锄头走入我们镇高中插班补习考大学。一年里我像疯了一般拼命学习,废寝忘食,争分夺秒。经过一年的忘我付出,我终于也考上了省城百年名校的中文系。
也是命不逢时啊!国家从我们前后几届的大学生开始逐渐不分配工作了。大学临近毕业的一年里,我就在为留省城做着种种努力,甚至后悔没有回应大学四年坐同桌的萍的爱慕,她曾含蓄地对我说过她爸在省城人事部门当局长呢。我奔走了省城的很多单位应聘,最后都无果而终。直到尾块山有色公司在我们学校招人,我报名不久就被录用了。但我没有一点喜悦之色之态之情,与很多留在省城和地区的大学同学相比,我甚至有一种被发配的落魄凄凉之感。
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了。得好好想想在这个大公司里怎样混出个人样来!也许到报社工作只能作为一个跳板,藉此接触贴近公司高层,多多交往,将来做个部门经理甚至公司副总也不是不可能!
【安长】
1993年7月24日。暴雨后的尾块山格外清新葱绿。坐在驶进山里的长途汽车上,我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不断地向窗外张望。这就是我此生将扎根生活的地方吗?这里有我二十多年来追求的梦想吗?在平原地区生活惯了,进入山里,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异和好奇!沿河两边的牛羊悠闲地吃着雨水洗过的青草,或走走,或停停,不时地扬起头呆望远处。透过开启的车窗,不时还能听见牧人高亢的吆喝声和尖利的口哨声。车近山顶,远远望见一高一矮两座山峰,有首有尾,看起来极似一头骆驼站在那里,怕就是方圆闻名的骆驼峰吧!
今天到尾块山有色公司报到。我真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命运在等着我呢!
说实话,我极想能进入一个与文秘宣传有关的部门,报社最好——早就听说公司有个报社呢。那样我中学以来有意识搞写作的特长就能充分发挥了。为此我做好了充分准备,把我在大学四年来所写所发表的诗歌散文小说以及获奖证书都带上了,甚至还有几篇中学时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文学作品甚至作文。但“命运多舛”!我一直以来喜欢用这样一个成语概述自己的命运。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启示我:千万不要把人生想象得那么美好!“人生由命非由他”!
可以说,我为能考上大学吃尽了苦头!在万般艰难中复习了两年!也许是老天爷的故意捉弄!刻骨铭记啊!二十多年来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为了从自己那个贫困不堪的家里挣扎出来混碗饭吃!当然,如果将来走上工作岗位,最好能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一番事业来,也才不枉度一生啊!
事与愿违!当我和那个叫宝成的省城名牌大学毕业生正同时站在公司劳人处报到时,公司报社的社长兼总编(今晚才知道的)来到劳人处,向处长申明报社需要一位中文系毕业生做编辑。还没等其他三人开口,我毛遂自荐地说“我去”,并不失时机地说到了我随身携带的“写作成果”及获奖证书。我说完后宝成默不作声。两位领导保持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劳人处处长望着充满希冀的我,郑重地说:“安长,看来还是你去子弟中学吧!你是师范院校毕业呢!”不言而喻,宝成去了报社。也许在刚刚谋面的领导眼里,名校中文系毕业的宝成当然文字功底更深,理应进入公司机关报社!
二、五四表彰大会
(1997年5月4日)
【安长】
虽然近两三年来公司的效益一直不好,甚至听说去年冬天公司秘密派出考察组到东北老工业基地,收集有关企业破产倒闭方面的信息资料,以便做好有色公司破产倒闭的准备工作。在此形势下,公司各个行业的技术人员不少开始买断走人,或者干脆扔掉一切跳槽到外地外省厂矿。这些都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的我听说而已。
在我的人生中,精神生活的热望超越了一切!今年春节刚过,我就已感觉,公司上下喜迎香港回归的氛围还像去年公司大庆那么奢华,气氛还是那么热烈。刚进五月份就开始布置一系列庆祝活动。子弟中学的七一庆祝晚会也开始了筹备工作,我的任务还是在文字方面,如晚会的开幕词和闭幕词,以及歌舞小品节目之间的主持人客串语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今年春节后升任的张校长的讲话。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尾块山公司似乎正呈现着蒸蒸日上的欢快喜庆局面!这不,今年的五月四日,整个尾块山公司在公司办公楼大会议厅召开全公司五四表彰大会,我有幸成为教育行业的优秀团干而得到表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在学校工作近四年来,我每年都担当班主任,送走过一批高三毕业生——其中班里有一位特长生如愿考入了清华大学,还有一位学生高考语文作文获得满分(60分)!在教学工作之余,我协助学校团委书记搞共青团活动,组织过多次演讲和征文比赛,同时在《尾块山报》上发表了几十篇诗文小说,并主编了学校团委的主题刊物《子中团队》。也许是在团委做这些工作之故吧,我被学校推荐为公司年度“团干”,并很快被审批下来了。团委书记还通知我,让我在公司表彰大会上做典型发言呢!
在两个多小时的表彰大会期间,我看到宝成提着照相机在会场跑了来跑了去。时不时用照相机为发言的领导和典型人物“咔嚓”一下。自从报到认识后,我和宝成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多次到报社投送稿件都是他接待的我。我在大会上发言时,看到宝成举起相机对我多闪了几下呢。我感到无比地快乐和自豪!甚至虚荣地认为,我比宝成混得好呢——要是他当年和我岗位互换过来,我到了公司报社,说不定比现在更多成果,更有名声和荣誉呢!
大会开完后所有人员在公司餐厅集体就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和宝成闲谈了几句。我问他最近的公司形势,以及在报社的前途如何。没想到刚结婚不久的他,那好看的国字脸上显出一脸的愁容。似乎有很多话,但当着很多人的面又无以言说,很无奈地说道:“啥形势和前途呢,就是混呗!”他的话让我几天来阳光灿烂的心灵蒙上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宝成】
今天公司的表彰大会表面看起来很热闹,但有几个人能知道这背后所有的真相呢?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就像一位濒临死境的老者出现了最后的回光返照吧!
半年前我作为报社人员跟随公司考察组秘密远赴东北几处破产倒闭企业,进行考察。看到那一个个规模宏大的厂矿破产倒闭后的景象,尤其是下岗职工一家一家的凄苦处境,我有几次伤心地落泪。返回公司报社后,在整理写出这些材料时我多次忍不住流下泪来。不觉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闪现在脑海:我们的公司真的也会破产倒闭吗?我们所有的职工也要走到那一步吗?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这些问题一直缠绕着我,但又无解。今年春天我结婚,人生大喜的一段时日,可是我一直没有多好的心情。一个问题始终萦绕着我:如今成家了,公司破产倒闭了我能到哪儿去呢?不管到哪儿去都不如单身那么容易了啊!
今天的表彰大会上,如果用一个成语来表述自己心境的话,那就是“自惭形秽”!四年来由于在报社上班,我对我们同一批报到在公司各行各业工作的人几乎都认识。今天被表彰的就有其中的六个人,而安长还在主席台上做了典型发言!而我呢,像个大会服务人员一般,在会场跑来跑去,真是丢人现眼!相比之下,四年来我真可谓是一事无成啊!名为报社编辑,却没有真正发过一篇表达自己真性情的诗文,有的只是官样文章和材料汇总,好一点的就是为别人修改的稿件,有几篇稍值得欣慰一点罢了。在发表文章这方面,我还不如在学校当老师的安长呢!也许四年前的那场抉择是错误的?如果那时我到子弟中学当老师又会是怎样的呢?人生是无法假设的,这正如历史是无法假设的一样。
三、迟来的婚礼上
(2000年1月21日)
【宝成】
今天我专门从市里一家小报社回到尾块山有色公司参加安长的婚礼。公司办公楼、办公楼前广场、电影院大楼以及公司主干道两边,喜迎新千年的各种布置场景还依然显眼。春节来临的气氛也渐渐浓郁起来。
在安长的婚礼上,有几位在公司办公楼上班的老相识问起我现在的境况,我真是无言以对。如今的报社打工生涯,我真是度日如年!看来大前年的负气出走可能就是一个根本性错误!
1997年年底,公司报社老社长兼总编姚权行将内退。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接替社长的最好人选呢。我们报社除老社长,还有我们三个年轻人,齐岭、文丽和我。齐岭不用考虑,他没有文凭,一直就是工人岗。文丽比我小两岁,苗条身形,文静靓丽,1995年从子弟中学初中部调过来的,大学学的英语专业,文笔比较好。也许这小女子是我极大的竞争对手呢!她那甜美而醉人的微笑就是最有力的杀手锏,能为她赢得选票的。再者她还是公司子弟,甚至是公司办公楼一位退休老领导最小的千金呢。但我拿不准她是否参与社长或总编的竞争。
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来到这厂矿公司,真称得上举目无亲啊!但我还是利用了我仅有的一点“硬”关系——老社长兼总编姚权,毕竟我们在一起工作四年多了啊!我知道老社长烟瘾挺大,专门买了一条大中华香烟和精致盒装礼品,找到他家里说明此事。可是老社长的回答让我心里丝毫没底:他可以推荐我,但没有决定权!
似乎结局是早就定好了的。结果,文丽当上了代社长兼总编,我继续做我的报社编辑!我一怒之下不辞而别,出走打工。可是到了市里我才意识到:我能干了什么呢?我面临的处境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需要养家糊口啊!想来想去,还是做报纸杂志编辑暂时顺手。于是,我在应聘了多家报纸杂志社后,最后被《金河晚报》录用了。
我开始了如牛马般的小报编辑生涯。《金河晚报》是河城市的街头小报,每期的印刷量惊人,但收费极低廉,一份报纸一厚沓四毛钱。听说报社主要凭着登广告挣钱呢。就这,在市里还有《金河早报》与它竞争呢!我就想了,一个地级市,一早一晚的工夫能发生多少政治外的趣事呢,还需要两家竞争!中国社会一些事往往就是这么扯淡得不可思议!
两年来我的工作收入竟和在尾块山公司报社时差不多,有时甚至还少点呢。但工作量却是在公司报社的三四倍不止。说真的,我虽然没和任何人说过,但我确实是后悔了。如今抛妻舍子地外出打工,却没有多挣下钱啊!
不过今天在安长的婚礼上,听公司办公楼的一位原来较熟的小科长说,我们这一批私自出走的人工作关系还在挂着,出走私立学校的两位子弟中学女教师已返回学校了。我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心里是一阵窃喜:我也回来再混着吧!好在干同样的活挣相同的薪资还不累,也没有什么压力呀!
【安长】
婚礼酒桌上,和我搭班七年多的平兰老师一语道破:“安长,你这真是迟来的婚礼!不易呀!”我本来强装笑颜的心里一阵酸楚。是呀,是不易!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情和婚姻吗?
来到子弟中学的第二年,有位老教师给我介绍了公司小学的一位美术老师处对象。这个女孩叫玲,与同校另一女孩住同一宿舍。玲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不善言辞。每次见到她都是在忙家务,如收拾宿舍卫生、打毛衣毛裤等,没有一次在阅读书籍。说起话来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交往了一段时间不浓不淡。一晚我去她的宿舍,她仍是一边打毛衣一边告我,白天到市里顺便买了毛线,正给我打毛衣呢。我心里一阵感动。但感动归感动,我始终找不到相爱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竟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从不见你们读书啊!”几天后我到了玲的宿舍时,她已将打了一半的毛衣装在塑料袋里,语气坚定地说:“咱俩不合适。毛衣打半截拆了可惜了,你再找人打完吧!”我无言以对。再三追问原因,同宿舍性格尖刻的女孩怨气十足地说道:“你根本看不起我们!”之后我给玲留下一百元毛线钱,拎上半成品毛衣回到了单身宿舍。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败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