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根没有说话，他望着旁边熟睡着的孩子，孩子的额头上，还有从小云身上带出来的一点血斑，刺着大根的眼睛。
　　 哥，矿上一定很好吧，真想让你也带我去呢。小云充满向往地说。她似乎看到了，在她想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矿上，在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屋子里，她一边给大根做饭，一边哼着歌。
　　 大根还是没说话，但他终于也明白了，小云懂，什么都懂。只是，她不想懂。懂了，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但不懂，就能活下去吗？
　　 哥，我出去一下，我想方便。小云挣扎着起来了，捂着肚子，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大根没动，他不想动。他在想，是不是走的时候，带上小云。他不怪小云，怎么能怪小云呢？
　　 院子里“通”的一声闷响，大根一惊，坐了起来，然后，慌忙跑了出去。
　　 月亮很圆，也很亮，但小云不在院子里。大根跑向后院，茅厕在后院，小云说她是去方便的。但通向后院的门从里面关着。大根又跑回来，在院子里一边搜寻着，一边喊着小云。但没人应他。他忽然看见井盖子掀开了，小云的一只鞋落在井沿上。大根感到一阵晕眩，潜意识告诉他，小云跳井了。他用手按住脑袋，大喊了一声：二根，三根，快，快来救你嫂子！
　　
　　 五、
　　 大根再次从矿上回来的时候，是因为他叫爹的那个人说，三根要结婚了。
　　 那次，掩埋了小云在井里泡得发涨的尸首，守了三天灵，他就走了。走的时候，带走了小云的孩子。那孩子，不是他的，但小云说，是她的。小云说，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一条命。大根带走孩子，仅仅只是带走小云的孩子，也是带走一条命，而这个孩子和这条命，以后会叫他爸爸。大根带走的，还有二根。
　　 三根也要去，大根抚摸着三根的头说：兄弟，矿上很苦，你看哥都成啥样了。你还小，我和你二哥去好好挣几年钱，供你念书。你把书念好了，长大就不会受苦了。
　　 三根点了点头，含着泪目送着大哥二哥越走越远。
　　 破天荒的，那个大根叫爹的人，在门口迎接大根，准确点说，是在门口等大根回来，也许，等了很久。因为大根只说可能今天就到了，没具体说是今天的什么时候。也许，这个人要等的，是二根。大根想。但这个人失望了，二根没回来。和大根一起回来的，有一个女人，一个高高的，胖胖的，粗粗的女人。女人左手领着小云的女儿，右手领着她和前夫的女儿，肚子里，还装着她和大根的孩子。
　　 回来了。那个人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说，然后，打量着女人手里领着的两个孩子。左手边的，他一眼就看出，那一定是小云的孩子。那孩子，和小云一样瘦弱，一样可人，一样白的发黄。
　　 大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不想把这声“嗯”说成招呼，或者说问候。
　　 二根呢？果然，那人问。
　　 二根说不想回来，而且，他媳妇快生了，家里走不开。大根说。第一次和这个人说这么多话，他只是想让这个人失望，只是想气气这个人。
　　 哦，你说，家？什么家？矿上吗？一行人一边进门，这个人一边问。
　　 是，是矿上的家，也是他自己的家。二根说。
　　 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大根，这个离他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儿子。
　　 大根别过头，没回答，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说：云儿，杏儿，去炕上歇歇去，走了那么多土路，一定累坏了。
　　 倒是女人心直口快，见男人一直冷冷地面对这个老人，这个应该是爹的老人，心里或许不忍，就笑了笑，说：爹啊，你别担心，二根好着呢。就是，一个干部的女儿看上二根了，可这个干部就这一个女儿，非得让二根倒插门不可。我和大根商量了一下，咱家也就这么个情况，人家二根也乐意，就插了。
　　 张洪昌愣怔了半晌，看着没事人一样照顾着孩子的大根，生生地低吼了一句：插个屁！然后，背着双手气咻咻地进了里屋。
　　 就你话多，话多得比屎都多。大根瞪着女人。
　　 迟早不得知道吗？我说了也省得你说，咋说也是你爹，有权利知道。女人说。
　　 我没爹！大根没好气地说。
　　 爹不爹，儿不儿的，是你们爷俩的事，我也管不着。我进去看有啥吃的么，饿死了。女人说着，挺着大肚子，就进里屋找厨房去了。这个女人，是见面熟，不认生，到哪里，都是一副主人的样子。
　　 安顿好了孩子，大根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回来，是因为三根结婚的事。可是，三根人呢？屋里怎么就那个人一个人？想着，他就向那个人的房间走去。张洪昌正坐在炕边，吧嗒着烟锅，一下一下的。这时，大根出现在门口，看样子，并不打算进来。
　　 三儿呢？大根站在门口问。
　　 和媳妇去镇上置办去了，就快回来了。张洪昌头也没抬，依然有滋有味地吧嗒着他的烟锅。
　　 停了停，大根把已经转过的身子又转回来，权衡着，硬着头皮走进房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不轻不重地拍在桌子上，说：这是伍佰元钱，看三儿还需要啥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洪昌吧嗒完一锅烟，才将拿钱拿在手里，数了数，装在口袋，手刚取出来，又伸了进去。掏出钱来，分成两份，一份二百，一份三百。然后，在两个手里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一份装在左边口袋，一份装在右边口袋。
　　 三根婚后的第三天，大根就大包小包地和媳妇孩子就又走了。那些包里，是三根给大根和二根带的五谷杂粮，有玉米碾成的糁子，一些黄豆、绿豆等农产品。三根的书没念成，高中毕业赶上了责任承包制，一家大小的责任田指望不上那个游手好闲的爹，大哥二哥又在外面各奔前程。三根就一门心思地作务起庄稼，虽然累虽然苦，但也练就了一副庄稼人的好身板。农闲时节，三根还和村里的砖瓦匠人学了盖民用房。如今，也出手了，活做得像模像样的。村里好多人都对三根竖起大拇指，说三根这孩子撑起了家，受得了苦，将来必定有出息。
　　 临走时，三根和她的新婚妻子一直把大哥一家送到村口。三根的妻子大方得体，人也活泛，大根很欣慰。
　　 大根拉着三根的手说：三儿，别怪哥没带你出去，在外边，真的也不好混，况且，煤矿上，真的很苦。
　　 哥，没事，当年我不懂事，看二哥和你走了，也就想跟着去。现在家里这一摊子，我也走不了了，也不想去了。再怎么说，我们兄弟仨不能全都出去吧，总要一个人留着。哥，告诉二哥，让他放心，你和嫂子也放心。三根说。
　　 我每次回来，都不一样，村里，变化真大啊！三儿，你长大了，哥也就放心了。然后，大根对旁边的三根媳妇说，弟妹啊，和三儿好好过日子，有啥事就说，一定注意安全。
　　 三根媳妇笑了，掩着嘴说：哥你说话真逗，自个家里还注意啥安全的，这话应该我给你说的。你和嫂子孩子，一路上注意安全啊。
　　 嗳，是，是，我们都注意，都保重。大根不好意思地说。在心里感慨着。是呀，世事变了，再没有当年的小云了。那样的人，那样的时代，都成过去了。人也在时代的更替中，变得强大了，变得不怨天尤人，变得不怕天也不怕地了。
　　
　　 六、
　　 如果不是那件事，大根也许会一辈子不回来，而且，他也没打算回来。但现在，他不得不回来，在一次矿难中，大根一条腿被压住了。经过治疗，腿算是保住了，但瘸了，再也下不了井了。在这里这么多年，也只混得一家人吃穿不愁，要说积蓄，是有一点，也只能在自己家乡置买院庄基地，盖几间容身之所，要说在他乡安个家，谈何容易。
　　 大根回来了，他和媳妇商量好了，回家后不停就找村上弄一院庄子，盖几间房。现在的农村，再好的兄弟们，都是分家另过的。
　　 这一次，二根和大根一起回来的。二根不放心腿伤刚好的大根一个人回家，况且，大哥这次回家，就再也不来了。而他，也许，永远都是一位异乡人了。异乡，成了他的故乡，那么，曾经的故乡呢？成了什么？记忆还是伤疤？
　　 然而，等待大根和二根的，是一个噩耗，关于三根的噩耗。三根经检查，患有肝病，虽然曾一度控制住了，但因三根出去给人盖房，主家答谢匠工，他喝了些酒，导致病情恶化，肝腹水了，命在旦夕。大根和二根回来，正好赶上送三根最后一程。那时，三根的儿子已经五岁了。
　　 三根走后，大根就张罗着给自己盖房。按说，他这个时候不能这样，毕竟，三根的尸骨未寒，毕竟，还有一个孤儿寡母的留在家里。但大根想，正因为这样，自己才更应该盖房，搬离老屋。老屋，应该留给三根的媳妇和孩子。
　　 大根说：弟妹……却欲言又止。
　　 三根的媳妇说：哥，有啥话你直说，虽然三根走了，我们不还是一家人吗？
　　 那是，那是，永远是一家人。大根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开口道，弟妹啊，你别嫌哥说话难听。三根走了，你还年轻，不论怎样，这老屋哥都给你和孩子留着。你想另嫁，哥也不拦，你守，哥高兴。至于孩子，你要是嫁，带走也行，留给哥照顾也行，要是守，哥更没话说。只是爹……
　　 大根的媳妇说：哥，你这说的哪里话。爹的事，我都知道，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至于以后我何去何从，我现在也不想考虑，走一步看一步吧。咋说咋办，我都不能让孩子受苦。
　　 那好，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些话，是你二哥临走时和我说好的，总之，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事，就得说开了好。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三根的媳妇没有走，这里是她的家，她能去哪儿？虽说是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可她当初嫁给三根的那天，就把根放到这儿了。三根死了，她还活着，死活都要硬撑着。只要老天有眼，只要没病没灾，就能活下去。
　　
　　 七、
　　 人是在苦难中成长的，也是在苦难中历练的。活着，人定胜天。但这一切，对于张洪昌来说，都是扯淡！虽然曾经有家有舍，虽然曾经有三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但他，一直以来都是秉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章程，游戏人生。也许，他也痛苦，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只是，用一种游戏的方式来转移痛苦。高傲坚强地活着，无牵无挂地活着，死不足惜。不怕活得怎么臭，不怕死得怎么惨，就是一种超然脱俗。
　　 欲望，总是一个人活着的理由，所以，不论怎么活着，欲望总是难以遏制。看到女人，张洪昌就心里痒，胸发胀，不论这个女人是谁。对小云的负罪感，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烟消云散。现在，家里有一个女人整天在眼前飞来飞去，他觉得，久违的男性之气在蓬勃燃烧。但他只是心里痒着，已经没有当年的胆气和力气了，他只想着，去摸一摸女人光滑的皮肤，捏一捏女人的脸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现在不敢了。他怕大根那刀一样的目光。似乎随时都准备把他杀死的目光。但他想，只要女人在家，他就有机会。
　　 那天，三根的媳妇从地里回来，打着一盆洗脸水从张洪昌跟前走过。张洪昌按耐不住，伸手向三根媳妇的脸蛋摸去。三根媳妇却忽然“哎哟”了一声，将那盆水倾倒在张洪昌的身上，红着脸说：这路，也不长眼，害得我……爹，没事吧？
　　 张洪昌一连声地说着“没事，没事”，退让到自己的房里，羞愧难当。
　　 三根的媳妇在地里做活的时候，要好的姐妹就会开玩笑说：大燕啊，听说你那公公性欲旺盛，你不怕？
　　 人害怕畜生干嘛？对不，嫂子？大燕乜了一眼唤作嫂子的人。
　　 是，我就知道，大燕有一手呢。
　　 有些事，越躲越糟，要是怕他，我就不留着。他是迟早要走的人，我就不信，他还能比我活得时间长。三根在那边，看着我们娘俩呢。大燕说着，眼里蓄满了泪。
　　 那位嫂子拍拍大燕的肩膀，说：大燕，好样的，嫂子挺你。别伤心了，好好活着，一切会好起来的。
　　 其实，有时候，很多相同的情景总会出现。虽然，时间已经跨过去了，可时令节气总会在一年里重复。就像夏日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总会在夏日的时候，将思绪拉回记忆深处。张洪昌忘不了那个记忆深处的夏日，大燕也会在三根的描述中一遍一遍地回味。回味着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嫂子，在那个夏日的夜晚，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所以，每一个夏日的晚上，大燕都时刻提防着。怕小云来索魂，怕张洪昌来夺魂。
　　 那天晚上，忽然就起风了，很大的风。远处，不时传来一声闷雷，一阵紧似一阵。
　　 张洪昌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那个小云曾经跳下去的井已被填了，但痕迹还在。大燕的房里，灯亮着。他路过大燕的窗口，不由得往里瞅了瞅。大燕的影子印在窗户上，随风摇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细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向大燕地房间走去。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大燕坐在炕沿上，看着他，眼里，有两把和大根一样的刀子。
　　 大……大燕，我是说，闪电呢，得把灯关了，不然，危……危险。
　　 怕什么，我不怕被雷劈死！大燕说着，从炕头取出一把剪刀，“哐当”扔在地上，接着说，爹，你要是不怕死，也进来吧。
　　 我……哎……张洪昌望着地上的剪刀，叹了口气，走了。
　　 望着公公的背影，大燕冷笑了一声。
　　 其实，有时候，关心和爱抚并不是犯罪，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对张洪昌这样的人来说，一切，可能都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