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魏科长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飞，感觉里面有故事，顿时来了兴致。他问道：“你为啥这么想要这份工作？说说你的理由。”
　　 师一甲撇了李飞一眼，厌恶的表情一览无余。
　　 “我父亲去世了，我母亲身板弱不能总干重活，我急需一份工作来养家！”
　　 “你父亲咋死的？”
　　 “烧死的！”
　　 “你咋受的伤？”
　　 “我和我父亲一起受的伤！”
　　 “哦？”魏科长饶有兴趣地问：“到底咋回事？能说说吗？”
　　 “能！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我家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李飞真诚地看着他。
　　 师一甲有些不耐烦，看魏科长这么有兴趣，又不好发作。李飞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往事一下子萦绕心头。
　　
　　 三．
　　 李飞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他的父亲是个幽默诙谐的人，整天一副要笑没笑快要笑出来的样子。李父是村里的能人，这个能，不是说同辈人大字不识而他初中毕业，也不是同辈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来没走出去过大平原，而他在北京当过几年铁路兵，而是他喜欢动脑子，爱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像自行车发电、脚踏抽水机、只有几根铁丝组成的简易粮仓等，虽然这些东西最终也没有太多的实用价值，却让李父声名远播，成为十里八村口中的大能人。
　　 李父长得平头正脸，举手投足有股军人的气魄，爱说爱笑爱打爱闹，骨子里的善良和正直溢于言表。他对生活对人生有种难以言说的热情，什么东西什么愁事到他这里都会变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转悲为喜、化腐朽为神奇。李飞深深地爱着他的父亲，像他父亲那样充满着对生活的激情。
　　 李母正好相反。她不但身体没有长开，心灵也总是关闭着。她对谁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感觉时时处处放不开。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主人，而是来人间做客，事事惧怕，处处谨慎，随时都在等待逐客令的样子。她没有信仰，丈夫和儿子就是她的心灵寄托。她深深地爱着她的家人，但她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思想，也不懂如何表达，只能在生活中默默给他们更多的关怀。
　　 有一件事，一直让李飞很奇怪。英俊潇洒、心灵手巧、对生活充满激情的父亲怎么会找长相平庸、木讷怯懦、各方面都很普通的母亲呢？说到这事，李父总是哈哈大笑，戏谑地说，他就喜欢李母这种小鸟依人的类型。这或许是处于男人的怜爱心吧，爱情这事，谁能说清楚呢？
　　 李父没事就好逗他这个小媳妇儿玩儿，调侃她没文化，长得奇葩。但这种调侃和讽刺绝对没有一丝丝恶意的掺杂，而是他对自己女人爱意的最直接表达。对于这种善意的调侃，小媳妇当然也不生气，她感觉自己拿不上台面的缺点也能成为谈资，成为家人津津乐道的东西，这本身也是对家庭的一种特别贡献。这种调侃非但没有产生任何裂隙，还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调味剂，为家庭增加了数不清的欢乐。
　　 李飞就是在这种欢乐的家庭氛围里长大的。他爱父亲，也爱母亲，继承了父亲的英俊帅气，也遗传了母亲心思缜密，谨小慎微的特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父的本事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大富大贵，甚至连小康都没有，一家人还是向十来亩地要吃要喝。让两口子欣慰的是，他们却供出了李飞这个优秀的大学生，这个家庭也从来不缺少欢乐。
　　 要不是这场意外，这个家庭肯定会一直幸福下去。
　　
　　 这是一个冬天从来没有过的好天气，天上的大火球不知疲惫地照耀了亿万年，而今天格外的卖力，把个冬天演绎成了夏日。
　　 早晨院里的枣树上，有两只喜鹊唧唧喳喳叫了半天，要不是李母出来倒便盆吓跑了，说不定能一直叫到中午。
　　 接近年关，在远方外来务工的农民有很多已经回到了家园。见个面，倒一声辛苦，整个村庄都显得其乐融融。李飞放了寒假，本想在外地打几天工再回家，但终究抵不过思乡之情，坐着火车连夜赶到了家。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这草窝，此言不假。
　　 这天李父早早地出了家门，早饭都没顾上吃。最近他上了新项目——做刨花板。他能了半辈子也穷了半辈子，眼看着就要老去了，心里竟有几分惶恐。若是一生就这样不愠不火地过去，总感觉不死心，至少要给儿子留下一些东西。他考察了很久，也琢磨了很久，最终和邻村的三瞎子联合办了一个刨花板厂。
　　 附近村上的富余劳动力多，进料也用不了许多钱，只要质量过硬，做家具的这么多，不愁没销路。只是厂房和机器着实需要一笔钱，在乡里的扶持下，这笔款项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这几天是厂子的关键时期。以前因为技术和操作问题，出了一批不合格的残次品。这些刨花板压制不压，张着个嘴，里面的刨花也粘得不牢靠，一脚就能踢个透亮。就这些废品，只能填锅底下当柴烧。
　　 厂子从外面花大价钱请来了个技术员，经过几天的培训和机器调试，样品很快就要产出了。要是这次再不行，李父真的要抓狂了。他整日泡在厂子里，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论颠倒。李母好心去送饭，他还嫌这嫌那，动不动就发火。进展顺利就喜不自胜，稍有不顺就跟天塌下来一样。
　　 吃着饭，李飞对母亲说：“妈，我吃完饭到厂子里看看去吧，看能不能帮上忙。”
　　 “咳，别去了，去那里干嘛！恶而不臜的，声音又大，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碍手碍脚的。”
　　 “那我给我爸送点饭去吧！”李飞又问。
　　 “不用去，送了他也不吃。他要是饿了，能找到饭门儿。对了！吃了饭，咱俩把那半袋棒子嘶扬了吧，棒子面快没有了，要不白粥喝不上了！”
　　 “好来！”李飞答应到。
　　 吃完饭，母子俩用三轮车把那半袋棒子还有簸箕，扑箩等工具拉到了村西的乡间小路上。这条路人烟稀少，半天过不去一个车。两个人支起家什，借着南来北往的清风把玉米粒中的杂质过滤出来。
　　 李母矮小瘦弱，但她不缺少劳动人民的坚毅和忍耐。她侧身用瘦长的双臂把盛满玉米粒的簸箕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手腕做着极细微的摇晃动作，玉米粒就听话地一颗颗徐徐匀速地下落，风一打，光洁的玉米粒落在扑箩里，杂质随风飞远……
　　 李飞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愉快心情，好像回到了童年。
　　
　　 “呦，小飞回来啦！咋不去你爸的厂子里帮忙去？”过路的二婶说。
　　 “我一会儿就去。您去哪里呀？婶子。”很普通的一句问话，在李飞听来，似乎有责备他的意思。李母赶紧把手中的簸箕放下，省得扬出的杂质弄脏了过路人。
　　 干完活儿，把东西拾掇回家，李飞说：“妈，我还是去厂子里看看去吧！”
　　 “别去了，马上跟妈去乡里推磨，这里还要你帮忙呢！”李母说。
　　 “嗯，好吧。”李飞答应道。
　　 推完磨，李飞又要去厂里。李母说快中午了，让他吃了饭再去。吃了饭以后，李母又想出很多别的事让李飞干，就是不让他去工厂。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李飞想去厂里，可李母偏偏千方百计地不让他去。其实李母并不是故意想这样做，也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感觉心里不舍，好像去了就回不来一样。
　　 最终一个电话还是把李飞叫了去，看着李飞远去的身影，李母突然想落泪，心里难受得纠结成一团。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东西在操纵这我们的生活？
　　
　　 四．
　　 刨花板厂盖在村北的田地里，简简单单几间厂房，院子里堆着山一样的生产原料——刨花。还有散乱地堆着一些铁皮大桶盛着的黏合用的白胶。院墙用红砖拉起，院外是绿油油的千亩良田和一个结了冰的小河。
　　 走进院里，工人并没有做工，而是聚在一起聊天。他们抽着烟，晒着太阳，说着村里的稀奇事花花事。其中有个人，穿着露棉絮的军大衣，头发很多年没洗似得，肮脏地纠缠在一起。脚下一双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棉乌拉鞋，松松垮垮，一走路露出黧黑的脚跟。他吸溜着要掉不掉的鼻涕，揣着手，听他们说话。
　　 不一会儿，他从军大衣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打火机，啪嗒啪嗒打个不停。
　　 “我擦，郎当五，从哪里偷的打火机？”有个工友开玩笑地说。
　　 “不偷的，我买的。”他一脸受冤枉的表情。
　　 “日！还是防风的，拿过来叫爷们瞧瞧！”
　　 “不行！看眼里再拔不出了了！”郎当五笑嘻嘻地说。
　　 “不叫看你试试，爷们！”说着这个人就去夺。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就起哄架秧子，结果两个人撕把在一起。
　　 外面一闹腾，里面的人受不了了。屋里摇摇晃晃出来一个人，张口就骂：“您几个干熊嘛呢？不干活就滚一边子去，瞎他娘地捣蛋！”
　　 几个人不敢喧哗了，悄没声地继续争抢。
　　 由于不当操作，机器出了故障。李父和三瞎子从大清早鼓捣到晌午饭时，也没有半点改善。技术员来了趟又走了，说需要换零部件，怕他们买不对，自己骑车去了乡里。乡镇离村几里的路程，按说很快就能回来，谁知去了接近一小时还没来，八成乡里买不到去县城了。两个人越等越心焦，午饭都没心思吃。三瞎子听说李飞是学工程机械的，就让李父把李飞叫过来，说不定能帮着想个办法。李父想，要是李飞能修好，我不就露脸了吗？于是马上就给李飞打了个电话。
　　 郎当五感觉自己受了排挤，很是委屈，拿着他心爱的防风打火机摸到厂房里。李父看见是他进来，也没太在意。郎当五快五十了，从小脑子缺根弦儿，别说结婚生子，吃饱饭都成问题。整天一副欠打的样子，去哪里哪里膈应。但这个弱智儿终归本性不坏，干活不惜力，李父瞧他可怜，招工人第一个就想到他。
　　 弱智儿终归是弱者儿，没受过什么教育，人家说什么他也不懂，自己又表达不清楚。连一些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经常好心办坏事，往往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今天，他办了一件瞎事，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办瞎事，也是办得最大的一次。
　　 李父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机器，耳边总是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他抬头望去，惊出一身冷汗。为了便于加油，房间角落放着几只汽油桶，也不知郎当五怎么想的，他打开了汽油桶盖儿，用打火机往里照。想劝阻已经来不及了，恐怖的蓝色火苗嘭的一声就立了起来，只感觉冷风从身后刮来，屋里的窗户吧嗒吧嗒自动关上。事情来得太突然，郎当五、李父、三瞎子都吓呆了。
　　 “爸！修好了没？”
　　 也不知怎么这么巧，这时李飞拉门进来，还没看清眼前的情景，李父也没顾得上说一句话，只听嘭的一巨声，一股猛烈的热浪排山倒海般四处冲撞，屋顶、门窗、屋里的东西天女散花般四处飞溅。李飞感觉被掀起两房多高，重重地摔在院子里。炽热的火舌舔舐着他，一下子就燎去他的头发，衣服和皮肉也一同着了起来。
　　 在皮下，呈点状分布的痛觉感受器接受到强而猛烈的信号，争先恐后地沿着神经纤维到达31对脊神经，然后经过延髓的椎体交叉，左边身体的感觉传右脑，右边的传左脑，最后到达大脑皮层中央后回的躯体感觉中枢，让李飞感觉到痛不欲生地痛楚。这神经信号是源源不断，没有间歇地传导，直到大脑中枢不堪重负，最后死机。
　　 这就好像指挥打仗的将军，不断地接到前方敌人攻城掠地，自己军队被击溃的噩耗，自己百爪挠心却毫无办法，最终只能放弃战场逃之夭夭或者饮弹自尽。
　　 外面的几个工人幸免于难，但这巨大的爆炸声让几个人肝胆欲裂，全身抖成一个。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几个火人，鬼哭狼嚎地冲进院外的小河里，绝望地拍打着冰面，痛苦地在坚硬的冰面上滚来滚去……
　　 这起意外，郎当五被当场炸死。其他三人，李父重度烧伤，三瞎子重度烧伤，李飞重度烧伤。
　　
　　 郎当五父母双亡，他憨厚老实的大哥从烧毁的废墟里扒拉出郎当五的头骨和没烧尽的几块骨头，装进麻袋里草草埋掉。他大哥一边扒拉，一边哭，看见的没有一个不落泪的。
　　 把三瞎子送到医院后，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三瞎子对家人说，他憋得慌，想解手。他的那东西已经烧得干瘪成一扭儿，有人拿剪刀铰开，他一滴尿也没撒出来。苦苦挨了一天半，终于身归那世。
　　 李家父子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命总算保住了。李父躲在机器后面，伤势比三瞎子轻，但四肢萎缩变形严重，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活自理的能力。李飞离得远一些，伤势最轻，左侧的腿脚烧伤严重，幸好另一侧完全保留下来，没出现功能性障碍。
　　 出了这种事，李家算是完了。顶梁柱没了，债台高筑。开厂子本来就花光了家里一辈子的积蓄，又出了这种事，更是雪上加霜。亲戚朋友借了不止一遍，村里也是借遍了庄，李母看见谁跟谁哭诉，然后可怜巴巴地向人乞怜。乡里组织了捐款，可对于高额的各种花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那段时间，李母天天活在地狱里。这边是痛不欲生的丈夫，那边是自己最爱的儿子，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两个她生命的全部寄托，都倒下了，而且随时会离开她。她的世界从此没有了阳光，每天都紧皱眉头，脸上满是焦虑的表情。为了伺候他两个，几个月来她没有脱过衣服，没有躺下睡过觉。这些她都能够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丈夫对她态度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