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烧伤以后，李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前那个幽默诙谐，喜欢逗他的小媳妇，深深爱着她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蛮不讲理，性格乖张，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之怒的魔鬼。好像他以前的好脾气都是装的，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也好像他一辈子的坏脾气都积攒了起来，为的就是在妻子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发泄给她。
　　 他对亲情出现了一种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漠视，自从受伤后，他从来没关心过同样受伤的李飞，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算李飞主动和他套近乎，他也会嫌恶地辱骂他，羞辱他。
　　 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绞尽脑汁地羞辱他的妻子，辱骂恐吓，找到她心底最隐秘最让她痛苦的弱点，大加抨击。她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他就哈哈大笑，喜不自胜，如果她无动于衷，他就会费尽心机地去找新的攻击点。
　　 她知道他受伤了，心情肯定很糟，她试着去理解他。但从这块几乎被烧透的腐肉里源源不断地喷出的怒火还是让她招架不住。她本来就是天生忧郁的人，一个眼神，一点心理暗示都会让她伤心落泪，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或许，他死了才好呢！”
　　 她心里突然跳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跳出后她心里一惊，带着一种深深地负疚感自我检讨。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五个月，那块腐肉终于发完了他的怒火，永远地闭上了嘴巴。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他用无比清澈地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妻子。她把儿子叫到他面前，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李母看见这眼神哭了，她仿佛又看到了原来的丈夫。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张开口。他知道有些东西，言语不能表达，也表达不了。
　　 也就是这五个月，李母从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彻底变成了满头白发干瘪枯槁的老太婆。丈夫发丧的那天，她没有流一滴泪。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有些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她知道自从受伤后，他的丈夫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个不愿离世的魔鬼。丈夫爱她，依恋她，临死的时候回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回去了。
　　 这段时间里，李飞异乎寻常地坚强。他心痛自己的母亲，也无比可怜自己的父亲。这个家庭已经够不幸了，他不能再添更多麻烦。他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太多伤悲，反而激发了他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他积极配合治疗，一丝不苟地进行康复训练。他的身体残缺了，精神却得到了一种质的升华。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父亲深深地爱着他们，爱着这个世界，可当他意识到他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深深地震怒。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梦没有实现，可偏偏有人硬生生地给他按下了停止键，给他说：“你该走了，这个世界与你无关了！”他能不震怒，能不痛不欲生吗？
　　 母亲的痛苦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只要不是无法忍受他尽量不出声。就连三个月后，医生告诉他，左腿保不住了，必须截肢，他心里难受地要死，却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的样子。这似乎是这段时间里李母感到的唯一的安慰。
　　
　　 五．
　　 李父死后，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青春总是蕴含无限的潜能，李飞年轻的身体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康复，他不但很快学会了走路，而且在很短的时间里熟悉了自己新的身体，学会了照顾自己，甚至就连身上的疤痕也因这青春而变淡消失。他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就像痛苦蜕变后的蝴蝶。
　　 家里的经济状况依然很糟。李飞要进行一系列康复性的治疗，亲戚之间红白喜事也需要钱。就凭地里的收入根本不够，只能是旧账没有还上，又不得不添一些新帐。
　　 经过这次事故，李母本来羸弱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但就是这看似风一吹就倒的瘦弱身躯，却迸发出让人无法理解的坚韧。她独自一人扛下了十几亩农田里所有的农活，这对于一个壮年的男劳力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她还在农闲的时候出去帮工，用辛苦挣来的钱贴补家用。村里人都知道李家的难处，知道她家特别需要钱，每次有活都会通知李母。李母和这群妇女五点钟不到就骑上电动车，踏着蒙蒙月色，行程四五十里路去城边的菜市场，替人择一天菜，然后在晚上六七点钟又踏着蒙蒙月色，行程四五十里路回到村庄。一天下来，李母腰酸背痛，往往吃着吃着馒头就睡着了。
　　 李飞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震撼。说实在话，从小到大在他的心里，母亲一直是那个胆小怕事、弱不禁风、畏首畏尾、整天闷不吭声、说句话就会脸红的小妇人。若不是看着她几个月不睡觉，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和父亲；若不是看着她死乞白赖地和每一个认识的人借钱；若不是看着她小小的身躯独自干完地里所有的农活；李飞真不敢想象眼前这个满脸焦虑、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老妇人就是以前自己所认识的母亲。
　　 母亲的辛苦让他无比地痛惜，他规劝母亲把地包出去一部分，别这么辛苦。母亲死活不愿意，说少种一亩地就少一亩地的收入，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还债。这笔债对一个普通的农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李飞不能让母亲独自承担。在李飞能拄拐下地的时候，他就让人打听，有没有适合他干的活儿。他急需一份工作来为家庭创收，也为了证明他这个残疾人不是一个废人，还有活着的价值。
　　
　　 “嗯，您做过什么工作没有？”听完李飞的讲述，魏科长刚才的骄横神态消失了，眉头微皱，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嗯，受伤之前做过家教。受伤后没有，倒是有人介绍，但我没同意。”
　　 “为什么没同意？”魏科长问。
　　 李飞露出羞辱的表情，有些愤恨地说：“因为我是残疾人，他们感觉我只能当乞丐，当算命的，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好好，我懂了我懂了。”魏科长沉默着，手捂着眉头，似乎很难过的样子。他心里确实难受，为李飞的经历，为李家的遭遇感到伤心。
　　 “魏科长，我真的真的真的需要这份工作！请您给我这个机会，如果您不给的话，我真不知道以后怎样活下去！”李飞再次恳求。
　　 “好好，行行！”魏科长答应着，好像不帮他，自己就有罪一样。
　　
　　 “我反对！”这个响亮的声音出来后，把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魏科长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竞争者。
　　 师一甲满脸通红，压抑着心里的怒火说道：“我反对！他这样我们还怎么竞争？我是来应聘的，不是来听故事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故事精彩就能应聘成功，那么大家都编故事就好了！”
　　 魏科长沉吟着，似乎碰到了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
　　 “什么叫编故事，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谎话！”李飞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为师一甲的冷漠感到震惊。
　　 他手扶桌子，站了起来，倔强地对魏科长说：“我是非常需要这份工作，但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哭来的，是骗来的，我要和他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好，我举双手同意，魏科长出题吧！”师一甲鄙夷地看了李飞一眼，满怀信心地说道。
　　 “嗯，好，那就以考试决胜负！”魏科长沉吟着说。
　　
　　 魏科长挪了一下椅子，侧身面对两位应聘者。拿起一支白板笔在墙上的白板上出了一道算术题：893+541=？
　　 “等于1434。”魏科长刚写完，师一甲脱口而出。魏科长惊愕地看了师一甲一眼，又望向李飞。
　　 “我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李飞解释道。
　　 “为什么？”魏科长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大学生，我不回答小学生的问题！”李飞坚定地说。师一甲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冷笑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话。
　　 “哦？”魏科长重新审视了李飞一翻，在白板上写下：7869*26=?
　　 “等于204594。”师一甲正要紧张的心算，不料李飞马上报出一串数字。经魏科长核实后，完全正确。
　　 师一甲疑惑地看了李飞一眼，简直难以置信。魏科长又出了几道乘除的算术题，都是李飞第一时间报出正确答案。
　　 “这不可能！我出一道题！”师一甲头上见了汗，怀疑李飞早就知道了答案。
　　 “453*87=？”
　　 “39411”师一甲刚列完算式，李飞就报出了结果。师一甲一脸惊愕，为李飞的心算速度感到震惊。李飞的心算天赋是在高中时偶然发现的，由于看不到更多的实用价值，他就一直没有声张。没想到，这次应聘却帮了他。
　　 “不服吗？不服可以继续比，乘方，开方也行，我奉陪到底！”李飞信心满满地对师一甲说。
　　 师一甲从刚才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又恢复了平素高傲冷漠的神情。他诡辩道：“算数好有什么用？再好也好不过一台计算机！”
　　 “好，你说比什么？我奉陪到底！”
　　 “比证书，你有吗？你有大学毕业证吗？有会计证吗？”
　　
　　 “好了，别吵了，我已经决定了。”魏科长对他俩喝道。
　　 两个人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魏科长。李飞满脸期待，这个职位显而易见非他莫属。师一甲有些垂头丧气，虽然他气焰嚣张，但他知道自己处于下风，成功的机会渺茫。
　　 “我公司决定聘请……”李飞看着魏科长的嘴唇，期待他尽快吐出自己的名字，他的面部肌肉已经准备好随时为应聘成功庆祝。
　　 “……聘请师一甲为我公司的会计！”听罢，师一甲冷冷的脸上忽然喜笑颜开。他立即收敛自己的笑容，对李飞近乎嘲讽地说：“我想把自己第一个月工资捐给您，希望您能接受！”
　　 李飞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魏科长，在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以后，失望至极，脸上悲伤的表情一览无余。他架起拐，转身就走。
　　 “请等一下！”后面魏科长喊道。
　　 李飞没有停下的意思，用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往大门走去。魏科长费了好大劲才追上李飞，他气喘嘘嘘地说：“请您原谅！我不招您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我是废人吗？既然考试不作数，那你考试干什么？故意侮辱我吗？”李飞愤恨地说。
　　 “咳，不是这么回事。您很好，很优秀。请您相信我，我不用您有我的原因，但我不能说。”说着他塞到李飞衣兜里一张名片。
　　 “您打名片上的电话，他会帮助你！”说完，他目送着李飞走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天色异常的阴沉。乡村的汽车在破旧的公路上徐徐前行，就像在浑水里游走的鲶鱼。李飞的心情也和此时的天地一样，没有一丝阳光透过。他顾影自怜，自怨自艾，沉沦在痛苦中不能自拔。
　　 “唉，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我本来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因为一次事故，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什么前途、什么理想、什么高尚、什么道德、什么美感、什么目标、什么追求、什么实现、什么价值，都统统统统地与我无关了。就连人世间最普通的欢爱，最普遍的天伦之乐，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企及的奢望！唉，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承受世间所有的痛苦？为了看别人的白眼、为了听冷嘲热讽、为了在贫困和精神的极度苦痛下凄凄惶惶地死去？如果这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唉，这里从来都不是残疾人的天堂，我不能改变我残缺的躯体，也改变不了世人对我的目光，或许只有死，才能让我彻底地解脱。”
　　 他想起了他藏在床底的农药，这瓶药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他能想像到药汁的浓烈，和喝下去后翻江倒海，肝胆欲裂，撕心裂肺的苦痛。这些固然是不好受的，但却让他感到安慰，至少他还有一条路能走，是他能完完全全说了算的。他甚至把药汁幻想成美味的乳汁，喝下它就能抛下这副残破的臭皮囊，拥有纯洁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完美灵魂，飞升到一方人的想象无法企及的完美国度……
　　 这些幻想在即将下车的那一刻彻底破灭了，他又降落在人间。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这个人佝偻着身躯满脸期盼地望着开来的汽车。李飞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变得通透起来，心中的疑惑也一扫而光。
　　 “人活着从来就不是只为了自己，因为有期盼才有希望，有希望才有美好！”
　　 李飞豁然开朗，重新感到一种生命的力量。他下了车，无比痛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以前母亲的脸庞平和温顺，而现在焦虑成了她正常的表情。
　　 “小飞，工作怎样？”母亲问道。
　　 “嗯，没应聘上。”李飞平静地说道。
　　 “哦，没事没事，工作哪怎么容易找呀？慢慢寻摸呗！你可别因为这个不高兴啊？哈！”李母说道。
　　 “嗯，不会不会，您放心吧！”
　　 ……
　　
　　 六．
　　 过了没多久，一个消息传到李飞耳朵里。他曾经应聘的那家福利厂倒闭了，厂里的主要领导有重大的贪腐问题，在感到风声不对后，集体携款跑路，只抓住一个年轻的管帐会计。
　　 李飞仔细琢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找到魏科长给他的名片，思量着，要不要给名片上的人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