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也暗暗不平，同是穆斯林，为什么回族人和汉族人就可以通婚，汉族人和维族人就不行，难道是因为回族和汉族混居在每座城市，而维族人只集中在新疆么？我在和表姐的谈话中捕捉着答案，我在她的文章中剖析着每个细节。
　　 我一遍一遍翻看着《古兰经》，我相信真主是至仁至慈的。他精制他所创造的万物，他最初用泥土创造人，然后用贱水的精华创造他的子孙，然后使人健全，并将他的精神吹在人的身体中，又为人们创造耳目心灵。
　　 2002年夏天父亲的到来打破了宁静。其实我早就告诉我的父母亲，我找了一位美丽的维族姑娘，也给了父母带去了照片。父母亲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很高兴，当时报纸电视上洋人娶中国媳妇，中国人娶洋人媳妇的事件已不算新闻了，何况又是中国少数民族的姑娘。母亲看着照片笑着对我说：“俏媳妇总要见丑公婆的嘛。啥时候带回来见见面，两年了也该谈婚论嫁了”。我总是找理由，说：“人家那边不兴结婚前见家长的，都是在婚后才见。”我对古丽提及，古丽刚喜上眉梢，又掉了下来，愧疚地对我，说：“雨，我对不起你，还不能去见你父母，如果我去见了你父母，我就彻底没希望和我父母复合了。他们养我也不易。”我虽然很期待，但也不能那么自私，眼前的女人对我牺牲太多了，她的亲人朋友已经将她抛弃。我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几句作罢。
　　 这次父亲的突然到来，让我们惊慌失措，我们陪着父亲去饭馆吃了顿饭，父亲来到我们的住处看了看，把我叫到一旁，说：“你没结婚就和人家姑娘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难怪我发现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瞅人。”我说：“爸，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分开睡的。”父亲说：“那也不行，在别人的眼里就不这么看。唾沫能淹死人，你能一个一个去解释，封了他们的口。”父亲没等我解释，又说：“正好来了你们这，我独自出去转转。”说完便走了出去。
　　 晚上也没见父亲回来，我和古丽叫上刚子，小慧找遍了甘河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我坐在床头，突然觉得父亲原来在我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有种天塌下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古丽陪着我，不停说着安慰的话，不时扭头抹抹眼泪。
　　 天亮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天水的号码，我忙放在耳朵上接听。嗯，是父亲的声音，他在那头淡淡地说：“我到天水了。”我突然好想哭，我对父亲吼道：“你咋回事？你走就不能说一声？我们找了你一晚上！我们都准备天亮了去报警呢！你知不知道啊！”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挂了哦。”便挂了电话。
　　 下午刚子喊我去他宿舍，我到宿舍后发现小慧也在，刚子对我说：“小慧有话给你说。”小慧看了看我，又低下头愧疚地说：“我在手机里听你给我说，你爸回家了，我就放心。但是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所以让刚子叫你来，专门给你道歉的。”我说：“我们还客气什么，你就像我妹妹，你说吧。”小慧看了我一眼，胆怯地说：“古丽家里反对的事是我告诉你爸的，我没想到他直接就来了。”我顿时恼羞成怒，对小慧大声吼道：“你一天闲得蛋疼，你管我的事干嘛。”
　　 小慧愣了一下，哭着跑了出去，刚子进来直接给了我一拳，我心头的火正没发泄的地方，我和刚子扭打在了一起，直到我们俩都累了。我们喘着气对坐在床头，刚子突然对我说：“走，我请你去喝酒。”我看着刚子鼻青脸肿的样子，笑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对刚子挥手说：“我请你，不醉不归，谁认怂谁是孙子。”刚子走过来扶着我说：“看你那球样，还充好汉。”我撇开他的手说：“老子能走。”烤肉啤酒加了四盘小菜，喝得我们身上直打冷战。新疆有句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太阳一旦消失，气温马上骤降。我们都喝得有点多了，舌头捋不直，话却多了起来。刚子说：“你狗日的没良心，你把我当啥了，你有啥好的，小慧为啥就喜欢，你别以为小慧给你买饭，给你送纸条约会，你施舍给我了你就伟大了。”刚子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你是在我脸上吐唾沫。可是我明明知道，却还心甘情愿地请你吃饭。”“你知道么？”刚子指着我说：“小慧对你也是死心塌地，她听到别人的碎语去和人吵，看你天天闷闷不乐，偷偷告诉了你父亲。你倒好，良心让狗吃了。”我对刚子说：“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有个怂用，一个女人你都搞不定，你不如撞死算逑了。”刚子对着木桌面砰砰撞了两下，又抬起头，说：“王八蛋，我差点让你蒙了，我死了，小慧不也成你的了。我，我不能死，我得娶小慧。”
　　 第二天我睁开眼看见古丽正拿着毛巾坐在我面前，古丽笑着对我说：“你说你和刚子两个大男人，晚上喝得烂醉，抱在一起哭，丢不丢人，要不是我去找你，让店子的人把你们分别送回去了，又给小慧打了电话，你们指不定要冻死在外面。”古丽又看着我手臂上的伤，问：“咋啦，你俩还打架了。”我笑着说：“我们俩兄弟经常切磋武艺，一切为了强身健体，报效国家。”古丽瞪了我一眼，端着盆子走了出去。
　　 我一年没和父亲联系，2003年9月新疆乌鲁木齐发生了恐怖分子向公交车投掷炸弹事件，乌鲁木齐全城戒严，父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打来电话说：“我马上到乌鲁木齐了，你带着古丽来，我在火车站的左边等你们。”我和古丽请假后，匆忙赶到火车站，父亲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他脸儿通红，头上的白发又添了许多。父亲看了看我们说：“陪我走走吧。”我们一直默默沿着西北路走着，到了和哈密路交叉的地方，父亲转头走入哈密路，在水文局家属楼后面无人的地方停了下来，突然转身跪在古丽面前，说：“丫头，我求求你，放我儿子回去吧。”我一把拽起父亲，说：“爸，你这是干嘛啊，我又不是古丽把我捆着不让走。我不走。”父亲抬头看了我一会，说：“你妈病了。”说完转身离去，任我怎么唤，父亲也没有回头，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
　　 古丽说：“我陪你一起回去。”我点了点头。我和古丽返回甘河子，请了长假。
　　 母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3个月，医生诊断是脑中风，住了10几天院，一直不能说话，右侧身子也不能活动。母亲看见我，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把一碗汤药药递给古丽，母亲的眼睛装满怨忿瞪着古丽，颤巍巍地伸出左手，一把打翻。
　　 父亲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把古丽推出了房门。站在门口把我拦在屋内。我忍不住哭了，跪在父亲面前，说：“爸，你这是助啥哩啊？这是晚上，你让她一个外地的姑娘家去那儿？”父亲靠在门口冷冷地说：“你今天要是出去了，你就别回来。”我看着母亲的眼泪，默不作声地盛了一碗汤药，一勺一勺喂给母亲。
　　 第二天我发现古丽站在门外，我走了出去，问：“古丽，昨晚，昨晚上你去了哪里？”
　　 我流着泪，又说：“对不起，我太懦弱了，我保护不了你。”
　　 “孩子怎么能看着病重的母亲不顾呢？”古丽说完，又欣喜地对我说：“隔壁的大婶收留了我，我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古丽又问：“什么是蜘蛛祸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古丽看了看我满脸的愧色，抚着我的肩旁说：“没事，没事。”
　　 祸不单行这个词一直写在书了，似乎和我很遥远，下午刚子的一个电话便告诉我了世事无常。古丽的父亲昨天夜里突发心肌梗死错过救治时间死亡，古丽听到这个讯息，瘫倒在地上，父亲慌忙扶起来对我说：“哎，也是个可怜的姑娘，你随她回去吧，你母亲这有我。”我看看母亲，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甘河子，古丽直接跪在家门口，我也随着跪下，古丽的母亲阿依大婶哭着指挥一帮维族亲戚把我和古丽拖开，古丽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木讷地流着眼泪。这一天正好是星期五，众人给古丽的父亲净了身，黄昏时分在水泥厂对面的戈壁滩下葬，立了木牌。晚上等着众人离去，我扶着古丽来到她父亲的坟墓前，戈壁的狂风丝毫不怜惜这个跪在尘土里的姑娘，沙尘染满了她的头发，戈壁滩的汹涌的河流被古丽突然的悲咽遮住了声音。
　　 古丽从此少了欢笑，我翻看着她曾经写下的纸条，“我在心里种下一颗葡萄，当枝头结满了果实，克拉木便循着羊群归来。”
　　 2015年夏天我们从天水返回新疆时，父亲对我说：“你对不起你妈，她让我去跪着去求古丽的家人，她不让我告诉你她得病的事，她躺在床上不能说话，看到新闻，害怕你出事。你妈盼着能看到你结婚……”
　　 2016年3月我和古丽来到她父母的坟墓前跪下，过了很久，古丽对着父母的坟墓说：“爸，妈，我结婚了。16年了，我好想和你们说说话。”
　　 回到家里，我给姐姐红晨打个电话。
　　 晚上，我对古丽说：“河南的雪儿让我写一篇关于我们青春的文章。”古丽看了看我的秃顶，说：“好。”我问古丽：“起个什么名字呢？”古丽想一会，说：“用《诗经》《燕燕》里的句子，“燕燕于飞”吧。”
　　 手机响了，古丽翻看了短信，转身含泪对我说：“就用“燕燕于飞”做题目。”
　　
　　 附：诗经《燕燕》原文：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