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切，就是从昨天下午开始骤然转变。
　　 哎，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是否可以有不同的发展方向呢？武钢在想，罗薇薇也在想。
　　 昨天下午，在家歇班的罗薇薇去菜市场买菜，偶然听到有人议论：“那轩哲奶奶和姥爷，俩人都单着，这老一起接送孩子，一个帮着背书包，一个帮着拎水壶，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看上去，若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一家子呢！”
　　 “是呢？两个人岁数相当呢？倒不如凑成一家得了，还给孩子们省了心呢？就是找，也难找到这么合适的呀！别人也都这样说呢？就是他们的孩子都装傻不吭气，也太不孝顺了！”
　　 “估计是没人好意思开口吧，老人自己哪好意思说呀！”
　　 “孩子更不会说，没准也是真不情愿呢！”
　　 “哎，老人太单了。”
　　 ……
　　 罗薇薇偷眼一看，是楼下的邻居刘大妈、李大妈。她有心去追问，但想着这毕竟不光彩，于是菜都没有买，骑上车来到父亲家。
　　 进门口，罗默然看到久未到来的罗薇薇很开心，咋查着双手，无措地走进厨房，准备张罗吃的。罗薇薇可不领情，心急败坏地质问：“爸，你干嘛老去我家，你不知道寡母门前是非多吗？我婆婆是寡妇，你忘了吗？难道，我妈走了两年了，你也真想找人吗？你若想找，我不挡着，别找我婆婆，她……”
　　 罗薇薇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到刚拿出几个鸡蛋的罗默然身上，他冷不丁，毫无防备地手一松，鸡蛋“啪啪”地落地，
　　 “我，我没，小薇，你怎么了呀！”
　　 “你还没？这楼下的邻里邻居的，各个都在议论，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别人这样说？”
　　 “我，就是想你婆婆一个妇道人家，带轩哲也不容易。若要是天儿不好，我就也去接轩哲。你婆婆有时给我带点吃的，有时留我吃顿饭。还有时问问我有需要缝补的吗？我们……”
　　 “还‘我们’，你们，哼，你们就没想到我和武钢的脸面吗？若你们在一起，我们算什么，兄妹吗？乱伦吗？轩哲怎么办？”
　　 “小薇，爸爸若想找，不用等两年呀！你妈走了，我只想着自己个过了。你看，这家，不还是你妈妈还在的样子吗？我自己早就单习惯了，真没那心思呀！”
　　 “爸，这怪我吗？若不是你们当初非说他是军人，会有责任心，会正直，非让我去见，我能找这样的丈夫吗？这么多年，我的苦，爸你不知道吗？”
　　 “小薇，你别着急，慢慢说，爸指定不让你丢人，你放心，我去找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说呢？”
　　 “爸，你去找我婆婆说清楚，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爸，她就是我婆婆，婆婆怎么可能是妈，谁说都不管用！”
　　 “行，行！”
　　 罗默然慌不择路，踩了一脚的鸡蛋液，罗薇薇视而不见，拉着父亲，打车回家。下车后，遇到很多邻居，罗默然面露尴尬地打着招呼，罗薇薇却不管不顾。也是，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别人背后都叫她“冷罗汉”，就是在说她面无表情的样子。
　　 一进门，看到正在做饭的婆婆刘美莲，罗薇薇一时语塞。罗默然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美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打招呼：“轩哲姥爷来了呀，快坐，我再加两个菜，难得你来，一会儿钢儿回来，你们好好喝喝！”可当她看到罗薇薇铁青的脸，一时愣怔了，双手揉搓着，不敢挪动脚步。
　　 “妈，我爸是来跟您说清楚的。”
　　 “轩哲姥爷，什么事情呀！”
　　 罗默然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美莲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罗薇薇。罗薇薇一把将罗默然扯到身后：“妈，听别人说，他说你们老俩口都是单身，适合在一起，我认为，我不反对你们都找，毕竟你们的岁数还不算大，需要一个伴儿。”
　　 “不，小薇，不会的，妈没那样想过！”刘美莲原本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子红，双手颤抖着，想扶住罗薇薇的胳膊，但又不敢靠近罗薇薇。
　　 “爸，你说。别让人家自作多情！”罗薇薇毫不留情地将父亲推到婆婆面前。吓得刘美莲倒退一步，差点没摔倒。罗默然下意识地去扶，刘美莲更加慌乱了，摇晃着躲到墙边。罗默然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看着罗薇薇。罗薇薇像盛气凌人的家长，毫无留情。他只得说：“亲家母，这，我，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了，连累您耳朵受屈啦！我以后没啥事不来了，若天儿不好啥的，让小薇和钢儿去接吧！我，我这就走了。”
　　 武钢就是这时走到家门口，上楼时，他看到好几个邻居凑到他家门前，仿佛在偷听什么，就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其实，都在单位附近住着，有的人认识他母亲和岳父，却不认识他，说什么也不避讳，所以，他早就听过这样的传言。
　　 当听到岳父要走时，他不得不打开家门。一眼看到刘美莲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偎在厨房门前，罗薇薇叉着腰，像母老虎一样盛气凌人。
　　 罗默然正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头发全白的老人，此刻眼里含着泪水。
　　 “爸，您……”
　　 “钢儿呀！我有事先走了！”
　　 “爸，我送您！”
　　 说着，武钢和罗默然一起下了楼。
　　 楼道静得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走到楼下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相视无语。
　　 所站的地方，是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但他们确确实实地感觉到那些将焦点聚集过来的目光。
　　 武钢看不清罗默然的表情，背衬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罗默然的头发杂乱地竖起来。罗默然仿佛也感觉到了，他试图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整齐。或者是在寻找他被无情践踏的尊严。
　　 武钢打开车门，请罗默然坐进去，但却没有发动车子。
　　 “钢儿，我，你，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罗默然双手抱头，声音异样。
　　 “爸，小薇只是需要时间，您不要生气呀！爸，我都知道，这么多年，您和妈妈一直陪伴在小薇身边，您们都付出了很多。尤其妈妈过世后，您自己一个人，更不容易了。我和小薇都忽略您了。”
　　 “钢儿，爸爸早习惯了，你娘过来照顾你妈妈，现在又照顾轩哲，还要操心我，我真受不起呢！小薇不懂事，不说感谢，还这样说，你娘肯定伤心了。你多劝着点。我真没事，我不会舍得让小薇难过的，她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
　　 “爸，我知道，您是为了我们好，我娘和小薇之间，需要慢慢磨合，您老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不说了，钢儿，我回去了。”
　　 “我送您！”说着，武钢将钥匙插进去，发动车子。
　　 “不用，我走回去。”说着，罗默然打开车门。
　　 武钢一直跟着罗默然走出小区。
　　 每每想到罗默然在“琴键”中缓慢穿行而过时，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一曲悲伤的乐曲。
　　 罗默然到底去了哪儿？
　　 没有钱、手机、钥匙的他，能去哪儿？
　　 夜逐渐深了，武钢站起身，回到罗默然的家。
　　 罗薇薇正坐在餐桌上，餐桌上摆放着小咸菜，小米粥。
　　 看到武钢，罗薇薇喃喃地说：“武钢，咱爸能去哪儿？他有饭吃吗？”
　　 “来，小薇，我们去报警，咱们已经超过24小时失去联系，现在满足条件了，警察也能帮咱呢！”
　　 “行，行！”罗薇薇踉跄着跟着武钢去了派出所。回来的路上，她一直自顾自地念叨着：“我问了所有医院的急诊中心，所有的急诊都没有接收过爸爸，那就说明，咱爸没事，就是不愿意见我。”
　　 “恩，是，咱爸不会有事的。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想一下。”
　　 “武钢，武钢，我错了，怎么能听到别人议论，就直接找他呢？也没听他说，就一下子定论，还那样骂他。他……他就是真想这样，就真是丢人吗？”
　　 “小薇，不说了，你在家，我继续去找，现在虽然是春天了，晚上还是很冷，我去街上找找，去火车站汽车站找找，你在家想想，咱爸可能去哪儿？随时打电话告诉我。”
　　 “恩恩，武钢你快去，我想，我想，我好好想想！妈，妈，我错了，”罗薇薇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双手合十，“妈，您保佑我找到爸爸，只要爸爸回来，我绝对不再骂他了！”
　　 武钢见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滚，你滚，武钢，你滚……”
　　 武钢知道，罗薇薇需要宣泄，他必须出去找罗默然。岳父已经失踪24小时了，这么冷的天，已经年过六旬的他，怎么受得了呀！
　　 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看到相似的，就靠边停车瞅瞅，好几次都差点和后面的车发生碰撞。一再失望后，武钢知道，这样是不行的，这真像大海捞针一样。
　　 他和罗薇薇都不能上班了，晚上去偷着贴寻人启事，白天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想到的可能的地方都去了，对于罗默然平日的行程，他们两个都在反思：了解的太少了。得知真相的刘美莲，常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她总想：若这里是老家的村庄多好，哪里是谁家，哪里通往哪里，都在脑袋里盛放着。而不像在这儿，出了门，除去轩哲的学校，门口的超市，她哪儿都不敢去。这种无力感就像麦子灌浆时需要大太阳，却逢着连日雨；又像刚分的苗，连日旱，拼了命地像扎下根，却只能任土壤掠夺自己仅存的一点水分。
　　 同时，罗默然失踪的消息，像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波一波地荡出去，所波及的，都被震惊了。
　　 钢琴店的店员说：“罗伯伯可是好人，每天不仅看店，还会帮着打扫卫生呢？这里没有任何通讯设施，一个人在店里待12小时，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们也纳闷呀！罗伯伯总是说，没事，想着女儿、老伴儿、外孙子就不寂寞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找过他，我们都以为他没有家人呢！你们这些人现在知道找他了，这么长时间，他多孤单呀！”
　　 罗默然的邻居说：“老罗就是闷，像他一样的，早就找老伴儿了，子女再好，不能守在身边，一个男人，自己过日子，可比一个女人难多了。女人懂得去说，男人都闷在心里了呢！”
　　 罗默然的老同事说：“老罗这辈子，干活兢兢业业，剩下的，全给家了，连朋友都没顾上结交几个。退休了，一身的修车手艺，他不卖弄，在家照顾老伴，老伴没有了，又去守啥钢琴店。这老罗呀，忒单了！”
　　 罗薇薇的邻居说：“肯定是女儿女婿不同意，老头肯定是想讲条件，离家出走了！”
　　 还有的说：“这老头忒自私了，这样一弄，孩子们怎么做人呀！”
　　 更有甚者说：“别瞎胡议论了，你看那俩人的脸，快疯的节奏，别惹事上身。”
　　 这些话绕着圈地传到罗薇薇和武钢耳朵中时，两个人已经没有了争吵的力气。
　　 武钢问：“咱爸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有没有常提起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战友、同学？”罗薇薇摇头不语。
　　 每晚贴完寻人启事，罗薇薇都要坚持回父亲家。武钢不放心她一个人，但想着家里的一老一少，只得满怀愧疚地硬着心肠回了家。
　　 罗薇薇并未抱怨武钢，她甚至感谢武钢的离开，才成全了她在父亲的家，可以独品父母的味道。
　　 出嫁后，虽然自己的小家距离父母家并不远，但她只是偶尔回来吃饭，探望，却从不在这里过夜。父母总是旁敲侧击地追问，罗薇薇却从来不愿意解释。
　　 在生育轩哲之后，她和婆婆无法相处，不愿意让婆婆来照顾，正犹豫怎么跟父母说时，母亲扛着包袱来了。
　　 文丽娟怎么会不懂得女儿对自己的埋怨，若非当初一直硬压着她选择武钢，女儿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看到母亲来帮自己，罗薇薇并未说感谢，在她心理，有很多坎儿，她绕不过去。武钢常年工作在外，两个人聚少离多；公婆都在农村，不仅不能帮自己，自己还要代替武钢尽孝；母亲帮忙照顾孩子，本已很辛苦，自己心里这些苦，就不敢说出去。
　　 罗薇薇表面是忙，没空回家，实则是不敢回家。
　　 不知觉，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此刻独自待在这里，恐惧如室内的冰凉一般将她层层缠绕。
　　 客厅西墙上，文丽娟带着永恒的笑容，看着茫然无助的女儿。罗薇薇仿佛听到母亲在说：“小薇，你想吃什么呢？妈给你去做！”还仿佛听到父亲在说：“小薇，常回来，常回来家里热闹！”她多想回答一声呀！可，谁在听？这像极了曾经的自己，父母曾经的提问，自己何尝认真回答过呢？
　　 愧疚鼓足罗薇薇的勇气，她推开父母的房门，走了进去。床上铺的是一条跟她年龄相仿的牡丹花床单，床单被洗得很薄、透，印出下面红色的褥子面。淡绿色的绣花被罩，还是很多年前她单位发的福利。打开衣橱，还是那几件自己太过熟悉的衣衫，衣橱角落里，有一个红色的小包袱，解开一看，竟然是母亲年轻时穿的一件碎花袄。
　　 躺在父亲的被子里，硬板板的被子压得她喘不上气，将身体蜷缩，也无法融化被子中包裹的冰冷。顾不上擦滴答滴答地落下的眼泪，罗薇薇喃喃着：“爸，爸，我知错了！爸你快回来吧！”
　　 同时，罗薇薇不由想到了婆婆，这么多年，那次婆婆一来，都会将家里的薄薄厚厚的被子，轮流着拆拆洗洗。家里的被子，都是软软的，轻轻的，暖暖的。胡思乱想间，罗薇薇终于睡着了。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罗默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武钢和罗薇薇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武钢经常站在小区门前的小路发呆，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垂头走过“琴键”的罗默然，若当时不是喊，而是追过去，是否可以看到他的表情呢？是否可以听到他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