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自己也在抱怨罗默然打乱了自己小家的安静吗？
　　 或许……哎，经历过多年的两地分居，武钢对家的渴望可谓深入骨髓。他总想，还好，双方老人身体康健，自己还有机会尽孝。当岳母罹患肺癌的消息传来，他比罗薇薇还要慌张。有心服侍床前，但军装穿在身，只得不停跟罗薇薇说抱歉。
　　 武钢知道，罗薇薇从来不说苦，不说难，她总是淡淡地回：“没事！”
　　 可越是这样，武钢越自责。他将这份担忧倾诉给母亲。母亲没有说地里即将收割的玉米，而是这样叮嘱：“钢儿，你专心工作，你俩都是独苗苗，小薇的父母，也是俺们的亲人。你放心吧！我这就去瞅瞅，看看能帮上点啥！”
　　 若武钢知道，母亲这一去，父亲武大强独守家里的几亩薄田，读过了他人生最后的时光。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武钢还会支持母亲这样的决定吗？
　　 武钢也没想到，当他复员回家时，自己要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近一年的相处，没有缓和对于武钢来说，最亲的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反而更加激化了。他真做不到平衡，只能两边倾听，两边和稀泥。
　　 武钢曾以为，虽然岳母离开了，但还有自己的父母，还有岳父，那么他回到家，就可以弥补这么多年来对他们的亏欠。可未曾想，刚回到家，还没有从看到父亲武大强的沉默和消瘦的震惊中走出来，父亲就骤然去世了。
　　 刘美莲就像一口失去锅台的大锅，对什么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罗薇薇就像一个机器人，做什么都必须符合她既定的程序。对于刘美莲对武轩哲的溺爱，她毫不留情面地驳斥；对于武钢的忙碌，她从来都是不问，不挡；对自己，她更加严苛，素衣素面，不苟言笑，无欲无求。仿佛她的生活就是一条生产线，只要简单而重复，就可以毫无变化地渡过每一天。
　　 武钢想让这群他最爱的人幸福，但他人如其名，徒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
　　 武钢反反复复地走这条小路，明明暗暗交替间，就像走过起起伏伏交错的人生。
　　 放眼望去，深夜的小路，静默着，路边的菜园子里，各种各样的蔬菜正在齐刷刷地冒着头，桃花开了，海棠花开了，这些粉红色的花朵，带给人一份浪漫。但此刻在武钢的眼里，他只盼着，这些虚幻的花，快快凋落，让果实呈现，让岳父回家。
　　 就在这大家都临近崩溃的时刻，罗默然回来了。其实，并不是他回来了，而是去单位请假的罗薇薇，意外地在外科病房看到了父亲。
　　 罗默然还穿着那天的衣服，正在帮一个患者喂饭。患者看上去全身多处骨折，只能平躺着。罗默然弯着腰，一下一下地喂着，就像当初照顾文丽娟一样。
　　 罗薇薇太意外了，她没有想到，寻找了这么多天的父亲，竟然就在她的医院。再想，也真是，自己这么多年，又有几次带父母来单位，很多时候，父母有病了，都是两个人相互陪伴着来，就像普通病号一样，没有一点点特殊照顾。
　　 罗默然看到罗薇薇，一副很不意外的样子，他摆摆手，仿佛在说，有什么事情，等喂完饭再说。
　　 临床的患者家属看到身着便衣的罗薇薇，以为她是患者的家属，热心肠地说：“哎呦喂，你可来了，你的家人出车祸了，还好这大伯看到了，把他送过来。患者一直都没清醒，是这大伯一直在身边照顾。你来了，这大伯就能歇歇了。可怜他自己是聋哑，还要照顾人。”
　　 怎么，聋哑？难道自己听错了吗？罗薇薇慌了，把父亲手中的饭碗抢过来，放到床头柜上，拉着他来到楼梯间。
　　 “爸，你这是干嘛呀！即便没带手机，就是借也能给我们打个电话呀！这就是我的医院，你不打电话，找我也行呀！”
　　 罗默然挣扎着，想要回去。
　　 “爸，我知道我不对，我错怪你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呀！你这样，叫我可怎么做人呀！爸，咱回家，咱回家，武钢都急死了。”
　　 罗默然别过头，不看罗薇薇。
　　 “爸，爸，”罗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凑到父亲的耳边大声喊，却不见父亲躲一下，难道，他们说的聋哑，是真的吗？不，不可能。罗薇薇太着急了，她终于找到了迷宫的出口，却发现，面对的是更大的迷宫。
　　 “爸，你跟我走，快，走……”说着，罗薇薇不由分说，扯着父亲来到耳鼻喉科，经过大夫的诊断，罗默然右耳多年前就失聪了，现在左耳也突发神经性耳聋，如果不及时治疗，将会变成和右耳一样。
　　 大夫还说，虽然听不到，但是可以说的，现在老人不说话，或许是心里有什么事情。
　　 可罗薇薇哪儿控制得住，她抱着父亲，一声一声地喊：“爸，爸，我是小薇，爸，爸，爸爸，我是小薇呀！”
　　 罗默然仍闭口不说。
　　 罗薇薇只感觉心脏抽紧，一下子跌坐在地，顿时失去了知觉。当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父亲不见了。她慌忙欲拔下输液器，只感觉一双手按住了她。再定神一看，是武钢。
　　 “小薇放心，咱爸没事，护士带着他去做检查了。”
　　 “武钢，咱爸，他，真听不到了吗？”
　　 “小薇，不急，会有办法的。”
　　 罗薇薇当了这么多年护士，多么惨烈的现场都看到过，现在看到父亲独自处在无声的世界，她只感觉想哭，却哭不出，想喊，也喊不出。看着武钢，她想恨，却恨不起来。
　　 罗默然找到了，罗默然的听力却丢了。罗默然找到了，罗薇薇和武钢就必须回归到工作岗位上去。连日的请假，两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岗位，已经让同事替了很多班。
　　 上班的过程中，罗薇薇是没有时间去照顾罗默然的。下班之后，罗默然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治疗，不听劝阻地去照顾那个还没找到家属的车祸受害者。
　　 罗默然冷漠的神情，让罗薇薇难以适应。武钢把班都换成夜班，打算腾出白天的时间来照顾罗默然。连续倒腾了两个夜班，武钢的血压就上去了。看着武钢熬夜熬得发青的脸色，罗薇薇拒绝了。
　　 可，白天怎么办？高压氧、输液、针灸接连进行，别人都是家属簇拥着，罗默然却只有自己。上厕所都需要自己高举着输液瓶，因为这个，跑了好几次针，手背上都是淤青。
　　 罗薇薇第一次感觉到无奈。怎么办呢？
　　 回到家，看到怯怯地躲在厨房发呆的婆婆，罗薇薇想说，却说不出。
　　 武轩哲看到妈妈，忙凑过来：“妈，我姥爷生病了吗？好些了吗？我都想他了呢？”
　　 “轩哲，姥爷生病了，你要在家听话哈！妈妈顾不上你，你要乖乖的，别让爸爸妈妈着急。”
　　 “恩恩，妈妈，等姥爷好了，姥爷还去琴行上班吗？姥爷说，等他攒够了钱，要帮我买钢琴呢？”
　　 “是吗？你喜欢钢琴吗？”
　　 “喜欢，我要学会钢琴，弹琴给姥爷听，这样我姥爷就不孤单了，就不再对着钢琴发愣了！”
　　 武轩哲说完，坐到书桌前，写作业去了。看着孩子的背影，罗薇薇心底深藏很久的一段往事被触碰了，难道父亲是因为那件事，才要做这样的选择吗？
　　 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罗薇薇准备去守夜。走到客厅，发现刘美莲坐在餐桌旁。她犹豫了一下，故意缓慢地换鞋，来想如何跟刘美莲说。
　　 “小薇呀，你去医院吗？我下午炖了鸡汤，是大补的，你带去医院吧！你爸这段时间，肯定吃不上，你……”刘美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你和钢儿都要上班，太累了，你看，我也帮不上什么，要不……”
　　 “要不什么？妈，你在家呆着吧，你别添乱，就是帮我了！”
　　 “好，好！”看刘美莲答应着，罗薇薇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根本没有打算带着鸡汤。
　　 刘美莲双手捧着鸡汤追出来，却没有勇气叫住罗薇薇。
　　 三天后，武钢单位技术大比武，除去正常上班，所有的时间都得进行体育锻炼，若请假，就主动写辞职报告；罗薇薇的科室同事，两个怀孕保胎的，一个新婚请假的，人员严重不足，她非但不能请假，甚至还需要连轴转着加班；罗默然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医生叮嘱说：这个时间如果照顾不到，可能会前功尽弃。
　　 可，又有谁能真心照顾呢？
　　 武钢主动说：“让咱妈去照顾吧！这个时候，是别人的口舌重要，还是自己的家人重要呀！小薇，咱妈说了，等咱爸身体康复了，她就回老家，你放心吧她不会为难你的。”
　　 听到武钢这样说，罗薇薇心里有千般不愿意，碍于情面，又不好说出口。其实，罗薇薇心中对婆婆妈的抱怨已经消失了，之前的小磕小绊，虽说凉了自己的心，可事情过去了，根本没有必要再提出来，毕竟，婆婆抛家舍业地帮着照顾她母亲，现在还要照顾她父亲。若，万一，他们有意，自己的阻拦，是真的孝顺吗？
　　 虽说武钢对罗薇薇说了出来，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担忧的：万一母亲真的有想法，但岳父却没有，难道母亲这个岁数了，还要承受一次挫折吗？难道，母亲代替自己照顾家照顾孩子，还要如此卑微地代替自己受苦吗？
　　 正犹豫间，传来大夫的消息：罗默然心理压力过大，治疗效果停滞不前。
　　 这个建议，无疑帮着武钢和罗薇薇做了决定，此刻，追究过去发生的已然没有意义，只有竭尽全力地抓住罗默然的听力，才是这个家共同面对的最重要的事情。
　　 刘美莲听闻后，几欲张口说什么，但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罗薇薇猜想：“肯定是想数落我，以为自己本事大，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她！”
　　 这样想着，罗薇薇的脸红了，“也该，这不是事实吗？”
　　 武钢把关键的时间和地点都画到一张纸上，刘美莲折叠好，放入随身小包。
　　 看着武钢和刘美莲出去，罗薇薇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听到响声，武轩哲跑出来，问：“妈妈，姥爷能听到了吗？”
　　 “能，放心吧！轩哲，姥爷没多久就回家了呢！”
　　 “妈妈，你会弹钢琴吗？”
　　 “不会。快，去收拾一下，写作业去吧！妈妈一会儿还要去上夜班呢！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你乖乖得听话哈！”
　　 骑车上班的路上，罗薇薇一直在走私，在她比武轩哲大一些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孩跟她年龄相仿，也是女孩，她父母将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并且，买回来一架罗薇薇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钢琴。
　　 从那时起，罗薇薇就经常听到并不算悠扬，但她已经感觉很好听的钢琴声。有的时候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就凑到窗口去听。听着听着就入迷了，连罗默然叫她都听不到。
　　 罗薇薇知道，自己的家境是不可能买钢琴的，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来。之后，邻居搬家了，钢琴声也就随着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消失的还有那一份从未得到的美好。
　　 从此，罗薇薇变得沉默。这份沉默在别人的眼里是沉静，贤淑。从武轩哲的嘴巴里，罗薇薇才意识到，这份沉默，一直在伤着罗默然的心。父亲在工厂工作，收入微薄，买了一套住房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积蓄，并背上了天文数字一般的外债。即便他看到自己的渴望，也只能是看着，之后慢慢变成一种愧疚，这份愧疚是一个横跨了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愈合的伤口。罗默然对自己的爱，如此深沉。自己却这样浅薄地怀疑他，伤害他。
　　 上班时，路过罗默然病房时，她会探头瞅瞅，看到罗默然躺在病床上，半眯着眼睛，刘美莲则坐在一旁，将水果切成小块，一块快地递给罗默然。
　　 很偶尔，会听到他们的交谈。罗默然的发问很简短，刘美莲的回答也不长，且声音不大。但罗默然会点头示意听懂了。
　　 她还看到婆婆正在帮父亲输液淤青的地方敷上土豆皮，她黝黑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灵巧的双手配合着，薄如蝉翼的土豆皮像煽动的蝴蝶翅膀一样，飞到父亲的手背上。
　　 若自己这样做，父亲肯定嫌弃多余。青就青了，早晚会好。可这时，他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一般。
　　 不知情的，会认为他们就是一对夫妻，难道不是吗？孩子们来了，就是唤“爸爸，娘”呀！
　　 但罗薇薇心里明白，父亲在生自己的气，婆婆的想法未知。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平静，真正需要的面对的，是躲不开的。
　　 都说祸不单行，还真是如此。罗默然还没有出院，武钢军事比武时，意外受伤，小腿骨折，打上石膏需要卧床静养。闻听消息后，罗默然坚持出院，这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大半听力。除了沉默了些，看不出那里不好。
　　 出院后的罗默然住到了罗薇薇的家，三室的房子，武钢罗薇薇一间，武轩哲和罗默然一间，刘美莲一间。
　　 武钢不是没受过伤，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爆发山火，带兵去救火的时，双臂烫伤，至今胳膊上还留着皱巴巴的大疤痕。
　　 即便那样，他都咬着牙不喊疼。可这次，他也变成了小孩子，疼得老哼哼。让罗默然和刘美莲都围着他忙得团团转。
　　 邻居们关于他们家的议论，终究还是到了罗薇薇的耳朵里，她嗤笑一下，不再搭理！
　　 武钢在家待不住，非要出去放风，没办法，罗默然和刘美莲只得一起搀着武钢下楼，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武钢散步。
　　 小区就在监狱的围墙外，工作近两年的武钢，熟悉这里的一墙一瓦，他对岳附和母亲介绍着，逢人就高声打招呼，对方有的露出尴尬的笑，有的则躲得远远的，更多的是非常热情地询问，攀谈。
　　 晚上，罗薇薇帮武钢按摩，疼得武钢呲牙咧嘴，满头大汗。见状，罗薇薇“噗嗤”一声笑了。
　　 武钢拆掉石膏那天，武轩哲坐在新买的钢琴前，对姥爷奶奶爸爸妈妈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来为您们弹奏一曲！”
　　 说着，他的小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跃着，“都都索索拉拉索，发发咪咪软软都”，他的眉毛也随着一起一伏，一副陶醉的样子。
　　 罗薇薇头枕着武钢的肩膀，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见此，刘美莲的眼泪不听话地滑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分离，经历了这段时间的困扰，儿子儿媳终于扛了过来，他们之间的冷漠，终于不见了。真好，此刻若离开，也可以放心啦！
　　 刘美莲的眼泪，武钢罗薇薇未曾注意到，罗默然却看在眼里。一声轻叹，却被起伏的钢琴声掩盖。
　　 第二天清晨，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刘美莲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走出自己的房间。
　　 他们都在熟睡吧！也不用道别了。
　　 突然的吱扭一声吓了她一跳，回头看，是罗默然。罗默然也拎着行李，看到她，停下。
　　 “你不要走，要走也是我走，这个家没有你不成！”
　　 “不，你一个男人，自己过不行，我回到老家，过得要比这里好呢！”
　　 “不，不行，你留下……”
　　 “不，你留下……”
　　 ……
　　 “爸！”
　　 “娘！”
　　 两个声音重叠，刘美莲和罗默然一下子安静了。
　　 “爸爸，娘！你们都走，一起走！”
　　 “啊！”
　　 “爸，”武钢说：“小薇把您的家收拾了一下，换了新被褥。”
　　 “娘，”罗薇薇说：“武钢请他的战友把咱的老房收拾了一下，换了新的家具！”
　　 “花这钱干嘛！”刘美莲和罗默然异口同声地说。
　　 “爸爸，娘，”武钢揽着罗薇薇，“我和小薇决定了，对于我们来说，你们就是我们最亲的人，现在我们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愿意去哪儿住都行，哪儿都是你们的家！”
　　 罗默然看着刘美莲，刘美莲看着武钢、罗薇薇，两个人的眼眶都红红的。
　　 看着一切的武钢，仿佛又看到罗默然在“琴键”上踯躅前行的背影，黑是苦难，白是期许，有了苦难的历练，期许的甜蜜才终会降临。黑是时间，白是时间，黑白交替的，才是完整的日子。
　　 那天，看罗默然和刘美莲一起在厨房收拾，两个人配合默契，神情自然。武钢拥着罗薇薇走出家门。在琴键上缓行，武钢问：“小薇，你会后悔吗？”
　　 罗薇薇回答说：“会，我后悔犹豫了这么久，让他们受了这么多苦。”
　　 武钢说：“不用后悔，他们都懂。”
　　 “恩。”正走在琴键的阴影处，罗薇薇昂起脸，轻吻了武钢的脸颊，武钢追索住她的唇。两个人紧紧依偎着，仿佛多年前热恋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