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沈从文,凤凰古城的骄傲〔散文〕
沈从文说:“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这就是湘西乡下人的声音,这是来自凤凰的声音。沈从文把自已当了普通的人,演绎出的情亦越浓烈。
六
而立之年的沈从文,后来又写下了举世瞩目的名篇《湘西散记》。《湘西散记》是作者一九三四年一月回乡探望病危的母亲,在一路上写给新婚不久的妻子的信件, 经过加工整理而成的系列散文。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的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与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
在《湘西散记》中,人是鲜活的,景是生动的,物是立体的。赛龙舟时,安静的小街顿时变窄了,变小了,宁静的河也欢腾起来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停在同一直线上,只等锣声一响,众船齐发,力争上游,岸边围观看热闹的人也不闲着,挥着手臂为各自的队伍加油。拍掌的,喊叫的,跟着船向前跑的,把窄窄的街道挤得密密匝匝。有女孩子们忙着和商贩讨价还价,趁机购买自己喜欢的物件,也有借此机会同媒人物色到的小伙子见面相亲的。
沈从文先生一辈子都爱讲自巳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湘西的水手和水手的女人之间的“浪漫”情怀,在沈从文笔下亦成为湘西特有的风情。沈从文先生一生回过三次故乡。常常在山城的石板小路徜祥不已。
1949年以后,他被安排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单位,从事中国历史、文物,工艺美术以及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工作。1978年进入国家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出版了专题论著《中国服饰史》。
沈从文爱自已的这座凤凰城。至死亦爱。晚年时的沈从文和张兆和,经过商量后,把出版文集所得的九千元稿费加上自己的积蓄,凑满一万块钱,捐助给了家乡文昌阁小学。
沈从文先生年迈生病的时候,他常常不断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夫人张兆和无言地面对此情此景,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这些难忘的经历使他的心灵产生了对苦难的免疫力,使他和妻子坚强地度过了艰辛清贫的岁月。后来,在妻子悉心的照料和药物治疗下,沈从文渐渐恢复了健康。
1982年10月,80岁高龄的沈从文先生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因体弱他没重走以前回湘的山山水水。后来他在遗憾中但依然充满期盼地致函朋友:“将来,还想能坐一次船,由龙潭到保靖,由保靖到王村,又由麻阳出辰,下桃源,看看一切……到“龙潭”、“保靖”、“麻阳”、“辰州”和“桃源”等地看一看,看这些座落于沅水湘江上的村村寨寨、乡乡镇镇……这些地方都是先生当年出家时候的水路,也是他归乡的驿站。
七
1988年5月10日,饱经沧桑的沈从文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在沈从文遗体告别仪式上,他是听着音乐离开这个世界的,一曲他生前最喜欢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时而沉重呻吟、时而清新愉快、时而宏伟豪迈、时而温柔抒情地回响着,把无限的眷恋留给了白发苍苍的妻子,就如同留给了人间无限柔美的湘西。
闻讯匆匆赶来的人群中,大多是亲朋好友和仰慕他的读者,每人各挑一支白色或紫色的鲜花,默默地走去放在安睡的沈从文身边。白发苍苍的张兆和,眉眼之间依稀见得清秀,虽然岁月还是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这时的她出奇地冷静,有人抑制不住低声哭泣,她便去劝说:“别哭,他不喜欢人哭。”然而,当一些至亲的人在哀悼中提及沈从文往事时,她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溢出,流过皱纹,滚落地上。
沈从文的老友巴金知道后沉痛致哀:没有一滴眼泪,悲痛都在我心里,我也在埋葬自己的一部分。那些充满信心的欢聚的日子,那些奋笔和辩论的日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有哭泣,没有呼唤,也没有噪音惊醒他,人们就这样平静地跟他告别,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
就在沈从文身体虚弱的1987和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后候选名单之中,沈从文入选了,而且1988年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已经决定文学奖得奖者是沈从文,但他己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由于诺贝尔奖只能颁给在世的人,沈从文与诺贝尔文学奖可谓失之交臂了,很多人为此挽惜。其实对沈从文来说并非如此,他身前对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怎么热情,而世界却给了他一份文学的公正!
沈从文离世后,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文稿,她感概万千:“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的遗稿时。过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沈从文先生仙逝以后,根据他的心愿,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凤凰。沈从文的骨灰分成了四份。一份撒入湘西他从小喜欢的沱江;一份放存凤凰旧居;一份埋于听涛山上。还有一份,传是留放在了先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北京城,那里是他文学起步的地方……沈从文先生对于身后的这种安排,与所有文人都不一样。根据他的意愿,他的墓碑建立在家乡的听涛山上。他要登高欣赏美丽的凤凰古城,还要倾听山和水的歌声。也许这个时候,先生才算真正融入了故乡凤凰的山山水水之中。
那是1992年5月,张兆和率领全家人送沈从文回湘西凤凰故乡。儿子和孙女,除将沈从文的一小部分骨灰存放旧居外,还将带去的一半骨灰撒入清清的沱江水中,另一半葬在临水的听涛山麓。伴随骨灰撒下小船的,还有张兆和用一腔深情积攒了四年的花瓣。花瓣是从沈从文去世时开始积的。张兆和一直站在虹桥上,目送小船顺沱江而下,目光跟随着小船后面漂起的一道美丽花带,就像是彩虹,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
八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沈从文墓地。先生的墓地。没有围杆,没有坟头,也没有丧失的气息。迎面,在一片葱笼环绕中,一座比人高的天然五彩玛脑石屹立。石块是从当地南华山采制运来的,大约六吨重,这就是墓身。墓身依偎的地方,就是听涛山。墓石没有占地堵路,只是静静立在山间小道旁边。墓石敞怀,迎着人们,看着人生。
沈从文的表侄——中国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树立的墓表,沿江临山,竖在沈从文墓碑的必经之处。字迹骨凌、大气,写道:一个士兵如果不战死在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沈从文墓的正面,用了先生的遗作《抽象的抒情》当中的一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句话应该算是墓志铭了。墓身后面,可以看到张充和的两行铭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再看一遍,匐身上去,细读发现,原来竟是一首雅致哲理的藏尾绝诗:“从文让人。”然而,这个世上,不是谁都能好生做到的,让人的人是有情的人。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人。
看着墓碑,忽然又想到沈从文的许多经典文章,眼前总是会有影无影地看到一条弯弯的绵延千里的湘西沱江,维系着他的审美观及古朴的审美理想,还有他对人生的解读及对理想人生的向望。是的,他的创作风格偏好浪漫主义,追求作品的诗情画意,他的小说里尽现了独特的乡村生活。正是这种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独特的价值观念,诞生了《边城》、《湘西散记》等一批优秀作品,成为传扬理想生命的颂歌和经典传世之作。他的作品大多超越时空,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他取得的这些成就,使他成为了海内外公认的中国最杰出的,最优秀的作家之一。
2003年2月16日,一生同沈从文患难相依、甘苦与共的张兆和,以92岁高龄与世长辞,她不恋苏南自己的故乡,去了沈从文的身边……
九
夜幕降临,微风中,我坐在临江的吊脚楼里,在举杯畅饮中,临窗观赏古城的夜色风光。透过吊脚楼窗口,眼观沱江畔高挂的大红灯笼,还有沱江里依稀飘摇着的木舟载着游人,像是合着音乐的节拍在缓缓前行。古老的石板路上依然游人如织,从远方飘来约隐约现的山歌声,毫无顾忌地向游人袭来,让人感觉到一幅祥和恬美,天人合一的人间图画。
离开凤凰古城已经16年了,回忆起来还恍如昨天,一切又清晰到历历在目……
此文原发于文学报
2015年3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