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淡淡地）姨娘何事惊慌？
　　 赵姨娘：（看了宝黛一眼）……反正不是小事。
　　 【侍书急上。
　　 黛玉：今儿怎么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侍书：（对宝玉）宝二爷，可不得了了！
　　 （唱）太太传了晴雯去，
　　 雷嗔电怒吓坏人。
　　 煽风点火是王婆，
　　 含悲受辱是晴雯。
　　 太太怒气犹不息，
　　 立时抄检大观园。
　　 王婆吴婆二奶奶，
　　 此刻已进园子门。
　　 赵姨娘：（忍不住了，对探春唱）
　　 不只怪风气不正，
　　 还怨你擅作变更。
　　 几笔账算在一起，
　　 只怕要灾祸横生！
　　 探春：（强作镇定）我这就与宝姐姐一起面见太太！
　　 侍书：还提宝姑娘呢！
　　 （唱）抄检园子妥不妥，
　　 太太曾对她相询。
　　 她一问摇头三不知，
　　 再问缓缓把情陈：
　　 她说太太最圣明，
　　 高瞻远瞩看得深。
　　 她说园内非昨日，
　　 变革有利也有损。
　　 她说婀娜灵巧都不安分，
　　 稳重莫若数袭人。
　　 【探春看黛玉。
　　 侍书：（唱）她说贞静守德最要紧，
　　 女子终非男儿身。
　　 【黛玉看探春。
　　 侍书：（唱）这当口宝姑娘早把她那里的角门锁，
　　 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任你闹上天去也不问！
　　 探春：（笑笑）流言碎语，不足深信。
　　 侍书：（急）才不是流言，是太太房里的玉钏儿碰巧在窗外听见的。我跟她平时最好……
　　 探春：好了侍书。（对赵姨娘）姨娘找我，也为此事？
　　 赵姨娘：（直搓手）本来不是，现在也差不多了。这一抄检来势汹汹，你要留神啊！
　　 探春：（当着宝黛，略显矜持）我自有分寸。姨娘先回去安顿环儿吧？他虽在园外，可别在风头上添乱。
　　 赵姨娘：对对，差点忘了你那个没正形的弟弟！为儿为女，操一世的心哪！（下）
　　 宝玉：我先回怡红院了！（欲走）
　　 探春：设若太太要撵晴雯走，你待怎样？
　　 宝玉：（慌乱又焦急）我……看看再说！林妹妹，我先去了！（急下）
　　 探春：（对黛玉）设若婆子们要搜你的潇湘馆，让你的湘妃竹、霞影纱、软烟罗蒙上恶俗之气，你待怎样？
　　 黛玉：（略一思索）我不知该怎样，却能猜到你会怎样。（咳嗽）你要事事小心。
　　 探春：（拉住黛玉手，诚挚地）你也要小心。将来之事，恐怕未必一切遂人的心。若终是无力回天，也要保重身子。
　　 黛玉：（一时感触落泪，忙又遮掩）我明白。（下）
　　 【探春目送黛玉，默默出神，回身微微一晃，跌坐椅中。
　　 侍书：（担忧欲扶）姑娘……
　　 探春：（深吸了口气，陡然如换了个人）侍书，把丫头全都叫来，打开所有门窗，点亮所有灯烛，掀开所有箱笼，等她们来、搜！
　　 侍书：（被探春所鼓舞，响亮地）是！
　　 侍书下，复上，带着几个丫环忙碌。布置方定，凤姐、平儿、王婆子、吴婆子等已进屋。众人见探春处严阵以待，都是一怔。
　　 【凤姐故意落后。吴婆子看看凤姐，不敢妄动。王婆子一马当先闯进去。
　　 凤姐：（暗对平儿）拿着鸡毛当令箭，逞强出风头，就让她出个够。
　　 平儿：只怕要自取其辱。
　　 凤姐：面子是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
　　 王婆子：素闻三姑娘的秋爽斋与别处不同，今天奴才开了眼啦。
　　 探春：（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只对凤姐）二嫂子因何光降？
　　 凤姐：（听口风不好，忙笑）因为丢了件东西，连日查不出来，怕旁人赖这些丫头们，大家搜一搜，去去疑，倒是洗清她们的好法子。
　　 探春：（笑）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先来搜我的箱柜吧，她们偷来的，都交我藏着呢。
　　 凤姐：（见势不妙，更陪笑）我是奉了太太的命，妹妹别错怪了我。
　　 平儿：（叫小丫头和婆子们）还不快把姑娘的箱子关上。
　　 探春：我的东西，你们可以搜；搜我的丫头却万万不能。她们跟我一场，没得了什么体面尊贵，却不能平白受这般欺辱。
　　 王婆子：（阴阳怪气）咱们在宝二爷、二姑娘、大奶奶、林姑娘那里都顺顺当当，三姑娘这边，就是不同啊。
　　 【吴婆子忙拉她衣角。
　　 探春：说话的是王妈妈么？听闻此次抄检，是王妈妈献计进言所致，不知是也不是？
　　 王婆子：千真万确。太太对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还蛮看重的。
　　 探春：（一笑）哦。（转对凤姐）我知道这事不是因二嫂子而起，但你不竭力阻止，便是你的不是了。
　　 凤姐：（尴尬笑笑）三妹妹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探春：之前我们议论甄家抄家，今日咱们自己先抄了。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悲愤流泪）
　　 凤姐：（惭愧）妹妹别伤心，时辰不早，我们也要到别处去了。
　　 探春（拭泪，淡然）敢问一句：可都搜明白了？要是明儿再来，我就不依了。
　　 凤姐、平儿、吴婆子：（齐声）搜明白了。
　　 王婆子：（小碎步上前拉起探春衣襟一掀，笑嘻嘻地）连姑娘身上我都看了，果然搜明白了。
　　 凤姐等：王妈妈糊涂……
　　 【“啪啪啪”三声，探春在王婆子脸上连击三掌。王婆子怪叫倒地。吴婆子想扶，凤姐示意不必，扫了眼王婆子，不屑地一笑。
　　 【探春踏上一步，指王婆子。
　　 探春：（唱）大胆奴才忒嚣张，
　　 竟敢胡乱翻衣裳！
　　 指爪再来碰一碰，
　　 再赏你吃几耳光！
　　 我是看太太面上，
　　 你又一把年纪岁数长，
　　 这才叫声“王妈妈”，
　　 留你情面走过场。
　　 你言三语四诬丫环，
　　 巧言令色惑主上。
　　 阴微卑贱不安分，
　　 成日作耗愈狂妄！
　　 我才开言你讥讽，
　　 我越隐忍你越跳梁。
　　 动手动脚，讪笑轻狂，狗仗人势，横冲直撞。
　　 探春清白女儿身，
　　 岂容你近前沾染脏？
　　 探春贾府三小姐，
　　 岂容你以下来犯上？
　　 探春绰号“玫瑰花”，
　　 岂容你亵渎嗅芬芳？
　　 探春外和内蕴刚，
　　 岂容你将我尊严丧？
　　 今日里给你立规矩，定圆方，长教训，洗肺肠，
　　 从此莫再登鼻上脸妄逞强，
　　 无事生非掀风浪！
　　 【探春气头上又扬手欲打，王婆子抱头鼠窜下。凤姐惭佩交集，暗暗点头。
　　 【一束追光打在探春身上。诸人隐去。
　　 探春：（唱）若无人背后去撑腰，
　　 刁奴焉能势力张？
　　 若无人轻易信谗言，
　　 小人何能气焰涨？
　　 强如凤姐亦低头，
　　 敏如平儿不敢抗。
　　 宝黛是老祖宗的金凤凰，
　　 竟也被逼得铩羽退一旁。
　　 太太啊太太，
　　 你何以清浊贤愚不分辨，
　　 却暗助道消与魔长？
　　 你何以让人间仙境大观园，
　　 遍地是魑魅和魍魉？
　　 你何以忘了你嘱托，
　　 触及自身就变了样。
　　 你何以负了你承诺，
　　 才有点起色又被毁伤？
　　 【幕后伴唱：昏聩，短视；
　　 探春：（避向左方）不！
　　 【幕后伴唱：狭隘，自私；
　　 探春：（避向右方）不！
　　 【幕后伴唱：尊崇信赖，感激依仗，不过梦一场；鸿图远志，满腔热血，谁知是虚妄。
　　 探春（捂耳满场躲闪，痛苦地）不——
　　 【突然间万籁俱寂。
　　 探春：（松手，抬头，茫然）我，该何去何从啊？
　　 【切光。
　　
　　 第五场
　　 【距前场几日后。
　　 【幕启。大观园空旷处。侍书在理风筝线。那是一只精致的凤凰风筝。探春在旁，神思不属。
　　 侍书：姑娘你看，咱们的凤凰风筝多漂亮！亏宝二爷还敢跟你夸口说要比试。
　　 探春：宝玉对姐妹们向来谦让，哪有夸口挑战之理。他是看我心绪不佳，找个借口哄我出门解闷儿。
　　 侍书：呀，原来他是这个用意！
　　 探春：宝玉为人极好……
　　 【赵姨娘上。
　　 赵姨娘：他再好，也不如环儿是你的亲弟弟。
　　 探春：今日我是来散心，姨娘切莫让我堵心。
　　 赵姨娘：（不满）我说什么你都嫌烦，做什么你都不顺眼。
　　 探春：半月前你和怡红院几个小戏子大打出手，仪态失尽；昨日因为环儿掷骰子输了，你又和人家弄得不可开交。我拿钱给宝玉帮我买些竹雕，你说我私自贴钱于他；我难得为宝玉做双新鞋，你问我为什么不帮环儿做。你说我怪你、怨你、远着你，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赵姨娘：（没好气地）我来找你才是“未必无因”呢。你打了姓王的婆子，太太不高兴了。你晓得吧？
　　 探春：是王婆子以奴欺主，我占着正理，太太也不能说我不对。
　　 赵姨娘：她自然不好当面说你，这说不出口的气，才是真气呢！她重用宝姑娘，你前前后后忙一场，功劳归宝姑娘，得罪人归你。
　　 探春：平心而论，宝姐姐为我完善制度，提点疏漏，确有功劳。
　　 赵姨娘：（气）跟你说不清！反正我这个“姨娘”的话你从来听不进！（下）
　　 侍书：（拿着风筝过来）姑娘，赵姨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宝姑娘近日跟太太提过，女大当嫁，二姑娘已经嫁了，把你耽搁在家……不好。
　　 探春：我知道。
　　 【宝玉、黛玉各带丫环上。
　　 探春：（岔开话题，对宝玉）你这约人的人，反倒迟了。
　　 宝玉：（笑）我等林妹妹的。咦，你这个凤凰风筝真好看！（上前端详，爱不释手）
　　 黛玉：（中气不足地打趣）凤凰凤凰，难道我家还要再出一个王妃不成？
　　 【探春害羞欲打，黛玉闪到宝玉身后，咳嗽了两声。探春忙住手。
　　 宝玉：（对黛玉）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这不是又咳了吗？
　　 黛玉：（笑笑）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快放风筝。
　　 宝玉：（从丫环手里接过风筝）对对，放风筝！
　　 【天幕上现蓝天白云，几只风筝远近飘荡。
　　 宝玉：（作持线状，唱）送一只美人风筝飞上天，
　　 好似晴雯芙蓉面。
　　 东西南北任逍遥，
　　 莫把宝玉来牵念。
　　 黛玉：（也接过风筝作持线状，唱）
　　 送一只美人风筝飞上天，
　　 凡俗难窥绝世颜。
　　 衣袂飘飘云鬓散，
　　 疑是谪仙到人间。
　　 探春：（接过风筝作持线状，唱）
　　 送一只凤凰风筝飞上天，
　　 华彩绚烂耀人眼。
　　 转折回翔皆自如，
　　 振翅清鸣凌云端。
　　 三人齐：（唱）美人成双肩并肩，
　　 凤凰一羽自盘旋。
　　 呼朋引伴不寂寥，
　　 碌碌平庸仰首羡。
　　 【忽然间宝玉风筝落地。
　　 宝玉：哎哟！（唱）
　　 风向无常难驾驭，
　　 美人坠地委尘烟。
　　 【黛玉风筝断了线，踉跄了一下，宝玉探春急扶。
　　 黛玉：（接唱）体虚无力难掌控，
　　 线断再也不回还。
　　 【一只大红喜字风筝不知从哪里飘来，裹挟着探春的凤凰风筝一齐断线飞远。
　　 探春：（接唱）何处飞来一“喜”字，
　　 将我凤凰紧紧缠。
　　 愈抖愈乱无头绪，
　　 脱却素手余怅然。
　　 【宝钗上。探春等犹望天空。
　　 黛玉：（感叹）三个风筝掉的掉，断的断，绝非吉兆。
　　 宝玉：（亦叹）立冬后这几日忽又温暖如春，风软草芳，恐怕是灾异之象呢。
　　 宝钗：（不由得插话）宝兄弟成日杂学旁收的，越发连观天象、测阴阳都会了。
　　 探春：（这才发现）宝姐姐何时来的？
　　 宝钗：（笑）正赶上你们一个个向天发呆。你们出来玩，也不叫我一声。我倒想着你们，叫厨房做了新巧的点心待会儿送来。
　　 【宝玉扶黛玉坐下。
　　 黛玉：（喘息，但话外有音）宝姐姐的点心太甜，我们咽不下。
　　 宝钗：（一愣）妹妹这话何意？
　　 黛玉：姐姐的点心藏着馅儿，夹心多了，味道难辨。
　　 宝钗：（自我解嘲）这林丫头又在拿我取笑。
　　 黛玉：你何不在太太那里多待一会儿，又能为她分忧解愁，又能帮她筹划打算。（大咳）
　　 宝玉：（忙为黛玉捶背）这一放风筝，又伤了元气。
　　 探春：宝姐姐也来放风筝？
　　 宝钗：（眼巴巴望着宝玉殷勤服侍黛玉）原要放的，这会儿没心情了。（顿一顿）三妹妹、林妹妹，你二人风筝断线，依我看是吉兆，把晦气不顺都带走了。
　　 探春：（笑）借你吉言。
　　 宝钗：宝兄弟，老爷巡边数月，快回来了，你欠的功课也该理一理，防着他考你。
　　 宝玉：多谢宝姐姐想着。
　　 宝钗：（走了几步回头，难过地）数日不见，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竟生疏了好多。
　　 探春：人与事，都是会变的。
　　 【探春回身与宝玉一起为黛玉拭汗、喂茶。
　　 宝钗：（一声叹息，唱）他三人行止亲密多友爱，
　　 宝钗我孤单单悲从中来。
　　 连日里常伴太太身左右，
　　 屡屡进言费周旋。
　　 原只道行事隐密人不察，
　　 如今看隔墙有耳事已泄。
　　 （复看三人，唱）
　　 林妹妹纯真孤苦我何忍伤，
　　 只为那木石姻缘梗在怀。
　　 三妹妹磊落光明我何忍害，
　　 只为她精细果敢将我妨碍。
　　 素日里仁义礼智受熏陶，
　　 孝悌廉耻印脑海。
　　 暗用计策我神难安，
　　 频使谋略我心不快。
　　 忘不了风雨夕制风雨词，
　　 金兰契剖金兰语。
　　 我与林妹妹促膝相谈心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