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深处的回声
我走得心猿意马,一忽想起了一千四百年前,循泉而来郦道元的《水经注·济水注》:“泺水北流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则湖,此水便成净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一忽又跳跃到宋神宗熙宁四年醉乐湖滨的曾巩,一咏堪破心中事:“何须辛苦求天外,自有仙乡在水乡。”一忽还遥念生于厮长于厮的辛弃疾和李清照,泛舟轻波之上,一个因浩淼的湖水而豪放,一个为纤弱的风情而婉约。自然也翻腾过元好问、铁铉和刘锷,而且更少不了那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广告语。
四时风景犹在,往事已越千年,才子佳人们热热闹闹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湖里的水依旧,岸上的风依旧,大明湖的风度似在热闹之中更在热闹之外,所有轰轰烈烈的故事,都以安静作了结局。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也是,以至心的期望把那些模糊的情节演义出七彩,湖才有了血脉,景才多了风骨,人们也有了可恣意的随想。“假作真时真亦假”,湖当清醒,我却痴迷。
沐风“雨荷厅”,但见莆黄苇灰,暗绿的荷池莲叶残颓,蓬枯梗抽,根本没有琴声悠悠、烟雨漫飘、大珠小珠映花红的陶陶逍遥。“这儿真的就是夏雨荷与乾隆相恋的地方吗?”当疑问触痛了真实,才猛然被唤醒。季节当在有意提醒,历史和现实的“艳遇”,不过是黄粱一梦,想象的虚无,经不住岁月的冲洗,只要轮回里曾有风光无限,就会有伴生的荒寂不堪。
“雨荷”的大明湖,载着风情万种的痴情,缥缈羽化,那绝色风景是她的脸,那柳是她的青丝,那湖是她的明眸,那亭台楼阁是她的心绪,那风霜雨雪是她的感慨:“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可依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可想的人,否则,生命会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凭栏望,俏立的垂柳拔直纤瘦的脖颈,绵长的发丝飘柔地披散,遮住曲线有致的蛮腰。清风曼妙,笼烟扶摇。涟漪潋滟,粼粼波光簇拥在水一方的历下亭,红柱青瓦,似一位谦谦君子坦荡卓然,难怪杜甫击节:“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北极阁端坐云上,烟缭雾绕,钟磬声丝丝缕缕。汇波楼绿瓦明甍若隐若现,翘角挑梁上的风铃叮叮咚咚……
大明湖,雨荷,一辈子。
陌生人的微笑
进宾馆大堂,边办理入住手续边问:“去趵突泉怎么走?”
服务生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瘦瘦的身形,白细的面皮,无框近视镜,闪着一对真诚而友善的眼睛。
见我问,他边有条不紊地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答我的问题:“来旅游的吧?去趵突泉坐酒店门口的5路车,可以直接到的。”
就在我收拾证件的空儿,他已扭身出了吧台。拉住我的手,到窗前一指:“先生,那就是5路车站,你坐7站就到了。不远的,不过别坐反了。”这举动大出意料,刚要程式化地道声谢,却看他满脸的微笑,“先生,第一次来济南嘛?趵突泉边上还有五龙潭,大明湖都不错的,顺路去看看,一定会有好心情。”
我礼貌性地回复一个微笑,但这微笑有些僵硬。
上5路公交车,人不多,挨近后车门竟然还空着两座位,坐进去才发现,这是一辆双层巴士。同样的电子报站,同样的刷卡声,同样的上上下下,似曾与坐过的所有巴士并无太多区别。闲眼淡扫,相当诧异,身前居然矗立一位彪形大汉,黑墨镜,黑脸膛,黑兰色警服,装备齐整,威风凛凛,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我猜想这应是济南城市特色,公交车上因为他的存在,足以让乘客安心,让坏人震慑。我则有意地反感这种威严,完全因为他冰冷和某些缺少善意的眼光。
过三站地,妻小声嘀咕:“上车时也没看,趵突泉是不是站点啊?你可仔细听着点,别坐过了,到时该找不到了。”
没想到制服大汉竟回过头,说道:“再有4站就到了,趵突泉北下车直接是公园门口。”浓重的山东口音,打了我俩措手不及,他黑红的脸上嘴角微翘,甚至还挤出两个浅浅的酒坑,比刚才的冰冷温情了许多。
没等妻道谢的尾音落地,我忙微笑地点点头,显然这微笑松弛不少。
下车,日头正直上直下,肚子拉响警报,妻提出先补充体能再赏风景的要求。
穿行在陌生的街头,高楼大厦围成一圈一圈的禁锢,层层阻断视线的距离,尤其一片一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白花花地扰乱,晃得心里生烦,生燥。索性低下眼角,只注目脚尖前的一步距离。同向或迎面的行人来来去去,急匆匆擦肩而过,忙乱的脚步连陌生都显得多余。
筋疲力尽之时,总算在关帝庙对面觅得一满意小店,虽不明就理,但匾额上的一个“醉”字吸住了我。推门而入,里面嗡嗡营营。择一靠窗拐角落坐,抄起菜谱粗略浏览,便随口叨出四道小菜。服务生机械地按着点菜器,刚重复要传送后厨,一声清爽的女音响起:“先生,这儿的菜量蛮大,恐怕你们吃不下四个菜,少点两足够,免得浪费。”循声侧目,邻座两个二十多岁左右的恋人相向而坐,面前两个空盘子证明他们已经吃完了。
女孩胖胖的圆脸,流行的发式,甜甜的笑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听口音,你们是来旅游的吧。”妻亲切一笑:“是啊,谢谢你啊。”
“没关系的。我们是这儿的常客,你们点的醉排骨和铁锅片片鱼是招牌菜,估计你俩都吃不完,不需要点那么多的。”
服务生略迟疑,我赶忙说:“听人劝吃饱饭,就点这两个吧,其它的不要了,麻烦再来两瓶崂山啤酒。”心情大好,不喝酒一定不对。
三个简单的微笑,丰富了初冬的质感,让我暂时卸下忧虑陌生的包袱。
我何时害上的这病?耐下性子思考这种病,应该随年龄的增长衍生。岁月毫不留情地忙碌,害我气喘吁吁又难以慢下脚步,因此才有了忧生短、虑活难、恨命薄、怨运浅的种种不如意。带着压迫感奔波,若行走在漫长的黑夜,怎能不提防忧虑的袭来?虽有时也试图打破忧虑的硬壳,接近内部的柔软,但偏狭的阴气弹压,只能任那种病态逐渐恶化。于是,逃避成了排遣的唯一选择,但无论如何都甩不脱忧虑的纠缠,折磨施了妖术一样操控着心智,矛盾、迷茫和抗争拧作一团,直到把自己埋进惑乱的陷阱,难怪闭上眼睛就作噩梦,睁开眼睛的天只有巴掌大小。
在陌生的旅程,幸好遇见了微笑,而且来自三个陌生人的微笑。如果宾馆服务员的微笑是职业所需,那么,他继续的多余举动则带着一份热心;如果制服汉子的微笑是性格使然,那么,他的回头就存了亲和的热情;如果偶遇姑娘的微笑是心灵的释放,那么,她的热诚就拥有了温暖的渗透。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内心的主张很惊慌,是外面的世界错了?还是内心的主张错了?陌生不是忧虑的引子,冷漠一定是自闭的结果。惊叹陌生城市的风景,拉开视野的张力,更惊喜陌生的微笑击碎习惯的壁垒。
黯然源于过度的凌驾,不管怎样的随心所“欲”,都给自尊、自大和自卑,加重了太多的负荷,自我哪能不忧虑陌生?可笑一直以为行走在无尽头的黑夜,其实,是心里还没有升起阳光。
幸遇石老
石老,石英也,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未识真颜,却对他的字甚爱有加,可谓早期资深的追星一族了。拜读过《武夷山的雨》:“洁白的云丝,终日像柳絮飘浮在林梢之上,偶与山野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遇合,便发生了奇妙的溶解。”我留连徜徉的雨趣,品味过《谒虞姬墓》的自言自语式:“整个这一带却静得出奇,好像历史在沉思?不愿噪声打扰。”我咀嚼徒叹的奈何,欣赏过《感觉中的垓下》:“无论是刘邦、韩信,还是霸王项羽,真正的赢家是似乎的胜者还是完全的败者,哪个也全无踪影。”我体味了释然的欢快。
潜意识中无数次地漫画他的形象,高大的、威猛的、英俊的、儒雅的、哲思的,甚至包括明星范儿、木讷类等等,似乎哪一种都达不到想象的充盈。
哪知机缘眷顾,在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创作论坛现场,他就赫然端坐在我的对面:灰白的头发,清癯的脸,亮灰色半夹克式风衣,罩住里层不修边幅的装束。若非主持人着意介绍,并由他略带颤抖的声音宣布论坛开幕,简直难以置信,他就是我漫画过无数次的偶像。张大的嘴巴,惊愕、激动而又不可思议。
趁乱哄哄拍完集体合影,我赶忙挤近他身旁:“石老,能和你拍张照吗?”他笑得很慈祥,没有名人的倨傲,也不见时下腕儿们的狂冷,反而特意把我拉到一个人相对少的间隙,站得挺直,左手插兜,很庄重地迎视镜头。
吃早餐,石老来得晚,端着餐盘径直坐到我身边,一桌人充满敬意地压住谈兴。他很放松地略展微笑,丝毫看不出耄耋之年的老态。
“石老,每天都这时候起床吗?”话里的意思可以多重理解。
“不,每天5点就起了,但都是这个点儿吃饭。”
“啊?5点?起那么早啊,看电视吗?”一般老年人的生活习惯。
“不看电视,太浪费时间。而且那电视也不会开,求人开多添麻烦,何况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每天早起就是写点东西……”
话匣子打开,石老的健谈超出想象。聊经历,他说从战争年代走到今天,知道什么样的日子需要珍惜;聊见识,他说因为喜欢一本地图册,从小就存了走遍中国地级城市的愿望,目前已走完了9成,还得抓紧点时间走完;聊创作,他说每天都要有思考,不能轻易浪费时间,要把所有的思考和良心相比对,不能为了某种“跟风”就胡写瞎写。甚至聊起“老”和“死”这两个别人避之不及的字眼,他倒坦然乐观:“都已经这个年龄了,早就准备好了,有什么可怕?只要不叫,我一定不自己去。”最有意思的是,聊起时下的某些人某些事,他拈来一件特别的事例:“严监生(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和他咽气前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言毕,还像模像样地伸出两指,极具冷幽默地牵动人的联想,不由点燃大家的谈笑风生,连我的小心翼翼,也被渐渐剥脱,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热烈中来。
紧凑的采风行程,从冷雨中的黄河口湿地到园博园,再到天宁寺,他身轻脚健地走在队伍前头,丝毫不逊年轻人。边走边聊才了解这般年龄的这般体力,源于他早年从军的好底子,更是到现在往返十多公里上下班坚持步行的习惯。讲起当年的紧急行军,当年的辗转作战,倒流的时光,在他的语气中竟然轻描淡写。谈起当年的文革,当年的牛棚,沉浮的屈辱,在他的戏谑里如此柔肠百结。
拒绝组委会专门安排的轿车,非挤上我们乘坐的大巴,他说:“我不喜欢那样安排,都是来参加活动的,为啥偏要搞特殊呢?”就因这份执拗,让我们开心地领略到他的另一面。
旅途中,一上车便有人闭目养神,有人鼾声骤响结伴周公,有人临窗冥想,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则“调嗓”取乐。原以为石老也会养精蓄锐,哪知他却加入到飚戏的行列。一段《贵妃醉酒》引来一片喝彩,闭目养神地睁开眼睛诧异寻找,临窗冥想地发现新大陆一样跃跃欲试,票友们则齐声起哄:“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他毫不推辞,续唱两段青衣,唱罢脸上红光奕奕。车厢里顿时开了锅,接着就有唱有和的,还有从手机里选曲配乐的:谭派、麒派、马派的老生,梅派、程派、张派的青衣一波接一波,这边没等撂下,那边已经开腔,大巴车顿时串场成票友会。石老显得更兴奋,时而随唱捧场,时而交口称赞,时而和大家品评各流派的腔调程式,让我们这些离戏曲很远的都染了兴致。当然这兴致包含对票友们的艳羡,包含对戏曲的惊奇,更多的是,对老人家富于感染力的强大内心和没有端着名人架子的仰视。
一个“名”字挖空过多少人的心思,浮荡起多少人的心气,又让多少人难以自持?其实,那个“名”字也不过一件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的外衣,有的人穿得很狼狈,像小丑的戏服,有的人则穿着很得体,超凡脱俗。所以,当石老从无限虚化的漫画里走来,我笑纳了这个名人泛滥贬值的年代,什么才是大师级名人的真实。“名人”何其多?石老很特别。
“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只要坚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他不经意的一句话,轻轻地点开了我淤阻的穴道,让经脉开始顺畅,气血逐渐充盈,焦虑和恐惧的阴影,在沸腾的阳气里消散。我已然明白,人生就是演一场活着的小戏,只要倾情入戏,自己觉得足够精彩,何必在乎看戏的种种挑剔?
打开生锈的心锁,活着应该如此简单。
登上玉皇顶
踏上“天阶”的瞬间,我已一头扎进玄幻的旋涡。
时光倒流,2500多年前的某日,一个面色凝重的人,正驻足红石崖下,遥观闲云无心,深望薄雾拂林,苍松翠绿间,一条荒径曲曲,弯伸向远方。
他带着满腔的疑惑而来,疑惑盘古蹊跷的倒下,那孤独是碎了一地,还是裹藏进了山顶?他带着质朴的思考而来,思考为什么远古72位首领,都曾设坛封禅,祭祀天地的理由或许泰于山或许高于天;他还带着莫大的不解而来,不解周室衰微礼崩乐坏,泰山老奶奶的值守何以因时而异因人而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