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深处的回声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当他以“问道”之心探询济世良方信步直上之时,智者和仁者的光晕,已经不由分说地罩住他颀长的身影。他是下定决心到泰山之巅,遥望思想的远方,但他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步,就凝聚成了一颗历史的恒星,泰山成了他的代言人,他成了泰山的灵与魂。他更不知道2000多年后,他的一群“死忠”信徒,在此地立下“孔子登临处”的巨大石坊,彻底把他刺青到泰山的皮肤上。
穿柏洞森森,越壶天阁凛凛,翻上回马岭,我闪转腾挪在宽宽窄窄的石阶,大汗淋漓犹不舍,无限贴近地窥探。
多少次之字形的攀登,他都应该感受举步维艰,每当换气拭汗的空闲,3000万年形成的沧桑褶皱,便堆上他的心头,步步登高的忧患潜意识汇流着《春秋》大事。于是,那些巨石、密林、荒草、野花都在尘埃里鲜活,撞进瞳仁,爬上头顶,吻住芒鞋,缀满长衫,诱引着他忽而高吟风雅,忽而浅唱颂歌,慎思《诗经》的山川实重、风月虚华、人性乖张,篇篇章章本不具使命传承,却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深度辨析。
十八盘的云梯,陡峭得狰狞胆颤,紧张得不敢回头,只能咬着牙搏命那一线云天,就在心浮气短将要失力放弃之时,南天门恰当地豁然兀立。券石起拱的石门,顶起巍峨庄严的摩空阁,人和神就在这道门下进行了分界,能走过去的神和走不过去的凡人,该有着怎样的差别?悲欢生死就是欲望回归现实的确切答案。
我清楚他来时还没有这道界门,但当他抖落打着哆嗦的汗珠,趟风踏云,踅步瞻鲁台,以空朦的眼神看小天下的那一刻,此门即虚空为界,他已修成堪与泰山老奶奶比肩的正果,给其后那些追逐他的足迹,络绎不绝而来的所谓饱学贤达之士,只留下了仰望的慨叹,还有慨叹之余的某些心理落差。
登上玉皇顶,有种神清气爽的开阔。极目苍穹,深邃的蓝猛烈地吞噬着太阳的光色,彰显汹涌的云潮起潮落,翻滚的浪涛拍碎泡沫的嬉戏,逼迫山与天的无限接近。脚下,若隐若现的群山匍匐,像顶礼膜拜的此起彼落,又像众星拱月般地听经诵讲。
玉皇殿至高无上的肃穆安坐,有神的貌相,更具主宰者的威仪。殿前,几块不算出众的顽石懒散地堂皇,“极顶石”三字已亮明身份,无疑这就是历朝历代的燔柴祭坛。石头的懒散只是表象,堂皇才是真正的内涵。可以想见,自秦始皇封禅以来,它们目睹过12位帝王的受命于天,见证了所有王朝的更迭变换。拥有如此的阅历,岂能不堂而皇之?即使真的不出众,也因为它们生于泰山,栖于玉皇顶,天意的偶然,也注定出众的必然。
谒拜祭坛,他内心一定百感交集,泰山之高不过脚下,天空虽大犹在心中,人才是万世万物的焦点。但他一定难以想象,仅仅几百年后,他也会被抬上祭坛,竟和那几块石头媲美。从此,在庙堂正襟危坐享受香火,无法不让人想到“有求必应”的神仙。高规格的太牢祭祀场面,怎会不让人浮思苍龙出世的传说?传播教义育化众生的儒家宗主,岂能不让人满怀礼拜之畏?
若究其实,他很无奈。十五岁前与一般的孩子无异,从事着各种繁杂劳动(“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十七岁丧母,十九娶妻,二十岁才混到个管仓库的小吏(委吏),二十九岁师从襄子学琴。如此平常的履历,丝毫没看到任何特别之处,即便放到当下的职场,恐怕要比普通还普通。虽然三十岁以后,开始努力治学,严谨作人,热衷“庙堂”之事,但所得到的,除了不断被讥讽、疏远、排挤之外,就剩虔诚地周游列国十四载,饱经有家难回的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人生吗?
若论其理,他很无辜。当他生逢乱世,独辟蹊径作教书先生的时候,一部《论语》教育的三千弟子,只有贤才七十二,却成全了“万世师表”的教育家名头;当他满腹经纶,呕心沥血作政治推销商的时候,化儒以道没得到诸候们的足够重视,还差点被活埋进秦始皇挖下的土坑,谁知未斩尽的残根,却长成后世绝对核心的显学;当他处处碰壁像“丧家犬”般作回时光过客的时候,“罢黜百家”降下绝处逢生的甘霖,自此他不但还魂转世,头顶还冠上“先师尼父、先圣、文宣王、至圣先师”等等无以复加的高帽。
若怜其苦,他很无助。喧嚣的背景下,他的思考曲高和寡,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空见高山流水但难觅知音。浮躁的涌动中,他的眼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个人的奔跑怎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世风日下的沦陷,他的无能为力,被狂沸的乱象嘲笑,难怪临死之时犹在哀唱:“泰山其颓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这应该也算他的宿命,不属于当代,却永生于后世。
当然,被追捧的圣人绝不是神,因为,他没有变化莫测的本领,也不具威力无穷的统治力。他脱胎于凡人,只因炼就强大的心理,能耐住寂寞,坚定自己的信仰,以道德高尚养育浩然之气,传播正能量才终成超凡脱俗的圣人。也正是这种性格,才有机会担当现实和需要的双重选择,思想也就在这样的双重选择里决定了历史走向。虽然思想有时阴差阳错地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有时也会以某种高调的姿态,蒙蔽不谙时事的人,但时间的淘洗不会走过场,是沙子就要沉底,是金子必定闪光。
历史从来不会无原则地巧合,当少数的追捧潜化成普世的认同,这追捧流行到现在就不足为奇,五岳独尊的泰山如是,孔子亦如是。
走出揣测的意兴,挥手孤寂的玉皇顶,踏凉凉的风原路返回,刚刚见过的那些冷硬石阶变得亲切,那些雾瘴的山峦变得清新,而且那些从李斯以降的惹眼石刻忽然失掉了内涵,变得涂鸦一样怪诞。他也开始在我心里落下云端神坛,进而摇身一变成悬壶济世的“郎中”,只不过他以“望、闻、问、切”之法,诊脉历史的病症,然后,根据“常见病和疑难杂症”的病理,开出一付“三纲五常”的组方。
呵呵,泰山!唉,孔子!
齐鲁之行,从黑夜始,到光明止,尘烟深处的回声,让“发烧”的状态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