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芬芳
黑石头下方,是五六百名黄梅帮轿工,也是手持木杠、扁担之类,严阵以待。
双方面对面地对峙着,并相互逼近,劍拨弩张,一触即发。
这时,一个身穿长袍的人急匆匆赶来,满头是汗,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气喘嘘嘘地爬到黑石口最高的一块石头上,站起身来,高声说:‘工友们,乡亲们,你们都晓得我是谁吧?’上气不接下气。
‘晓得,晓得,大先生,个个都晓得你是大先生。’
‘那好,说请你们让我把话说完再打,行不行?’他捂着胸口说。
两边的轿工说:“行!”
这位被轿工们尊称为‘大生生’的人,叫陈敬伯,是庐山、九江两地的‘陈顺记’、‘陈连生’、‘陈晚生’南杂店和糟房的老板,庐山商会会长。父亲陈霭亭是九江辛亥革命党人,九江商会会长。
陈敬伯得知莲花洞即将进行一场械斗的消息后,一路小跑,一个小时不到就从庐山新街赶到了莲花洞。
陈敬伯听到了双方的回答,很满意,等于有了一个化解矛盾的基础,他接着说:‘现在是淡季,客源少,但是,我们总不能为了这几个客源就撕破脸皮打架吧。何况我们本地人和黄梅人好多都是儿女亲家,沾亲带故的不少,是不是?’
他停了一下,下面一声不响。
他继续说:‘暑期马上到了,如果双方动武打架,打死打伤了人怎么办?不能抬轿挣钱怎么办?死者伤者老婆孩子谁来养?再说,你们械斗,政府和军队不会不管,如果派军队弹压,你们怎么办?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不分你是黄梅人就不打,也不分你是莲花洞人就不打。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只会使仇恨越结越深。’
大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有人就说:‘大先生,你说怎么办吧。’
大先生说:‘如果你们信任得过我这个商会会长,就请你们双方各选5名代表,明天上午在庐山开会决定解决办法,如果代表认为我处理不平,你们再来决斗,行不行?’
全场安静了一会儿,双方领头的都说:‘大先生,听你的。’
大先生双手抱拳,向大家频频作揖:‘谢谢各位抬举!谢谢了。’
就在即将散场之时,事出意外。黑压压一伙人,总有几百人之多,他们手握抬杠、扁担等器械,从北面向黑石口蜂拥而来。原来,他们是黄梅帮轿工请来助战的黄梅籍九江码头工人,此时已到。
黄梅帮的轿工领头人立即迎上前去,将大先生的处理意见转告给了这些老乡,说这会儿没事了,请他们稍作休息,就有劳他们返回,相信问题会得到合理解决的。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及码头工人全部返回,九江警备司令陈雷派来一连军队,全副武装跑步赶到了现场。
大先生马上与带队的营长接洽,说明事态已经化解,日后庐山商会定当妥善处理,大先生与营长一番寒暄之后,就站在路口,双手合掌,恭送他们回城。
那时,一个四口之家,每月开支约5元左右。四人抬一顶轿,接一年抬一百个客计算,每个轿工收入100块银元,扣除警捐,支付旅行社的佣金,每人只得80块银元。
抬轿是季节性很强的活计,一年到头就盼望一个夏季,如果客源不足,达不到一百天的工作日,就会影响一年的收入。
夏季旅客高峰时,每天可达七八千人,大概持续一周左右,新街的两三家饭店,像开流水席一般接待轿工们用餐。
身体强壮的轿工每天抬轿上下牯岭街多则两回,最多三回,一般是上午下午各一趟。要想多跑一趟,就必须争夺客源,就会发生冲突,乃至打架斗殴。
翌日,两帮轿工各选5名代表如约来到庐山开会。大先生听取了双方的意见,结合事先调查的情况,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将轿工排班派活,分单双号操作。本地轿工排单号,黄梅轿工排双号。大家轮班抬轿,互不相扰。所有轿工服从轿工组组长安排单双号,统一到旅行社集中排队领号,不准插队等等。
大先生解释完方案,请大家表态。双方一致表示赞同,没有异议。
此后,庐山的轿工们不再为争抢客源而打架斗殴。”
“噢,太精彩了!故事被爷爷描述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爷爷,您真会讲故事。”谷峰看看丁岚,丁岚也听得发了呆。
“我都不知道爷爷这么能讲。”丁岚附和道。
“我祖上也出过读书人,后来家庭中落,到我这一代穷得只好去做轿工了。”爷爷说。
“爷爷,你是说你也有读书人的基因?”丁岚哄着爷爷。
“那是,要不然,你哪里那么会读书呢?我要不是家里穷,也读书,考个秀才不难呀,我们村出了不少秀才呢,还有状元。”爷爷也不示弱。
“是哦,白廘洞书院外面立有进士榜,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谷峰望着丁岚。
“好呀,下周末,我直接过白廘洞书院,你从植物园过来,我们在那儿见面,如何?”丁岚提议。
“好,就这么定了。”谷峰立刻说。
吃过午饭,爷爷进房间午休,妈妈在厨房忙着,爸爸还没回。丁岚拿了几道解析几何题让谷峰帮着做,
“这几题太难了,我想了好久都没做出来。”丁岚说。
谷峰看了看题目,说道:
“其实,做解析几何题是需要想象力的,抛物线朝什么方向抛,抛高抛低,开口大小,都有规律可循。比如这道题,”谷峰当着丁岚的面直接展示自己拿到一道题,如何思考、如何下手,如何走不下去,再换一种思路,只有高手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给你看到整个分析思路,因为他知道题目难不到哪里去,三下五除二,必定出答案。丁岚趴在桌上,听得入神,佩服不已。
“谷哥,你说,有的人一定得学文科,有的人一定得学理科吗?”丁岚的学究气又来了。
“不一定,大学才分文理科,社会是不分的。大学也只是一个基础教育,常识教育,短短的四年,决定不了一个人的一生。你看,不是有好多医学生,最后放弃了,去写歌,写小说吗?说明,我们把文理分科看得太重了。如果你对某方面有强烈的兴趣,任何分科都拦不住你的。我有一个熟人,他爱好英语,可是高考没考好,只好读了中文专业,他利用业余时间,居然过了英语八级。但是,如果能一开始就选择对了,他的一生可能会更顺些。不过,顺与不顺并不等于幸福与不幸福,这是不相干的,也许,不顺的人,自有一套人生体验,丰富的体验,对于人生来说,也是一种财富。”谷峰侃侃而谈,他需要丁岚这样的听众,在植物园的老大哥们面前,他也是忠实的听众。
“那你现在对植物园的工作满意吗?”丁岚直接问。
“不太满意。”
“为什么?”
“植物园每年接待上级领导的任务很重,没心事搞科研。”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先复习复习,同时考考托福。”谷峰坦率地。
“哦,谷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
“庐山是留不住你的。”
“庐山也不一定留得住你呀。”
“不,我喜欢这里,读完大学,我还要回到这里。”
“是吗?也许,我到外面兜兜转转一圈,又会回到这里。”
“问题是你这只风筝,如果断了线,就回不来了。”
“不会的,如果线拽得牢,风筝是跑不掉的。”
“就怕风筝意外挂在了树上或高处,拉线已经失去了意义。”丁岚的眼睛泛起了一层雾,好像已经看见风筝挂在了树上。
对话,延续不下去了。
爷爷走出房门的声音,他起床了,丁岚和谷峰走出房间,继续听爷爷讲轿工的故事。
据爷爷说,1936年庐山莲花洞有两千多轿工,四百多挑夫。一半是本地帮,一半是九江对面的黄梅帮。星子人就不愿抬轿,他们说,别人是人,我们也是人。
轿工穿的是草鞋,只有草鞋才防滑,球鞋都不行。一双草鞋毛把钱,一天要穿烂一双。肩上搭条大纱巾,用来垫肩、揩汗,白布做的。
轿夫跑一趟,一块钱,挑夫挑一次货,也是一块钱。
抬轿的路线是这样的:莲花洞到佳山头,两里半;到竹林窠,两里半;到好汉坡,两里半;再到月弓堑,两里半;到小天池,五里路;最后到牯岭街,三里路,总共十八里路。上山要一个多小时,慢的要两个小时。每到一处,都要歇一下。
蒋介石曾经命令,在山公务人员,年龄不上五十岁的,不准坐轿。可是对我来说,来者都是客,只要有人坐,我们就肯抬。
“我有个熟人,他抬过蒋介石去含鄱口看日出,蒋介石坐在轿子里闭着眼睛,好像是睡,其实不是,是考虑问题。手指在轿子上轻轻地敲着,有时他会突然‘哎呀’一声,随后里面又安静下来。
轿夫也有行规,工会规定,不要跟客人说什么,不多嘴,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那时轿夫做事很牢靠,帮客人拉皮箱,都不会出一点差错,谁也不会偷点东西,相当淳朴老实。
沿路都很太平,不会有打劫的,曾经在棺材石发生过一次抢劫的,尽管没抢到什么,但是,公安到沙河火车站将他抓住后,就枪毙了。
轿子抬得很稳,尽管路远,从来没出过什么事。
庐山东谷都是外国人,他们手头要阔绰一点,付点小费,一角两角的。
在庐山吃饭,我们轿夫是斗份子钱,一人一角,鱼肉酒菜就什么都有了。”
谷峰和丁岚沉浸在爷爷描绘的故事里,天渐渐黑了。
“爷爷,我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谷峰起身。
“好喔,没事就来玩玩。”爷爷也起身。
“阿姨,我走了。”
“不吃晚饭吗?”丁妈妈有些担心。
“不了,再晚就没车了。”
丁岚跟着谷峰出了门。到了牯岭街上,谷峰让她回去。她欲言又止。
终于什么也没说。
白廘洞书院就在五老峰南麓。谷峰起了个早,直奔书院。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站在书院门口,溪流声很响,加上鸟鸣声,除此之外,或许只有风声和白云流动的声音,谷峰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留在此地”的念头一闪而过。人生,不过如此,有美景,有心怡的女孩相伴左右,乎复何求?
正遐想之际,穿着白衣蓝裙的女孩远远朝他挥手,“谷哥——”,奔跑而来,还是那么活泼,那么清丽,那么风姿飞扬,像一只快乐的精灵……
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
怎么了?他悄悄地问自己。
丁岚已站到了面前。
“累不累?”谷峰望着丁岚额头细小的汗珠,关切地问。
“不累!你等我好久了?”
“没,才来一回儿。”谷峰淡淡地,心想,等再长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俩人并不急着进书院,而是走到栖贤桥,一起看那些在溪水里浸泡着的石刻字“枕流”,想像着先贤们,在这里戏水消暑读书的美好景象。
“谷哥,这么好的地方,读书人当然会不远千里而来,而且,谁来了也不想走呀!”丁岚的话正说到谷峰心坎上。
“你也有这种感觉?”
“是啊,这么宽的溪流,这么美的水,山高林密,鸟语花香,这不就是人们追求的伊甸园吗?夏娃和亚当呆的地方。”
她的感觉总是与自己如此相似。
“你看那边的进士榜。”丁岚边走边指着溪水边长长的一排木牌坊,“自汉代以来,全国有十万进士,江西就有一万,占全国的十分之一,了不得。并产生了晏殊、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朱熹、文天祥、陈三立等政治精英和文化奇才。”
“的确令人骄傲!”
“谷哥,我知道书院学规的第一条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之说,其他四伦好理解,唯夫妇有别,不好理解。”
“别,即不同,不同,就需要尊重,需要包容,应该指的是相敬如宾。”谷峰答道。
“说得好。可是,我所看到的,很少人做得到呀。”
“没错,很多人并不懂相敬如宾的道理。我们的学校教育,早已不教什么五伦了,都被当作封资修扔到历史的垃圾堆去了。像你这样的高中生,除了高考,没有别的任务。”
“那作为个人怎么办?我们还能自救么?”丁岚眉头微蹙。
“我们这不是在自救吗?我们有先天优势,就住在山上,离白廘洞书院这么近,不是有先天优势吗?”
“那你还要走。”丁岚紧逼道。
谷峰一时无语。
俩人来到了状元桥边。
“岚岚,你从上面走过去。”谷峰建议。
第一次听这么叫自己,丁岚有些意外。
“不,这是考取状元的人才走的,我不能走。”丁岚否定。
“那你不走啰?”
“我不走!”
“那我走,你走不走?”谷峰望着她。
丁岚正犹豫间,谷峰已经拉起她的手,上了桥。
小巧的桥,两步就跨上了桥顶,谷峰一把抱起丁岚旋转了起来,大声地:“女状元来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快乐,丁岚不禁有些眩晕。
这是谷峰在鼓励她呀!
放下丁岚,两人对视,心跳加速。
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白廘镇吃完午饭,时间还早,丁岚提议去康王谷看看,谷峰没有意见。
“谷哥,你知道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到底在哪儿吗?”
“在哪儿?”
“就在康王谷。”
“有什么依据?”
“陶渊明的家在面阳山,康王谷就在山的另一面。人们对山那边永远是充满想象力的。不是有句话叫作:生活在远方吗?为什么不说生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