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此去经年(小说)
那时候,学习风气还基本停留在读书无用论的思潮里,无论是学生读书还是老师教课都远没有两年后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紧张忙碌。
这天下午,冬日的阳光有点慵懒,薄薄的冰在操场的水洼里泛着白色的光。时间刚刚过午,几个留校吃饭的老师,包括许安静、刘琳和陆峥嵘等刚刚吃完饭。按照惯例,许安静她们几个半大不大的小老师会在办公室里看书备课什么的,而陆峥嵘每天会选择这个午休的时间小睡片刻。
一切都是按照原定轨迹运行的。这天刘琳与许安静的饭吃得是风卷残云地快捷,吃完,她们早早地出了小食堂,接着做成了她们想做的事情。之后,她们云淡风轻地回到了办公室。之后不久,站在办公室门口观察动静的刘琳眼看着陆峥嵘关上了平时一直半开半闭的男宿舍门,便鬼鬼祟祟走进办公室,悄悄地附着许安静的耳朵说,“好戏马上要开始了。”说完,两个人贼兮兮地迅速溜进了近在咫尺的女宿舍,贴着墙壁倾听起来。
时间不久,果然如刘琳预料的那样,隔壁宿舍里传出“通通通”的东西撞击声,接着好像又有鞋子粘着地面“拖拖踏踏”的倒退声,同时还伴随了陆峥嵘带着明显惊慌气息的自言自语声“哎呀!哎呀呀!”
听到喊声,许安静她们一本正经地打开宿舍门走了过去,“什么事情啊?陆老师,你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哎呀哎呀的,是肚子疼啊还是怎么地?”
“哦,是你们哪,没什么,我的被子里居然钻进了一只老鼠,喏喏喏,就,就那里,你们看。”
“陆老师,看你的情景可是吓得不轻。不会是真的吧?就一只老鼠!你不会告诉我们,你真的怕老鼠吧?”
“还真被你们说中了。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老鼠,要命!还,还是只活的,这么大。不对,这事有鬼呀。”
“还有鬼?鬼你个大头!陆老师,你可不能青天白日的鬼呀鬼的。”刘琳强忍住笑说。
“你们看,使坏的人心思挺细的,它还被灌进了一只小口袋,缝了口还扎紧了,就露出了根尾巴,要不是有人成心做坏事,搞不好这使坏的人十有八九知道我这个短把,不然这老鼠断不会出现在我的被子里边。”陆峥嵘说完,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这一次可是真的吓了我了,一点不说谎。”
“说说,陆老师,你是怎么发现这只老鼠的,说了也好让我们取取经。”
“我哪里是发现呀,我盖上被子正睡,突然,右脚踩到了一根圆溜溜的带子,我以为就一根带子,没理会,可是带子动起来了,接着,我又碰到了那只袋袋,袋袋不停地动来动去,我有点奇怪,就下了床,掀开了被子,当我看到那条老鼠尾巴的时候,我几乎同时听到了那只袋子里“叽叽叽”的声音,这一下,我才知道,我的被窝里居然钻进了老鼠。出现老鼠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还装在了袋袋里。”说到这里。陆峥嵘的语气已经开始镇静下来了。“这不像孩子们恶作剧。”
“嗯,刘琳你听听,我们尊敬的陆老师呀就是牛逼,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够处乱不惊地自己分析处理突发事件,厉害!那你说说看,谁最有可能是元凶?”说这话,许安静是带着抑制不住又幸灾乐祸的坏笑表情的,说完还不忘补充“嘻嘻,想不到老牛气的陆老师你也有今天哈,我要笑死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就两字——活该。”
“还活该。慢,是不是……?”
“难不成该怜香惜玉?就你,你不是一直挺能,挺厉害的吗?就一只老鼠,还是只躲在布袋里的老鼠,这一下可让我们抓住了软肋。嘻嘻嘻,我都要笑死了,陆老师,早知道如此,我们真该……。”
当然,老鼠事件当天中午就真相大白了,不过,说起事件真相的揭开还有赖于许安静她们半带得意的又是带了一定报复口吻的自我坦白。
四、
老鼠事件,尤其是接下来的那一次陆峥嵘自告奋勇护送许安静回家之后,许安静与陆峥嵘之间似乎在悄无声息里消弭了一些有意无意的误解和敌对,她和他之间渐渐地有了一些交流,但也仅仅止于工作中的一些交流。
对他第一次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好感还是源于一次区辅导员突然来他们学校视察工作。
那天该是中午,大家正准备去小食堂吃饭,突然,校长带着那位区辅导员来了,说是随便来看看。对于许安静他们来说,这一个随便看看可不敢随便对待,尤其是他们头上的那顶代课教师的帽子,那可是区辅导员能够直接予以生杀大权的事情。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得以百倍的小心谨慎确保平安过关才是。
饭后,区辅导员在与校长视察了全校的常规工作又抽看了部分教师、尤其是许安静等几个新来代课教师的备课笔记后突然提出要了解一下教师们空余时间的娱乐活动。听到这,就听校长说,“说到娱乐,那些住在附近的教师除了上课还得兼顾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而住在这里的教师那娱乐也可怜,我们学校房子一向紧张,说到教师的娱乐也就两张乒乓球桌子,直到现在还放在那两个女孩子的宿舍里呢。”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可以给我们打个报告,我们也好实事求是研究一下么!”一听区辅导员的话,校长便来了个顺杆子爬,示意其他教师就在办公室等待,回头指名让正旁边站着的陆峥嵘带了路。
就在陆峥嵘带着区辅导员和校长走近许安静她们虚掩的宿舍门时,许安静突然想到了那两本她和刘琳随意放在宿舍乒乓球桌子上的手抄本——《少女的心》和《第二次握手》。要知道,在那时候,这两本书还属于被禁忌的书,可想而知,一旦这书被区辅导员、或者校长看到,后果会是多么的严重!想想看,两个乳臭未乾的代课教师,竟然偷偷看这种书,作为为人师表的教师,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职行为?要是秘密暴露那还不让快快滚蛋?!想到这,许安静嘴里喊一声“坏菜了!”来不及多说便拉起刘琳往宿舍奔去。
可说时迟那时快,这个时候,区辅导员和校长早已经在陆峥嵘的陪同下推开了宿舍的门。
许安静心里埋怨自己和刘琳太粗心,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宿舍门前,想候机行事。这个时候,那两本书就躺在桌子的右上角,而陆峥嵘的位置则在桌子的左边,区辅导员的眼睛正在宿舍里浏览,校长则亦步亦趋。值得庆幸的是那两个人暂时都还没有看到书,可危险却可以随着那两双眼睛的随意扫射而随时发生。咫尺之地,对于许安静她们来说,这个时候的轻举妄动无疑是大忌,因为任何突然的动作都极有可能导致手抄本的即刻暴露。这时,唯一的希望只能是陆峥嵘能够在区辅导员和校长不注意的时候见机行事。
许安静和刘琳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就差跃出喉头了,两个人的喉咙干干的,她们不约而同地把求助的眼光盯住了陆峥嵘。
两个人就那样站在门口,靠门框的位置。偷偷地伸出头,进,不敢进,退又不甘心,她们的小心眼里抖动着忐忑,眼睛死死地盯着书,盯着校长尤其是区辅导员的一言一行。
两个官字号的人物还在斗室之地巡回不前,他们一会儿面对桌子,一会儿又背靠桌子,一会儿沿着桌子走几步,一会儿又侧身站在桌子旁。他们用脚丈量,又借助了语言和手臂的协同,一副即刻就会解决乒乓球桌子安置问题的态度。
室内,整个的宿舍视察,桌子,成了区辅导员和校长他们力求要破解的圆;而室外,那两本书才是许安静她们即刻需要破解的圆,对于她们而言,这才是整个宿舍视察工作的重中之重、圆中之圆。
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去了,谢天谢地,区辅导员他们终于跨出了宿舍的大门,而书,最终居然安然无恙!天知道,这对于许安静她们来说,是多么短暂而漫长的充满了煎熬的时段,又是多么叫人雀跃的结局。
当看着区辅导员在校长等的陪同下走出宿舍,并终于离开学校走远时,许安静和刘琳真的舒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陆峥嵘。
“这一次,我们真心感谢。”
“瞧你们两个丫头做的好事,还真心感谢。今天要不是我恰好陪在里边,又不断地把书挪来挪去的,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还未等两个人致谢完毕,陆峥嵘先开了口。
“谢谢,真的。今天要换了别人,也不见得会做得这么好。”
“这倒也是,其实,当我走进门看到这两本书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是一个‘咯噔’,多亏了我之前看过,所以你们要谢啊得谢我先于你们看过这书,不然的话,只要我刚才稍微放松一下,只要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看到这书,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不过,你们也实在太粗心了,这样的书怎么可以堂而皇之放在桌子上呢,加上你们的宿舍是半开放的乒乓球室,整天又门不闭户的。”
“平时也没见谁来打过球呀,再说谁能想到天外会来客?而且还亲民到视察女同胞的宿舍。”
“好了,有惊无险,算是幸事。”
五、
转眼间,暑假结束了,开学前一周,许安静接到通知还去原先的学校报到。这,从某种意思上来说,也很有可能还是与陆峥嵘他们做同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一天中午,在紧张的培训和开学筹备工作后有了空闲,校长让大家中午去他家小聚。这天,校长夫人为了庆祝学校原班人马的团圆,大清早特意走了好多路去小镇割了肉,买了鱼,中午又炒了好几个家常小菜。
许安静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陆峥嵘破天荒地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新衬衣,黑红色的脸在白色衬衣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的泾渭分明。
她还记得,那天在校长家的饭厅落座的时候,她还笑着对刘琳说了句,“这件衣服与他陆老师可算是绝配。”而他则很诙谐地接口回答“这叫黑白分明。就如眼珠与眼白,算得上绝配”。
饭将吃还未吃,大家正围坐在桌子上,校长十一岁的二女儿急慌慌从外面冲进来高喊,“失火了!快看,学校操场那边失火了!”话音未落,众人“呼啦啦”站了起来,这时候,就见不远处的学校操场上一个大豆秸秆囤的顶端已经燃起了大火。炎炎的烈日下,火借风势,黑色的浓烟,红色的火苗吐得正旺。众人来不及说什么,纷纷拿起面盆水桶等就往学校奔去。
走在最最前面的是陆峥嵘等,在许安静的感觉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陆峥嵘的步子会跨得这么大,走得会这么急;那一天,在陆峥嵘的所作所为里许安静也亲眼见到了什么叫奋不顾身,什么叫忘己,什么叫可敬。
火,不知从何而起,人们更是无暇细究。高高的秸秆囤这时已经浓烟滚滚。而距离火灾现场咫尺之距就是学校整排的教室、宿舍和小食堂。这时“噼噼啪啪”的豆子和豆萁的爆裂声已经接连不断,火舌大有气吞山河之势,而近边不远处还是一座村民的茅草做顶的房子。
情势已经非常危急,救火,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老师们都赶来了,附近很多的村民也赶来了。这个时候,在人们的心目中,大豆已不再重要,只要大火不再蔓延累及学校和民居,只要大火及时扑灭就行。这是一场人力与时间的赛跑,是一场人与大火争夺生命和财产的战争,人们自发地加入了救火的行列,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救火机构,即使有,对地处乡野的那个小地方,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面盆、水桶、甚至是浸了水的被褥。人们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又顺着伸向沟渠的方向主动排成了队。水,从河里一桶一桶地递到了火灾现场,人们匆匆忙忙又心急如焚。这时,许安静发现陆峥嵘那件白色的衬衣变黑了,烧起来了;他的头发甚至眉毛烧起来了。之后,他一面盆水兜头浇下后,干脆脱下了衬衣。
打着赤膊,穿着汗背心的陆峥嵘所在的位置是距离火灾现场最近的位置,他拿着水桶、捧起湿漉漉的被子在火海里不停地冲进冲出。他的嘴里不断地在高喊,他的身子如同火中的精灵在冲锋陷阵。
火,并没因为人们奋不顾身的阻挠而退却,它还在熊熊燃烧,而且越烧越旺,整个的现场就是一个火的海。这个时候的火海,可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天,燥热,地,久旱未雨。
突然,几声微弱的呼救和着哭声从囤底冒了出来。陆峥嵘听到了!“不好!还有孩子在里边!”陆峥嵘说完立即披起一条浸了水的被子便冲了进去。万幸的是这个时候的囤底,外表还看不出明火,只有浓浓的黑烟不断地升腾。
在这样的时候,冲进这样的火海无疑于把自己送进大火里烧烤。可这时,陆峥嵘已经顾不得,他所能想到的,也是他事后说出的就是,“那时候来不及想什么,就知道那是活着的孩子!一定得救!”
现场中,只见他几个箭步钻了进去,寻找,寻找!之后,就见他又迅速钻进了浓烟中的秸秆囤的肚子。
众人的心被提了起来,许安静甚至有了想哭的感觉,她的眼睛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大火,她急切地、在火的缝隙里寻找那平安回来的身影。
陆峥嵘终于出现了,递水的队伍凌乱了,大家冲了过去,许安静冲了过去,乡亲们也冲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地从他的手上接过了那个已经被吓呆傻了的男孩子,接着,陆峥嵘顾不得喘息再一次冲了进去,而这一次,明火已经蔓延到了囤底的外围,对大家的劝止,他只说了两字“还有……”
关键时刻,人们自动形成了人墙,从囤外延伸到了陆峥嵘刚刚冲进去的位置,并且用水和湿漉漉的被褥铺就了一条隔离带。最终,两个孩子都顺利得救了,学校得救了,那座民居也得救了,而陆峥嵘的两只手臂却因为这场大火留下了永久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