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天，陆峥嵘从医院回到学校的时候，许安静记得，自己第一次当着众人面流下了喜极而泣的眼泪。
　　
　　 六、
　　 也许，对于当年的许安静而言，是那场大火催生了她内心蛰伏已久的爱情，抑或是爱情的种子早已植入了她心灵的土壤，只是少了一个催生的契机。而那一场夏日的大火，恰恰应了这契机二字。
　　 陆峥嵘，自从那次大火之后成了她心目中真正的、可以靠近的、更可以用心感受的英雄，成了她要托付今生的伟丈夫。他，以他的特别走进了许安静的心。
　　 从那以后，对陆峥嵘，她的内心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包括他黑红的国字脸，直挺的鼻梁，天然微卷的黑发，瘦削而高挑的身材、略显沙哑的声线、还有那稍显温吞的笑容和混合了幽默的又带了一点小小狡猾的说话口吻。
　　 从那以后，每一个夜晚，在办公室的煤油灯下，她会陪着他静静地看书、备课。
　　 那一段时间，虽然他无语，她不言，彼此很少说话，很少交流，甚至有时候只有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在她的内心却都成了暗流涌动的喜悦。
　　 她就那样静静地爱了，悄悄地喜欢了。
　　 记得，第一次对陆峥嵘表达心意是在此后不久的一个偶然事件里。那一天，她无意中发现，陆峥嵘晾晒在外面的一条裤子坏了，于是，她红了脸对他说“我家有缝纫机，你这条裤子都这么坏了，平时穿了怎么站在教室前？还是让我周末带回去练练手艺吧。”
　　 可以说，作为青春情动的女孩子，心思是细密的；作为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孩子，她的表露也是恰如其分的。之后，她几乎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避开了母亲的眼睛缝补了这条裤子，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从事这样精细的工作。她缝了拆，拆了又缝，终于，她完成了一件壮举，几乎是完美地修补了那条裤子。
　　 那个周一的早晨，当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递给陆峥嵘的时候，她的内心第一次有了欢欣的感觉。
　　 记得那一天的后来，她第一次以日记的形式写下了如下的一段话：
　　 假如
　　 有一天你成了我心中的大树
　　 那么
　　 请你不要拒绝
　　 而我也不会骄傲
　　 假如
　　 有一天你成了我灵魂的支柱
　　 那么
　　 请你允许我微笑
　　 而我会许你一世安静
　　 用我的情
　　 用我的心
　　 守望坚守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对于那时候的许安静来说，这爱的萌芽和开枝散叶是一件多么叫人窃喜而神往的事情啊。更何况之后，陆峥嵘又以他的特别给了她更深意义上的动心和心灵的依恋。
　　 记得那是又一年初夏的一天上午，雷阵雨的天气，阴阳交错的天空时而太阳高悬，时而又骤雨如注。临近中午的最后一课，许安静正在教室里讲课，这时候，教室外的那条小路上有骑着车子的小商贩喊着“卖棒冰咯，卖棒冰咯。”一路向学校喊过来，听到这充满了诱惑力的喊叫，许安静看到好几个学生的头已经转向了窗外，尤其是那个叫潘晓华的男孩子。
　　 “当当当”下课的铃声终于敲响，以潘晓华为首的孩子们开始了沸腾的喧闹，只见他挥舞着手臂跳跃着几乎是飞出了教室，他一边飞，嘴里还一边喊“卖棒冰咯！棒冰吃哇？棒冰。”
　　 可是，当第二句卖棒冰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那个潘晓华竟然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倒在了教室门外的廊下，而这时，许安静还没有进入办公室。
　　 面对这突发的意外，同学们都吓蒙了，即使是许安静也是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陆峥嵘和另外几个男教师得知情况迅速走近了过来，他们让学生们自动散开了距离，而这个时候，许安静发现，那个潘晓华已经口吐白沫、身子正不停地抽搐、而且面部手指发青，大小便已经失禁。
　　 怎么办？关键时刻，许安静失了方寸，陆峥嵘等几个男教师蹲下了身子，他们来不及说话，一边在潘晓华的人中等几个主要穴位上掐，一边做了针对癫痫病的一些常规处理。
　　 奈何那一次，那位潘晓华同学的情况一直未见好转，之后，陆峥嵘和另外三位男教师又自告奋勇卸下办公室的门板硬是抬着去了十几里开外的医院。
　　 遗憾的是，这一天，尽管几位老师为了救这个孩子脚底磨出了血泡，甚至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疲劳，最终却还是没有救回潘晓华。
　　 老实说，这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果，是许安静始料未及的，更是难以释然的。虽然之后潘晓华的家长并没有来学校问责，但留给许安静的心理阴影却很大很大。因为作为当年年仅十九岁的许安静，那十九年走来的年华是欢笑阳光的，是绝对没有死亡味道的。可是，那一个中午，那个潘晓华的死亡却给了她猝不及防的意外打击。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变得默然无欢了。而那件事情直到多年后她还一直记忆犹新。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时段，那段时间里，许安静的内心用阴云密布是恰如其分的。这个时候是陆峥嵘，还有刘琳他们，一直耐心地开导她陪伴她，他甚至主动揽过了她班级里的一些事情，比如替她批改作文本，替她上体育课。甚至，当刘琳回家，他会主动叫上他的妹妹来陪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言语上的任何表白，所说的极限就是“有些事情，忘记就是最好的疗伤，比如那个潘晓华。”
　　 更让许安静难以忘怀的是，在潘晓华事件之后数月，当她慢慢走出那段阴影之后，有一天，她办公室抽屉里被塞进了一封信。
　　 信的署名是“一个怕老鼠的男人”。在信的开头，他这样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软肋，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更不是什么越不过的高山大河。即使我身为七尺男儿，也会被一只老鼠吓得惊慌失措，我说这话，你该懂我的意思。”接下去，他写了如下的文字：
　　 假如
　　 你是太阳
　　 那么
　　 当你播撒温暖的时候
　　 请无论如何记得
　　 给我一个欢颜的理由
　　 假如
　　 你是一缕春风
　　 那么
　　 请记得吹进我的梦中
　　 因为那样
　　 我会在欣喜若狂中沉醉
　　 假如
　　 你是一潭清溪
　　 那么
　　 请你流进我的心田
　　 因为那样
　　 我干枯的心河
　　 一定会春风浩荡
　　 再假如
　　 再假如有一天
　　 你许我一世安然
　　 那么
　　 我一定还你三生静好。
　　
　　 六、
　　 花开花落，春去春又回。转眼间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在中华大地上发生了几件振奋人心的大事件：“四人帮”被粉碎了；沉寂了许多年的高考又恢复了。
　　 当消息以风的速度传到小学校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沸腾了。之后，许安静、陆峥嵘和刘琳他们好像拿到了通向希望的钥匙般的雄心勃勃地投入了紧张的复习。
　　 从那以后，他们几个人一边教书，一边挤时间自我复习。当然，教书，不再是流于表面的得过且过了，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比赛，公社与公社之间的比赛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多了起来。教学质量成了学校的重点，也成了衡量教师尽心尽职的标尺。
　　 小学校的夜不再暗淡，也不再无所事事。煤油灯成了夜的星星，这星星成了造梦的工具。
　　 小学校的白天也不再悠闲如信步，时间变成了发条，“卡拉拉”的催逼声里，教书、看书、习题、探讨，终日不绝。挑战命运、拒绝慵懒，成了许安静和陆峥嵘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不二选择。
　　 这一年的七月，对于许安静和陆峥嵘来说，应该是个好日子，他们俩所负责的班级语数均以全公社第二名的成绩受到了区辅导组的点名嘉奖。而与此同时，许安静以靓丽的成绩一举中的考取了江南的一所大学。
　　 消息传来，她高兴中却有着丝丝失落，之后，她对陆峥嵘说“我要的不是独自飞。”
　　 而他却笑着开玩笑，“笨鸟先飞么，放心，我随后就飞来。”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许安静就要告别学校了。那天，学校的同事们提出得以他们的诚意聚上一聚。因为没有电灯，学校的校长和同事们别出心裁选了一个圆月的晚上，就在操场上为她举行了月光下的送别宴。这一场送别宴，来了好多人，不但本校的同事们都参与了，还来了一个校组的同事，大家的高兴是溢于言表的，他们说，这一天是学校嫁女儿的日子，也是我们所有人嫁小妹的日子。
　　 月光下的离别酒散场，意味着许安静在这个学校的日子结束了。三年里，她收获了友情，更收获了爱情。走之前，她再一次私底下约了陆峥嵘，她告诉他，这一次，他虽然以三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但她不希望他气馁，她说，“记住我的话，我会一直等你，我许你一世安然，也请你还我三生静好。”
　　 那一晚，他对她说“我会继续复习，直到梦想成真。我们不见不散。”
　　 之后的时间里，鸿雁两分，许安静在大学的课堂里如饥似渴，而陆峥嵘则在原先的那所学校里一边教书育人，一边复习，准备第二年的东山再起。
　　 这期间，他们两个人对爱的思恋和表露变得光明正大起来，他们用书信的方式一封封诉说着，胶着着。
　　 人都说，命运是一直会青睐勤奋的人的。一年后，他再次高考，终于以高分得中，两个人高兴得几乎得意忘形，可令许安静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重返校园后不久，却突然收到了陆峥嵘的断交信，断交的理由很牵强，也很老套，居然是他父母要他定亲表妹。
　　 见信，她心急如焚，连夜又回信说“我不管伯父伯母怎么想，怎么做，我只问你，你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否？你的不见不散呢？”
　　 一周后，他回复“请原谅我曾经的胡言乱语，我们到此为止。”
　　 再之后，她又写了好多信，她甚至请了假去了他的家，奈何，一切的努力都化作了乌有，。求见，避而不见；写信，石沉大海……
　　 许安静的心就这样，在痛苦的煎熬下慢慢走向失望。之后毕业、为了忘却，她把工作定位在了H城，她不再相信红尘中的爱情，换言之，她不再相信男人。
　　 一晃，三十一年过去了，许安静觉得自己已经沉淀得够平静了，谁料，昨夜的那个梦又把曾经的一切彻底地唤醒了。
　　 梦醒，直到天明，她再无睡意，一个念头，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悄然出笼，她对自己说，与其一直思念，为什么就不能挣脱了原先的固执再去旧地看一眼？为此，她有了重回故地的“心血来潮”。她想，即使往事已经淹没在了尘土里，也应该拂去浮尘再去探一探往事的主人。
　　
　　 七、
　　 路，在许安静的寻寻觅觅中终于走完了，曾经的学校以今非昔比的容光换发的面貌迎接了她的到来。
　　 许安静停下车子，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这时候学校的教学楼底层，一位五十岁开外的女教师走出了办公室，两厢走近、对视、疑惑、再端详，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了“安静！”
　　 “刘琳！”
　　 之后，如同影视剧里上演了无数次的范本，两个历经了半世沧桑的人相拥了，喜极而泣了，刘琳最终拉着许安静走进了属于她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笑着、感慨着，双双握着手、抚摸着，放不下，许久。
　　 话，终于打开了闸。刘琳说“许安静，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整整三十一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居然从来没有回来看过！”
　　 “我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不，是无数次地想过，可是，我拿什么说服自己再一次走进这个地方。”
　　 “要还是为了他，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来求证？要知道，很多时候，真相并不一定就是说出来的那回事！”
　　 “可是，我信。当年他说了，做了，就意味着真相，我还需要求证什么？”
　　 “那你起码可以写信给我。”
　　 “我想过，可是，这里，包括你，都存留了太多的曾经，我怕触景生情。我想与其如此不如彻底忘却。”
　　 “于是，你就索性关紧了所有的门，拒绝了包括友情在内的一切联系。可是，这样，你真的就忘记了？”
　　 “安静哪，你们两个啊，让我说什么好，一个可以说是一根筋，执而痴。而你呢，简直是不用脑子的。其实，当年你只要回头再细看一眼，我相信，你们后来的事情就一定会改写结局。”
　　 接着的时间里，在刘琳的叙说里，许安静终于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原来，当年陆峥嵘在高考分数出来后不久的体检中意外被查出了身患肺结核。一个肺结核不但断送了陆峥嵘的大学梦，也断送了他与许安静的爱情梦。用他之后对刘琳的话说，“我不想让安静为难，既然爱她就要给她最好的，现在的我给不了她最好的，那么，我为她所能做的就是放手让她飞，让她找到最好的。”之后，他主动辞去了代课教师的职务，回了家……
　　 “那后来呢？”
　　 “后来，他当然没有同那个莫须有的表妹订婚。再后来，他的病终于治好了，学校的老校长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于是又亲自为他去区辅导组要求让他回来教书了。老实说，就事业而言，即使他后来没有上大学，也一样干得风生水起的。只是，在爱情上，他是个死脑筋的人，之后的好多年，他一直还忘不了你，好多次，他情不自禁地问我，“许安静好吗？你有她的消息吗？”当我告诉他，你不回我的信后，他又自言自语道：“是我伤了她，把她伤透了，你不用埋怨她，那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不应该这样做的。”
　　 “谁说不是呢。哎呀你们两个呀……”
　　 “那再后来，他……？”
　　 “再后来，再后来，哎呀，许安静，我懂你的意思。”刘琳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子为许安静续了一杯水，这时候，她的眼睛无意中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刘琳笑了起来。“喏，安静，你来看，就在前面的路上，你看到了吗？那是谁？喏，他来了，后面的事情你等会儿自己去问。”说着，刘琳打开了门，向着不远处拼了命般的招手，随后大概想到这样于事无补便拿起了手机，“我说陆校长，你可不可以脚步快一点？你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有人来了，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哎呀呀，此去经年，会有故人从来的路上走来啊。”
　　 说完，刘琳回头对许安静说，“喏喏喏，说曹操曹操到，你接下来想问什么，自己去问，可有一点我得先提醒你，问话可以，千万别提夫人二字，因为不久前，他夫人刚刚乳腺癌去世……那是他的又一个不能说。”
　　
　　 八、尾声
　　 一晃，两天过去了，今天，许安静就得重返H城了。
　　 告别的时候到了，当许安静再一次踏上那条路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陆峥嵘，而刘琳则选择了避让。许安静与陆峥嵘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终于，许安静打开了车门，而陆峥嵘则在频频的挥手中不断地重复着，“再见，安静。这一次，请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再见的机会。”
　　 而陆峥嵘口中的这一次再见，是意味着此去经年后的重新开始，还是许安静对曾经的一次彻底了断？是蹉跎了的一切有了重新来过的契机？还是……？所有关心他们的人都期待着，也猜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