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西窗(小说)
这是近乎悲壮的结局,这悲壮将我的胸膛也燃起来,我擎在空中的手猛地甩出去,手中的电话飞出。
出乎意料的爆裂声震得房间的四壁都有了回音,就连她都惊诧地看向我这边。
她的目光着着实实射向了我,不再是那种旁若无我的样子。她笑着看着我,手里的手机扬起来,朝我这个方向晃了晃。
她指了指手机,又指了指地面。我知道她是让我把手机捡起来。
我似乎很乐意乖乖就范,于是在桌子底拾起支离破碎的手机,那机子的壳不知飞哪去了,肚囊一样露出电池和手机卡。
她用手指头在窗子前划着数字,又指指点点她的手机,于是我看着她比划的符号,拨出号码。
她接起了电话:“是你吧……还好,手机还能用。”
“你好……谢谢!”第一次的对话竟这么蹩脚。
其实我很想很想同她聊聊的,可不知为什么,竟然吐出一句话:“不早了,该休息了吧。”
其实还没到她休息的时间,电话里,她呵呵地笑,然后附和了我。“嗯,今天我想早点休息,晚安!”
她给了我一个背影,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看着她背后的灯暗下来,我无限怅惘。
似乎故事出了点岔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于是睡下。朦胧中,电话铃声大作,我如在梦魇里被惊醒了般,闭着眼睛胡乱在头边的柜子上摸索。
“阿乙,你还好吗?”是贾南。
“哼。”我用鼻子回了句。
“你,不能对我多说点什么吗?”贾南悻悻的语调。
“说什么?你说。”我翻了个身,又懒懒地让自己倒扣在床上。
“你从前不是这样子,跟话唠似的。”
“你不也是,与我有话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指责我了?”
“没有,我现在差不多失去语言功能了。”
“……阿乙,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再撑一下,两年时间很快,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我一骨碌又翻了个身,仰面向天地散开身体,有些回神了似的,低声而又神秘地回问她。
“讨厌!咋一点正形都没有!”
“你说我向你讨爱还要西服革履一本正经呗!”
“……阿乙……”
“南南!”
电话两端忽然停顿,我抱起身边的枕头,如抱起了她。
四
我没有如往常那样迎着黎明的光醒来,我睡得一点也不踏实,直至天光大亮快迟到了,才匆匆忙忙从被窝里爬出来。这一天,我没有站在落地窗那儿,也没朝她那个方向张望。
这是星期五,下了班家都没回,便随意搭一个自驾团的车出去玩了。
野外宿营的帐篷刚支起来,老天就毫不客气地下起了雨,原本想枕着大草原数星星,那念头被雨水浇灭了。帐篷里的防潮气垫都有些拦不住水了,我狼狈地从帐蓬里钻出来,落汤鸡似的,钻进别人的车子里。我在副驾座上蜷缩了一夜。
回家蒙头大睡了一天之后,已是周六的晚上了,我有些混沌地醒过来。窗外的世界依然五光十色,她依然慵懒地卧在竹吊篮里,似乎什么都没断过档。
她应该问问昨晚我去哪了,然而,她是谁,我凭什么以为她在意我的来去呢?
我依旧看我的书喝我的茶,她时不时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动过几次,再窝进那个大竹筐子里。好几次她拨弄手机,我以为她某一次的拨号会传到我的手机里。
这一年据传闻是世界末日年,末日的畅想一直就没间断。要是真有末日,那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会消亡,还会有什么能在数百万年、数亿年后留存?以什么方式留存?以化石?以琥珀?
我想起了琥珀里的飞虫,它展开翅膀欲飞的样子活灵活现。我从它的样子里可以推断,它也许是在扑食时,被树脂埋进来了,它成了晶莹剔透的琥珀。
这个夏天距末日已不到半年,不过人们并没因这末日的临近而惶惶不可终日。日子照旧,并推陈出新,我在破诺基亚黑砖头里下了微信,这样与贾南可以联系方便,能省大笔的国际长途话费。
不过,微信还是形同虚设,贾南并不买我的帐。
“闲人才玩微信呢,我可没那时间!”贾南义正辞严,把我贬成了有闲阶级。
“我哪里闲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闲了?”
“看不到,还想不到吗?”
“我就那么不堪?你现在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了!”
“我看不到你哪时候赶时间,可我每天都在赶时间,与我搭档的同事都在赶时间,你的那种活法就是在浪费生命!”
“你!”
我恨恨地又想摔手机,抬头看了看那边竹吊篮里的她,于是将举着的手缓缓放下来。
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这毕竟是我和贾南的私事。
我在意起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按说我的形象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可我为什么这样虚伪地掩饰?
而她呢?是一个人吗?我从整个春天直至夏末,见到的仍是她一个人。这是公寓楼,这里所有的住户大都如我一样,因工作需要暂住,她呢?也是工作需要吗?
我在揣测她,一个说不上熟悉但是天天抬头可见的人,一个可以不说一句话便可以陪着坐上一晚上的人。
她每天窝在竹吊篮里打字,不只是在玩玩吧?直觉让我想到,她在做与文字有关的事。
我想制造一个与她谈话的契机,虽然我的确浪费了几次她给的机会,我还是隐隐觉得,我们不会只这样无声地面对。
湖边的莲荷开始蓊蓊郁郁,绿华盖似的,将湖的一边水域覆盖住,这是北方水域的莲荷,荷花的骨朵没那么妖娆,大有些名不符实,她们躲在莲荷的华盖下面,与其说羞涩,不如说有些卑微。
张爱玲的小说许多人都读过,不过我不大看,只是与她每晚相对而坐时才读了几章。我试想着,一个堆砌文字的女人,她的脑子里有什么。
爱玲的语出惊人很少有,简直刻薄,而这刻薄的背面有什么?是骄傲?我想不是吧,她定有她的卑微,如我眼前这北方莲荷的卑微。
我的脑子里闪过倾城之恋的片段,那个段落写了范柳原与白流苏散步,然后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于是白月光下,一对饮食男女,一段关于月光关于爱情的对话。这总归是很漂亮的场景,尤其如这样的白月光下,这莲荷的卑微被一层朦胧之色罩着,竟也萌生出让人爱怜之味。
五
走回公寓时,她那边的灯没有打亮,没有亮灯的有些沉寂的空间里,我看到她站在落地窗子前,她就这么沉匿于深水一样的幽暗里。
我不由得也踱到窗子前,俯瞰窗外的一切。刚刚经过的荷塘就在我的眼下,莲叶与莲花已分不出谁是谁,她们团簇着,在洒落月光的水域里静谧地拥抱着。
窗外少有的安静,竟没有了五光十色的灯影,满是乳白的月色,那月映在水中,有些微波,一忽而圆,一忽而散乱,风动之中,月影忽闪忽闪,如她读不透的心情。我想我走过荷塘时她看见了,想必这样的月色与这样孤独的身影触动了她吧,她居然没有开灯,也没有如往日那样卧进竹吊篮码字。她将她的脸侧过来,月光中她的眼睛闪着光。
她举起手机:“我能过去坐坐吗?”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又猛地醒了似的:“噢,噢,行啊,行啊!”
我有些慌乱地收了床上桌上的杂物,迅疾把不穿的鞋子塞进柜子,又掏出一双没穿过的新拖鞋,摆在门口,站着等她。
她拎着一个透明大袋子上来了,朝我笑笑,便把那袋子塞进我的手里。她没有穿裙装,而是着一套短迷彩运动装,随意而又有朝气。
没等我让,她已经坐上了沙发。这屋子的陈设应是她熟悉的,因为公寓楼大都一个模式。她抱过一个靠垫,怀抱着婴儿般,这样的形状很有趣,省去了很多尴尬。
相对笑笑,而后静坐在沙发里。我打开电视,胡乱按了一圈,停在非诚勿扰节目档。花痴男女一阵闹闹嚷嚷后,是一部韩国电影,一男一女主角。
她从沙发上顺坐到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这样可以抱着膝盖,也可以顺便从茶几上捡出袋子里的薯片吃。她抽出一片送到嘴里,一只手托起薯片袋送到我跟前。我是随她一起从沙发坐到地板上的,她托着袋子,我抽出一片放在嘴里咀嚼。电影里的镜头是一个大男孩与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是城市的流浪者,男孩带着这个女人白天四处在人家门锁上贴海报,晚上回来找一间没有取下海报的空房子住下。
整个电影的过程男女主角都没有台词,无声的画面,安静得如同我和她这样并排坐着的情形,有的只是影片里的情节动作中的声音,以及薯片嚼在嘴里清脆的咔哧咔哧声。
她见我不伸手动那个袋子了,便把薯片递到我的嘴边,我愣了一下,转而用嘴巴叼起来,她这样递着薯片喂我,那动作有些似曾相识。
影片里的大男孩入狱,与看守较量中,练成隐蔽功夫,他逃出监狱,最终以隐形的方式与年轻女人相逢,他们最终拥在一起,片子打出了一行字幕:很难讲清楚,我们生活的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她怔怔地抱着膝,盯着那个字幕,直到那片子所有的演职表都闪过了,她还没回过神。
广告振耳欲聋,她猛醒了似的,从沙发与茶几的空隙里爬出来。
六
她走出门,没约定还来不来。每晚,她照样会窝进她的竹摇篮筐里,打她的电脑,我也照例坐在我的茶桌看我的书,喝我的茶。
但是,我每一次的张望便显得不那么隐蔽了,我会径直走到落地窗子前看她如猫一样的懒样子,时不时会冲她笑一笑,她抬起头,看向这边,也笑。她笑的样子很小巧,她的眼睛似乎没有贾南那样大,显得很单薄,尤其略略下耸的眉梢让我想起早年日本影星山口百惠。
我发现我喜欢类比的原型人物变成她了,甚至把贾南放下。我的目光正投向她时,贾南的电话打过来。
“阿乙!”
“哦?”我应声答应着贾南,目光却没从她身上收回来。
“阿乙,你在干嘛?怎么感觉你三心二意的?”贾南频频追问,我猛然从她的身上回过神来,逃离了临窗的茶桌,忙不迭地冲着电话里的贾南陪笑。
说实话我的表情很不自然,幸亏电话里看不到表情。
“课题进展很快,应该今年末明年初就能收尾,约翰·乔想留我做下期,大概要是上马的话我的签证要打延期,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贾南这句话收尾时故意拖了长腔,她是想让我激烈地反应,而我听了这话,失去感觉似的,只淡淡地回应她:“你自己看情况吧。”
贾南显然对我的淡定有些吃惊了:“你什么态度!我这是和你商量呢!你这不咸不淡的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的每次意思不都成纲领了吗,我再有意思不多余吗?”我这话说出时,一股怨气冲出,不吐不快似的。
“阿乙,我……这样强势吗?”贾南的话变得异常轻柔。
“也不是……”我回答得有点言不由衷。我突然想起贾南提到的名字:“等等等等,约翰·乔,是谁?”贾南与我说话时从没提过另外的名字。
“我们研究课题的负责人,台湾人。”贾南极轻描淡写。
“中国人起什么洋名!”我的语气里的轻蔑自大显而易见,让贾南轻易扑捉到了,她开心地笑起来,因为约翰·乔这名字终于触动了我的神经,成功把我的涣散神思聚拢起来。
“阿乙,我想家了!”贾南再接再励,继续施展情感攻势,将她的声音变得温熏。
我期待这种沦陷,但也怕隔开的时空让这样的情思变得无处宣泄,这当儿,我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声音透过来,“南,你快过来,我们开始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英语。我的热度顿时冷了下来,手臂无力低垂下去。
她站在了窗口,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我不能抬头,一旦让她撞见,我怕我藏在心底的事会不经流出。
“我们出去走走?”她冲着我,举起了电话。
湖塘里的荷叶茂密地铺了半个湖面,尽管这“越淮”的莲荷少有点荷的风姿,可这叶的蓬勃却是这夏季里的点缀。
湖岸这时已经安静,傍晚时的热闹褪去,好像湖岸只有我和她,还有夏夜里吹来的微凉的风。
我发觉自己的心情蓦然好起来,至少有她陪着走一走,才让我觉得这夜下的湖塘不寂寥。
“你为什么来这?”她问我。
“工作需要,你呢?”
“我要说工作需要不算盗版吧?”
“哈哈哈哈,山寨版,非盗版!”
“你是写公文的吧?”
“何以见得?”我好奇地追问。
“说话很正式,不是写公文的,也是看公文的。”
“哦?我有那么板正吗?哈哈!”
“板正?你可真逗!还有板正这词!……哎,轮到你猜了,我是做什么的?”她翻过脸来,认真地问。
“让我想想啊!”我故弄玄虚,伸出手指,指尖戳戳点点,口里念念有词,大有一把推翻“板正”之势。
“你呢,不是写文艺片的,就是演文艺片的!”我似在开玩笑,而这话的确不加思索。事实上,我每天坐在包厢里,看她为我演出,她是我唯一的主角,我是她唯一的观众。
“哦?我有这么文艺!”
“当然了,你很文艺,我是你的艺粉儿!
“是么!”
她一边与我有说有笑,一边抱起了肩,夏夜的风中,她鬓角的一捋头发拂向面颊,痒痒的,她便不断抽出手把头发向耳朵后抹,随后她又将那只手插进自己的怀抱里。
有些爱情,看似很美,却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有些感情,看似若有若无,不用言语,却可明了彼此的心思。
语言温婉,字句清晰,人物心理刻画饱满,一篇非常唯美的佳作。
西窗!东窗!
问好雪飞。祝安。
这是一部以爱情为题的伤痕小说。作者用倾诉的写作笔法,阐述了人们对灵魂的空虚救赎。对于爱情的向往,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用莲花般的语言让人感到震撼无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雨霏霏——这一句千年的热烈的苦难,在这一部小说里比较成功地流露在读者面前。热烈就如美酒,越久越醇香,才会感觉到一个士兵的悲凉;温润如《西窗》,越久越醇香,才会体会一个生命的爱情。而这正是希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