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西窗(小说)
没有月光,湖岸这时只打着乳白的灯,她走在我身边,让我觉着是她浸在这夜色里的一个幻影,虽与我很近,却也隔开一肩。
这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她仅仅知道我是个写公文的,我只知道她是个写文艺片的一样。而她绝对不知道我偶尔也客串一下文艺片,只不过,我的文艺片只供自己消遣,终登不上大雅堂了。
看着她进了单元楼,再看她进了电梯。许久,我在楼上再看到她穿着粉色的睡裙走出来,还甩着湿湿的头发,她又窝进了竹吊篮里打开笔记本电脑。
七
北方的夏转瞬间就过去了,湖水变得深蓝,树叶的颜色也变出很多层次,很像俄罗斯的风景油画。
转而冬至,喧哗的世界渐渐安静,湖塘里的残荷叶被冻进了冰里,荷叶的头折下来,枝蔓却还瘦骨嶙峋地支撑着,仿佛在向人证明她曾经的傲气。
贾南终于习惯用微信留言了,她甚至很前卫用上了语音,不过她基本是在喃喃自语,她每天会留一大串的语音,等我醒了或空了时点开听。
“这两天我住凯瑟琳家了,她家的小女儿特有意思,喜欢吃我做的鸡蛋面。”
“你知道吗?凯瑟琳有三个孩子呢。”
“美国人特别爱化妆游行,什么节日都把脸涂得热热闹闹的……”
“这里人都叫这地方雪城,我在凯瑟琳家后园子看到一只梅花鹿,哎哟那东东在雪里特漂亮!”
贾南与我分享的好像与我隔着东西,除了冰雪与这只鹿外,我真不知她在和我说些什么。
这时,隔着落地窗的我和她也加了微信,但好像彼此有约定似的,谁也没在微信里说一句话。
屋子里的电视机开着,每至我进了家门,第一件事便是将电视机打开,边随意做点事,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电视节目。
餐桌上方吊着一排酒瓶做的灯,竖琴一般。这时我坐着的木椅子似乎在前后晃动,而那排从未发出声音的竖琴这时也正强烈地摇晃。
世界末日?我的心抑制不住开始慌乱。
她不断敲击着窗玻璃,冲着手机喊:地震了吗?地震了吗?
地震?要跑吗?十七楼,没等跑下去也早完蛋了!
那就等着世界末日?
等着!
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说什么?
……
灯具渐渐停止晃悠,我坐着的椅子也安稳了,这时间似乎就是一瞬,几乎没等我想留什么末日的感言,危机就瓦解了。
要不要庆祝一下?她在那边冲着我笑。
好啊……怎么庆祝?餐一顿?我这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你等等……我拿东西,你备锅。
一刻钟过后,她站到了我门口。这是她第二次来我家,杂七杂八的一袋子菜。
久违的在家做饭的感觉。一日三餐单位食堂,假日叫钟点工送餐,我几乎闻不到家里做的菜的味道了。
她扎起了围裙,点开火,厨房里顿时升腾起热气。想起了贾南,她不会做饭,却喜欢看我做,跟着我屁股后一边帮忙,一边捣乱。
我的鼻子似乎被辣的东西呛了一下,眼睛也开始模糊。她回过身,盯着我的脸看了看,嘴巴往菜盘一呶:哝,端菜呀!
我忙不迭地去给她打下手,摆碗筷,又取出一瓶伏特加酒。
她坐到我对面,端起我给她斟好的伏特加。
“你方才想留什么言了?现在可不可以公布?”她笑着又提起了感言。
“没有想说的,我想起庞贝城的末日,好像那画里人就是害怕,哪有什么感言!”我直言不讳。
“假如你非有点什么话要说呢?给谁说?”
“当然是最亲近的人。”
“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你?……没想过……呃,不,我有话说,我说,啊,妹妹,你还是要活着,这么美好的样子没了可惜,死这样的事让我们这些爷们去扛。”
“说得真动人!真事是的!”她一口酒下去,脸颊就绯红了:“我倒真想与你说几句话呢。”
“是吗!太荣幸了!什么话,快说!”我将大半个身体向前倾斜,生怕离她远了落掉一个字。
“谢谢你这么久一直这样陪着我,你知道写字是件多辛苦的事,有写不下去的时候,看见你在,我就有勇气坚持。”
“你真是个作家?”我惊讶。
“是啊,呵呵,你不说我是写文艺片的嘛,没错!”
“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我不解。
“我被一桩官司缠住了,我对一个诗作者提意见,他以诽谤罪状告我,而我手头的小说正在节骨眼上,不能分心。”
“你这样缺席法庭很不利,官司会输的。”
“无所谓了,他好意思赢,我又怎么不好意思输?随便他。”
我竖起了姆指,在她面前起劲地晃晃。
她噗嗤一声乐了:“你这么笃定我对?万一是我真诽谤人家了呢?”
“咳咳”,我起劲清清嗓子:“我虽然对写诗的男人没有成见,却对好打官司的写诗男人有成见。”
“哦?是吗?你的观点真有趣,不是先入为主吧!”
“保不准先入为主了,因为,因为,这么久,你也陪伴了我。”伏特加酒有种烈焰般的刺激,我的心里滚烫,道出此言,我甚至有了动情之意。
她的脸更红了,伸出手指,勾了勾我捧着杯子的手,用指尖攥了我一下。
“我的小说快煞尾了,我可能很快离开,你的工作还多久?”
我低下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笑着扬起脸:“出版了能送我一本吗?”
“行啊!”
“里面能不能读到我的影子呢?呵呵!”
“这个……”
“别免为其难,给我安排个匪兵也行啊,你看我这个头,啊,一米八五,还有这长相,不屈你的材料吧,哈哈哈!”
“哟!没看出来你还有喜剧天份呢,让你写公文,屈材了!”
伏特加的后劲不用说,喝到我几乎认不得自己是谁了。迷迷忽忽的,我被一双很柔弱的手搀到了床上。我眯着眼睛,天旋地转般,耳朵却还清清楚楚听她走来走去,打水,为我擦脸,带门出去。
这一夜,我梦见我抱着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在极力地抱着。
八
北方的小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那雪纷纷扬扬的,在傍晚的街灯下成片地飞舞。
湖面冻实了,已有人跑到冰上抽陀螺,嗡……嗡……那声音在很空的世界里回旋着。雪地上,几个调皮的人形印在雪里,一动不动。许久,一个人形终于按捺不住,花枝乱颤地在雪地里冉冉升起,那一帮人形顿时乱成一团,将先起来的人压倒在地上,于是嬉笑声,打闹声,让这个空场沸腾起来。
我被这样的场面感染了,想起楼上的她。拨通了电话:“下楼踩踩雪啊,能去百病。”
电话里的她沉吟了一下:“哦,不了,今天有事。”
“哦。”我失意地放下手机,闷闷地走了几步,转身上楼。
她那边的落地窗空着,她没坐进竹吊篮里。正寻着,一个男人拉着她窜进了我的视线。那男人搂着她的脖子,嘻嘻哈哈将她拖到窗子前,他几乎将她揽进怀里了,他一面看向外面的雪世界,一面将他的脸贴向她的面颊。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空白了似的,我像一个盗贼,闯进了一个明晃晃的世界。
她竭力挣脱着他的拥抱,她将他推到了一边。我发觉,她的目光不经意瞥向我这边。
我隐遁到她看不到我的角落,我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这个晚上,我没有坐在圆弧状的落地窗子前,也没有沏茶喝。我窝进了沙发里,胡乱地翻着电视频道,吴秀波与汤唯主演的西雅图正播着。
想起了贾南,怎么这时候总会想贾南?西雅图大概要暖一些,比贾南的雪城要暖。
“阿甲,你那里下雪了吗?我这里的雪下得很大。”
“阿甲,我考虑好了,你还是回来吧,我不能等,一刻都不能等了!”
“你回来,我们还过回从前的生活,不要你的美国,不要我的职位!”
语音发送出去,那个绿框,像贴在楼道里的小广告,把我的心迹向贾南昭然,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好在,那绿油油的框子什么也没激起来,石沉大海了般。
“嗨……你好!这么久,都不知你的名字。明天我要走了,不能道别。我会记得你的陪伴!”是她发来的微信。
点上一支烟,我深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吐出去。
想要挥挥手,
手儿难抬,
想要说再会,
口儿难开。
说不是爱,
又觉得爱满怀,
说这是爱,
多么无奈。
这里的回忆,
与青山同在,
这个情结,
岁岁年年解不开。
……
邓丽君的歌盈盈传来,我的心潮涌起涌落。
早间的雪路已有了许多足迹了,我大概出来晚了,终没见到她。
两个月后,我也离开了北国小城,那已是二零一三年的三月,同事孟洁颖接替了我,她儿子已上大学,老公和她离婚多年,按她的话说,她可以飘泊在风浪里。
我却不能再飘了,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职位仍旧是职员,不过级别成了副科。贾南是在圣诞节过后提前回国的,她听了我的语音,没有犹豫,放弃了留在美国的机会。
这年的春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嗨!是我,还记得我吗?”
“是你!”我有些激动,“你……还好吧!噢,对了,你的小说,发了吗?”
“正想和你说这事,发了,送给你的那本,已经放在孟姐那,让她带给你吧。”
“孟姐?孟洁颖?你怎么知道她?”
我似乎明白了。
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一次出行的目的我没有告诉贾南,只是说原来的工作要有个善后处理。
我敲开孟姐的房间,A座一单十七层。
“小杨?是你?”
“孟姐,是我,出差路过,就上来看看。”
“好,好,请进,请进。”
一切如常,只是房间里多了脂粉味,还有,小茶桌挪了位置。
我慢慢走向圆弧状的落地窗,再把那个藤椅搬到了我原来常坐的地方,坐下,我抬头看向那边。
仿佛她依旧穿着粉色的裙子,蜷进竹吊篮里,打着字。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
“小杨,你不光是来坐坐的吧。”孟姐走过来,将一本不算薄的书递给我。这不是一个单行本,是几个中篇的合集。书名《水镜花》,署名吴绮文。
我随意翻看着,停在《西窗》那页:
他时常坐在一把藤椅中喝茶,我则蜷坐在秋千里,我打着字,时时抬头看他一眼。
……偶尔,他会莫名地发脾气,会扬起手机。
……
那夜后,我再没见到他,但他房间里的邓丽君的歌传过来,那歌真像我唱给他的。
想要挥挥手,
手儿难抬,
想要说再会,
口儿难开……
小说在此结尾了。我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声音。
走出房间,沿着湖岸漫行,湖塘中的莲荷叶刚刚冒出,尖尖的荷角,只露出水面一点点。
以后她们仍能挺出水面,仍可娉婷迤逦,荷下还会有荷花为伴,一切如常。
这是二零一三年的初夏。
有些爱情,看似很美,却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有些感情,看似若有若无,不用言语,却可明了彼此的心思。
语言温婉,字句清晰,人物心理刻画饱满,一篇非常唯美的佳作。
西窗!东窗!
问好雪飞。祝安。
这是一部以爱情为题的伤痕小说。作者用倾诉的写作笔法,阐述了人们对灵魂的空虚救赎。对于爱情的向往,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用莲花般的语言让人感到震撼无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雨霏霏——这一句千年的热烈的苦难,在这一部小说里比较成功地流露在读者面前。热烈就如美酒,越久越醇香,才会感觉到一个士兵的悲凉;温润如《西窗》,越久越醇香,才会体会一个生命的爱情。而这正是希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