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情若风兮天涯路(小说)
“小生不醉不自休,举杯便欲上高楼。
月明已到天心处,婵娟影重桂树头。
问尔此刻可无忧.痛饮千杯亦未够。
无喜心里乐三分,忧愁都已尽化酒。”
阿木就那样一步一唱地走上明月楼。
“姑娘一个人喝闷酒太没趣了,阿木陪你如何。”
我眯着眼睛望着阿木,青灰衣衫趁着白皙的脸,添上一双星星似的眼睛,那双眼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眼里掠过片时的迷茫,随即就清醒的明白,这双眼与那一双眼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阿木的眼神更多的是友善,记忆中的那双眼更多的则是让人无法猜透的深沉。
我没说话,举手一挥,一坛女儿红便向他迎面飞去。带着强劲力道的女儿红却轻轻巧巧地落在阿木的手里。我眼里闪过欣赏,继而转头不再看他,望向那高悬的明月。
“姑娘真是大方,日后阿木定会报这坛酒之恩。”阿木的微笑像是午夜的清风,拂散了整个夜晚积淀的沉闷。
我眯着眼睛对月微笑,映着月光,眼睛有些刺痛,随即收回目光,望向他说道:
“先生也太客气了,相逢便是有缘,报恩什么的实属妇孺之见,若先生不介意,可否为我作一回听客。”
或许我的请求让他觉得意外,他呆愣了片刻方笑着回:“难得姑娘青睐,阿木却之不恭,愿洗耳恭听。”
说罢,他就倚着台阶坐下,自顾自的喝他的酒,也不多话。
我理了理思绪,决意将所有的经过说出,或许说完就真的能放下了。
六
我的故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落日城,取意“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与所有的大城市一样,落日城繁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不绝到琼宇。风流倜傥的白衣少年,眉宇苍茫的黑衣游侠,挥金如土的公子王孙,羽扇纶巾的寂寞帝王。他们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以各自方式在各自的轨道上走出不同的人生。
那年我将近十四岁,花一样的年华,心思也如花纯白,从没想过那一年,上天为了准备了那样的一个转折。
我与父母隐居在落日城外的雪苍山。至于为什么要避世隐居,父母的回答是这样的:“这个世间大部分人都向往热闹,你母亲和我比他们好高骛远一些,总想做到宁静以致远……”
每每说到此处,我都不厌其烦的打断他:“话说,父亲‘好高骛远’可不是这样用的!”
“他能说出好高骛远已是不易,你还指望他能用对了!”母亲一旁含笑打趣,父亲听了总会假装生气的瞪母亲一眼,假装生气,而我一般都不多管闲事,寻个借口跑出门外,留他们俩在里头“磨叽”。
日子如是一直这样往下走,或许我会嫌它平淡,但我从没想过要有所改变。
可那天,终究是注定要来的。
尚有一天,我就真真正正满十四岁了。
为作庆祝,父亲母亲说要带过下山,好好的逛一趟落日城。
“父亲、母亲,这次你们可不能再反悔。你们要是再反悔,往后我都不理你们了!”
我很是兴奋,皆因此前他们作如此应允已不下十次,但每次临近出发,不是母亲伤了手,便是父亲撞到了肚子,每次总有不如意之事阻了行程。
“嗯嗯,这次肯定不会了。”
父亲举起了手,信誓旦旦的说,母亲则慈爱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那夜,我兴奋得一夜难眠,辗转至三更才入睡。或许是晚睡眠深,那夜我竟没听见父亲和母亲的拉锯般的呼噜声。
十四岁那天的清晨,我早早就起了床,未及洗漱就冲向父母的卧室,怕他们晚起误了行程。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他们已永睡不起。
他们睡容安详,甚至唇角含笑,似是梦中还在想着今日与我一同去逛落日城。只是,他们这般迅即的离去,却让我慌乱无措。
起初,我以为他们在逗我玩。我一遍一遍的呼喊,一遍一遍地去拉他们起床,他们都如枯树一样倒回床上。我终于相信他们是真的离开了我,我放声呼号,为他们的离去,为他们再一次失约。
七
哭倦了,呆坐在床前。心里不停的默念:“以后怎么办?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
回答我的,除了心底横生的恐惧,便是满屋的寂静。
眼泪又不争气的涌出,但我想,父母应该不希望看到我脆弱的模样。于是,伸手擦去眼泪,起身想要做些什么,接着就看到了桌上的那封信。
信似是写得仓促,笔迹缭乱。但父亲的字我还是看懂了,大意是:我非他们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当年他们江湖遇险,中了毒蛊,性命不保,为我生身父母相救,给了他们一瓶解药,然药效有限,仅能活十四年,条件则是为他们抚养尚在襁褓的我……
后面,父亲似是想要和我说清生身父母之事,但笔迹却钝钝的划成一个断点,应是蛊毒难忍,母亲没让他继续写下去。
信纸自手中滑落,不过一夜,命运就轻描淡写的颠覆了我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向往。我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陌生人,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包括我自己。
我回到床边,趴坐在床前,望着双亲喃喃自语:“或许,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好了。”
但梦醒之后,一切依旧,没有变好。
三日之后,父母的面容开始模糊,他们的身体生出恶臭,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他们了,我将火油撒到他们身上,撒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点了一把火。
火光中,我凝视着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这里记录着我的淘气、欢乐和悲伤的地方,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了。
房子是建在空旷之地,并没有给周围的树林带来什么危险。或许,十四年前,父亲在建造这间房子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当最后一星火光熄灭,我在门前立了一块木牌权当墓碑。随后下山,头也不回地,但我却在心里说,我会回来的,一定!
八
父母没能陪我完成的行程,我决定一个人完成。
从没下过山的我,自是不知前往落日城的路。尚好,在夕阳下山之余,我遇到了一个上山打猎的农夫。
当时,他正全神贯注的猎杀一只白兔,没有看到那条金环蛇正虎视眈眈的向他吐舌头。就在金环欲要进攻之时,我用一截长长的枯树将那条金环挑出了数仗,救了他的命,于是他带我下了山,进了落日城。
身后的城门徐徐关闭,最后一点夕阳躲进了雪苍山,城内华灯初上。
若在山上,夕阳一下,父母就不让我出门了。山中猛兽蛇虫甚多,他们总怕我会受伤。所以,太阳落下,就意味着我的长夜又被无聊侵占。
此刻,站在落日城内。黑夜彷如另一个清晨,人来客往,歌舞升平,热闹好像才刚刚开始。
望着这个我一直向往的落日城,此刻我没有了心潮澎湃,只是平静地看着,彷如看一本话本,心中慨叹原来自己竟一直都与繁华为邻,父亲母亲,为何我却没有了热闹的心情?
我神情冷漠地走着,走到肚子饿,走到晕倒在路旁,下山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还有隐隐的痛让我喘不过气,感觉好累,我闭上了眼,好像也和父亲母亲一样就这般沉睡不醒,直到沧海桑田,月转星移。
以前累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在山野,都可以安稳地熟睡,母亲说,真怀疑你是不是山精妖怪托世的,那里都可以当床。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人,赖生,像植物一样,只要有阳光,哪里都能生根发芽。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温柔,我那时候被母亲的温柔吸引,并没有注意话里的意思,现在想起才发现母亲那时的话别有深意。
后来,我也确如她所说的那样长成了一株植物,顽强地赖死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生活是如何打击我,让我历尽坎坷。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睁开双眼,入目是漫天星斗。
我眨了眨眼,有些酸涩,应该睡了很久,随即数日来的种种,如水过眼,各种心痛疲倦涌来,好想哭,忽闻得耳边一声磁音入耳。
“可是醒了!”
眼前忽移来一双捎带关切的眼,目光幽深,瞬即刻进脑海的是那张轮廓分明,一生难忘的脸,看到我醒来,他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却惊得险些从凉亭的顶上滚下,幸得他及时出手,抓住了我。
“你……你是谁?”所有的倦意瞬即抽离,我警惕地瞪着他,眉头紧皱,不安开始风起云涌。父亲母亲常说世人险恶,千万小心……
我的不安却让他失笑:“大街上见你晕了,我又没带钱就只能带你到这里了,你可真能睡,再有一刻就天亮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听着他说话,心中的不安和警惕都不由自主的一点点散去。
意识到他说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脱口道:“什么?”
他是说,他在这里守了一夜?
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一丝愧疚,更多还是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恐惧,而是欠了人情之后不知日后如何偿还的那种不安。
他却转头望向那颗垂在天际的启明星,仿若自言自语的说:“能睡也就罢了,还能折腾,翻来覆去的,若非我眼疾手快,怕是早摔成肉饼了!”
“谁……谁让你将我带到这上面来的!”
面对他的良善,心中甚是懊恼。
那一刻的自己,并不想与自己之外的人又生纠缠,总害怕命运再度将我从此种纠缠中抽离,回复孤独。
心中自是抗拒他的友好。
他没听懂我的埋怨和疏离,像是向我解释似的:“秋深露重,地上寒气旺盛,对你身体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笑,那时的他总爱笑,笑起来可亲,眼神又幽深,看着看着,总觉得,他的笑就是冬日的暖阳,而我则是雪,他一笑就被照融了。
“谢谢!”
良久,我挤出了这两个字,踌躇片时,欲要离去,这个人良善得可怕,在他身边待久了就不舍远离。
看出我的去意,他却平静的问:“你是要跳下去?”
我咬了咬牙,用行动回应了他的问题。
他吃了一惊,像风一样扑向我,拥着我落在亭下。
他的怀抱温暖,有淡淡的香味传来,待要细闻,他却松开了我。
“可真是个性野的。”
“要你管!”我瞪着他,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母亲,母亲就是这样瞪父亲的,我咬了咬唇,很有些不知所措。
他却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知笑什么。
“是不用我管,可你下来之后又能去哪?”
他静静的望着我,目光洞穿我所有伪装的倔强。
是啊,我又能去哪里?我有一瞬间的迷惑,但很快就回过神,咬了咬就唇,固执的说:“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那会,我的眼神迷离,毫无方向。
“做我的徒弟吧,至少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突然离开你。”男人轻声地说。
“你说什么?”
我望着他那轮廓分明的脸,疑惑又震惊。
他却只是默然的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一个陌生的人,在我面前突然出现,而他却知晓我的一切!
“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我的事?”
“想知道?叫我一声师傅。”
九
他抛下那一句话,转身就走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不见,有一种似要被抛弃的感觉。
“喂,你慢点,等等我!”我一边追一边喊。
他却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追不上了。我瘪了瘪嘴,委委屈屈的哭着喊:“喂……师……师傅,你等等我!”
眼泪迷蒙了双眼,黎明前的黑暗将我淹没,恐惧如潮汹涌。
一时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瞬即被绊倒在地。
一种挫败将我击倒,我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好了,再哭我就真的走了!”那磁性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我惊愕地抬头,就看见他蹲在我身旁,正含笑望着我。
那时,泪水鼻涕糊了一脸的我,简直不堪入目,他却毫不嫌弃的执起衣袖,为我擦去脸上的污迹。
黎明来临,一丝微光打在他的脸上。那轮廓分明的脸,坚毅似山;那幽亮惹人的眼,深邃似水。如此山水融和的男子,霎时间将我懵懂的心,撞开了一条缝隙,粉亮的光照得一颗心激烈地跳动。
与此同时,我心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以后得给他备一条手帕。
我的养父就经常在衣袖里塞着一条手帕,为的便是随时随地都能为我养母擦汗或擦眼泪,自然,擦汗的时候更多,毕竟养父与养母十分恩爱。
“咦,摔傻了?”
见我想得出神,他忧心忡忡的在我面前直甩手。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你才摔傻了!”
瞬即从地上跳起,伸手拍去衣衫上的灰尘,所有的疲倦不安一刹那消失在九霄云外。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响了数声,他十分不识趣的望着我:“是你的肚子在叫?”
我捂着肚子,恨恨的瞪他:“才没有!”
“嗯,我饿了,吃东西去。”
“你不是没钱么?”
“还以为你更关心一会吃什么。”
“……”
他带着我在落日城最有名的醉仙楼饱餐了一顿,随后又为我置办了一些衣物。身上穿的那套衣服是养母亲手缝制的,我不舍得就此丢弃,于是洗净晾干就放在行囊中随身带着。
项墨说,他在落日城还有些事情未完结,须在城中住上三个月。
我并不知道他要完结的是何事,只知道,我要和这个陌生的我称作师傅的人在这个我所向往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
翌日,天蒙蒙亮。我还在梦里追忆养母为我烤野味的时候,项墨就跑到窗前唤我起床了。
他并没有像我养父那样,直接了当的冲我大吼。而是温柔的捏捏我的脸,轻轻抚一抚我的头,方才用透着磁性的声音唤道:“该起床练功了!”
若我赖床,他就会端过来一碗又香又热的鸡蛋面,让我闻着香味醒来。
这种与众不同的唤醒法,成为我往后余生所流连和追忆的情景之一。
项墨在城中处理事情,我也在忙自己的事情,一是练功,二是刺绣。
关于刺绣的式样我想了很久。平日帮着母亲绣得最多的是花花草草,项墨应该不喜。若是绣那种鸳鸯之类的野鸭,容易让人误会。想了许久,我决定绣雪苍山最高的那座山,最深的那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