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
六
我小的时候,每次早上醒来都看见我大姐扛着扫帚从院子外边进来。
有一年的冬天下了大雪,天还没亮,我早早起床了,跑到了大街上。看见我爹、我妈和大姐在大街上扫雪。我蹦蹦跳跳地在大街上玩耍。我妈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拧住我的耳朵,说“回家里去”把我拉进了家里。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气,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早扫雪啊,别人为什么不扫雪啊?再说扫雪,等明了天再扫雪不行吗?干嘛非得不明天就扫雪呢?
上午我上学的时候,我和邻居方志祥一起去上学。他比我大四岁,我才上一年级,他已经上五年级了。
在上学的路上,我把我的疑问告诉了方志祥。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你爷爷现在戴着坏分子的帽儿呢,你爷爷是地主子弟啊!戴着帽儿的就得扫大街,你家里的人是替你爷爷扫大街啊?”
那时候,我虽然不是太懂什么叫戴帽儿,什么是地主子弟。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年龄慢慢长大,我才渐渐地懂得了,我爷爷头上的那顶“地主子弟”的帽子是多么的沉重。
那时候,作为地主子弟的我爷爷,不但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农活,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给生产队喂牲口,生产队用车的时候也得当车夫赶马车。
因为我爷爷身材矮小,还是罗锅。并且,年岁已大,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不是很灵便,好几次赶马车的时候都从马车的左车辕上摔了下来。但是,队长长生视而不见,照样每天安排我爷爷去赶马车。
我爷爷只能有苦往肚子里咽。
就是因为我爷爷头上的那顶帽子,我爹在年轻的时候连媳妇都不好找。人家哪家的闺女只要一听说我老爷爷是地主分子,我爷爷是地主子弟,人家谁愿意跟着地主子弟的儿子啊?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靠缘分。
我爹从年轻喜欢扭秧歌,也爱演样板戏。我爹从十七八岁就参加了村里的秧歌队,后来因为扭得秧歌好,被选进了南屯公社秧歌队,到南屯公社各村巡回演出。并且我爹还跟着南屯秧歌队,到了禹城县里的舞台上,给县革委会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演出过,和县革委会主任、县委书记、县长们都握了手。
我爹去柳园村演出的时候,在观看的人群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跟着我爹扭动的身影移动。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清澈明净,看我爹的目光充满了万般柔情。不论我爹去哪里演出,我爹都能看见人群中那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是当我爹寻找那双眼睛的时候啊,那双眼睛却羞涩地避开看往了别处。
终于有一天,那个跟随着南屯公社秧歌队到处看演出的姑娘,从人群里走到了正在扭秧歌的我爹面前,让我爹教她扭秧歌。我爹当然求之不得了。
一年后,这个姑娘就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我爹结婚了。
之后,才先后有了我几个姐姐,最后才生下了我。
假如,不是我爹爱扭秧歌,我妈也不会看上我爹。像那个年代,作为地主子弟的儿子,我爹打一辈子光棍一点儿也不稀奇。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我们姐弟几个了,特别是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我了,不会有我这个名字叫做“钟远”的作家了。也不会有人看到我写的小说了。
不过,这些都是假设而已。
我慢慢长大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兴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里分给了我家几亩田地。党中央决定不再讲究什么“成分论”了,全国各族人民一心一意进行“经济建设”。压在我爷爷头上几十年的“地主子弟”的帽子终于被摘去了,我姐姐再也不用天不亮就去替我爷爷扫大街了。
要是赶上下雪的时候,我们家也不用天不亮就全家出动去扫雪了。等到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照样去大街上扫雪。但是,现在扫雪是心情愉悦的,开心的。
因为生产队里分给了田地,生活也慢慢地好了起来。值得我爷爷高兴的是,七十多岁的爷爷终于每天都可以吃上白面馍馍了。
因为禹城县棉纺厂需要大量娘花(2),整个禹城的各个公社里,各家各户都种上了娘花。娘花成熟的时候,满地的娘花桃子,白花花的一片。白花花的娘花为禹城农村的老少爷们儿换来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我爷爷的罗锅腰更厉害了,头发全白了。
因为经常咳嗽,我爷爷戒烟了。
但是,我爷爷每天照样喝酒。酒肴就是他最爱吃的禹城扒鸡。每天晚饭前,我爷爷都会喝一小茶碗酒,不多不少,只喝一茶碗。
我爹隔几天就会给我爷爷买一只禹城扒鸡。
终于有一天,我爷爷病倒了。
我爷爷临终的时候,用手比划着,艰难地指了指床下,用嘶哑的声音对我爹说:“床下……埋着……一坛子……酒……苦的……”说到这里,我爷爷喘了一口粗气,把手向着我举了起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是你……老爷爷……给的……可能……现在……好喝了……你……你……”说到这里我爷爷的手怵然垂了下去,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爷爷八十岁。
那时候,南屯公社早已经改为了南屯乡,杨塘大队已经正式定名为了杨塘村。
我爷爷出完殡后,我和我爹刨开了爷爷床下的地面,挖出了一个画着火红色大团花的酒坛子。
我爹轻轻打开了坛子上的盖,一股馥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我爹将盖子又盖到了坛子上,用蜂蜡密封好。然后,我抱着着酒坛子跟在扛着铁锨的我爹身后,来到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坟前。我和我爹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坟前挖了个深坑,小心翼翼地把酒坛子放了进去。然后,我和我爹一锨一锨轻轻地将土铲进了坑里,慢慢地将酒坛子埋了起来。
我跺着脚在坑的上方来回走动着,用脚将松软的土踩实了。
我爹“扑腾”一声向着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坟头跪下了。
我“扑腾”一声跪在了我爹的身后。
我和我爹都双眼含着泪,冲着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坟头,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注:
⑴棒子,禹城方言,玉米。
⑵娘花,禹城方言,棉花。
2016年8月26日一稿结稿于山东省禹城市李屯乡人民政府
2016年8月27日二稿修改于山东省禹城市李屯乡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