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立成特别黏我，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喜欢在我面前刷存在感。虽然与我无血脉之亲，但我们的感情胜过亲人。他与我约定，来生一定要当亲生母子。
　　 他妈每次约他出去吃饭，他总找着各种借口推脱不去，我知道，大部分原因他是顾忌到我的感受。其实，我希望他去。同为母亲，我能够理解母亲想见孩子的那份心。
　　 他说，他有我这个母亲就足够了。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同时我又有些不安：假如有一天，儿子陆翼联系我，要求相见，我是见或是不见？如果见，他会怎么想？
　　 就好比这次……
　　
　　 五
　　 离绿川小区越来越近，激动的心情无以形容。八年不见，不知道他们一切可好？儿子现在多高？帅不帅？是胖是瘦？学习成绩好不好？他是否还记得我？他爷爷奶奶的身体是否安康？陆一航这次联系我来上海看儿子，不知他什么想法。
　　 还有2000千米，1000米，500米，200米，100米，50米。到了，到了。透过车窗，我望见了陆一航，还有，我朝思暮想的儿。多年未见，我仍然一眼就认得出他——瘦瘦的身子，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眼睛似我，眉毛像陆一航。我摇下车窗，他们也看见了我。
　　 将车停好，我赶紧下车朝他们走去。
　　 “陆翼，喊妈妈。”陆一航对儿子陆翼说道。陆翼瞭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我走近他，情不自禁将他拥入怀中，百感交集，眼泪掉了下来。
　　 陆翼好像与我有种无形的距离感，他未给我任何的回应，这让我更加地难过。未见之前，我想过无数个见面的版本，但还是无法接受他见到我，居然没喊我一声“妈妈”。
　　 陆一航，曾经与我相爱过的男人，时隔多年，再次重逢，再也不见初时的美好。简单寒暄几句，陆一航说：“我们先回家吧。爸爸妈妈在家等着你。”他的话语，不再锋利，没有挖苦，还带着些许的温度。
　　 我们向前走去，我试探着牵陆翼的手，他任由我牵着，并渐渐向我靠近，这让我难过的心多少得到些许安慰。他们一个依在我的左边，一个紧靠我的右边，这么温馨的画面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到了五楼，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已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了，快进来。”是陆一航妈妈的声音。这声音里，藏着无法压抑的喜悦。
　　 在踏进门的那一刻，我纠结了。我该用什么称呼去喊这两位昔日真心疼过我的老人？
　　 “叔叔，阿姨，您们好。”犹豫片刻，我还是没能喊出心中想喊的称呼。空气顿时凝结，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一个称呼，划清了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先进来坐。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累了吧。”陆一航的爸爸的话，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我挤出一丝笑容，说不累。
　　 走进屋子里，我顺势扫了一眼，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我和陆一航在这栋房子里，曾经做过短暂的美梦，如今，梦已破碎，留下的是片片回忆。
　　 陆一航说：“这栋房子一直都在出租，一个月前才搬回来的。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好。墙也没有来得及重新刷一遍。”
　　 我微微点了点头，牵着儿子的手，坐下。儿子紧紧靠着我，我不由得心里一暖。
　　 陆一航的爸爸在我对面坐下。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脸上、额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曾经魁梧的身材，如今只能用瘦弱来形容。他，是真的老了。曾经我心中尊敬的人，如今，他就坐在我面前，我却不能坦然地喊他一声“爸爸”，这是一份无言的疼痛。
　　 “来，渴了吧，先喝点茶。”陆一航的妈妈，给我泡了杯红枣冰糖水，她还记得我喜欢的味道，这让我有些承受不起。
　　 “谢谢。”我接过杯子，感激地向她望去。她曾经满头的黑发已爬满了银丝。“阿姨，您也坐。”我对她说。
　　 “哎。好。”她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刚坐下，又起身，说道，“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我帮你。”我起身道，儿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你坐。我和你爸……哎，不是，不是，”她摆摆手，接着说，“我和老头子上午将所有的菜都洗好了，鸡汤早就炖好了，鱼虾和红烧肉也烧好了，就等着你来，再炒两个蔬菜。”说完，她向厨房走去。看着她蹒跚的步伐，我心里酸酸的。
　　 “你这些年，还好吗？”陆一航爸爸的声音，低沉、苍老，里面有试探、有关心。
　　 “还好。”我轻轻答道，“你们呢？”
　　 他叹息一声，道：“我们，也就这样了。”
　　 接下来聊了些家常，我们都在尽量避免某些敏感的话题，但每个人心里都有未知想知的答案。
　　 我侧过身问陆翼：“你的学习成绩如何？”
　　 “一般。”他低着头轻声说。
　　 “他，头脑是聪明，就是对学习无所谓。这次体育运动得了第三名。”陆一航的爸爸说。
　　 我接着问陆翼：“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陆翼答：“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书。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那你可有特别的兴趣爱好？”我紧接着问。
　　 “也没有。”陆翼的回答，让我听得心痛极了。做为母亲，我生他，却没有养他、育他，这是用什么也无法弥补的原罪。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像有一根刺，刺得我生生地痛。
　　 与此同时，陆一航的爸爸又重重地叹了一声。这一声叹，似一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让我更加难受。
　　 约莫半刻钟，陆一航的妈妈腰系围裙，从厨房走到客厅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说：“菜好了，先吃饭吧。”
　　 陆一航的爸爸跟着重复说：“先吃饭。”
　　 两位老人一前一后去了厨房，我放开儿子的手，起身走向厨房想去帮忙端菜，陆一航一把拉住我说：“厨房有油烟，你别进去。”
　　 我怔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跟着陆一航的那几年，我从未进过厨房，似一位大小姐享受着他一家人对我的疼爱，那些年，我是那么彻底地幸福着，可是，为什么幸福如此短暂？
　　 餐桌上，陆一航坐在我的左边，陆翼坐在我的右边，陆一航的爸妈坐在我的正对面。此情此景，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好似一切回到从前，这中间相隔的八年都不复存在，我们还是一家人。
　　 “这红烧鱼，是你最喜欢吃的，来。”陆一航的妈妈，将最嫩的那块鱼肚夹到我的碗里。看着眼前善良的老人，我再也无法坦然地去享受这份好，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难受极了。
　　 当我走过千山万水，知道什么是生活和人生，懂得了感恩和珍惜，我却不能回报他们曾经对我的好，这让我深感人生的悲凉。在这其中，留下的是日出时的期盼，日落后的伤感。洗尽铅华的美，总在历经百转千回沧海桑田以后。往事不堪回首，世事早已面目全非，一切的一切，只叹缘份太浅薄，只怨命运太弄人。
　　
　　 六
　　 饭后，我们大家坐在客厅，聊聊家长里短，貌似尽享天伦之乐。事实上，我们各怀心事。我在思索，如果他们问起我的情况，我应该如何回答他们，才可以将伤害和失望降到最低。
　　 “你父母，还好吗？”陆一航的爸爸问道。事隔多年，他能够如此平静地问出这句话，足够证明，过往的恩怨，他已释怀。我心里一阵喜欢一阵悲。
　　 “我爸爸身体还好，妈妈时常生点小毛病。”我答。
　　 “你爸爸人瘦，筋骨好，又勤快，想必身体不会差。”陆一航爸爸说。
　　 “是。”我点点头。
　　 陆一航的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所想，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什么情况？结婚了吗？”
　　 “我……”我欲言又止，看了看紧紧依我而坐的陆翼，他天真无邪的脸上，有着不易觉察的伤痕，再看看对面日渐苍老的两位老人，我怎忍心说我现在已经结婚，过得还算幸福的话语？当然，我的幸福也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幸福。正所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
　　 我望向陆一航，他好似明白我的顾忌，说：“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起身，开门，下楼。
　　 来到下南路茶馆，我们相对而坐，点了一壶菊花茶。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陆一航问我。
　　 “最难的日子，过去了。现在还行。你呢？”
　　 “我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勉强过得去。”他说，“这些年，在婚姻中来来回回，我真的很累。在上海这个地方打拼，真的不容易，虽然已买了房，但并不代表站稳了脚跟。第二次的婚姻是一时之气，我不否认。第三次的婚姻，我是有想法的。那时候，娶个上海城里的女人，八年后我的户口可以迁入上海，孩子的户口会随之迁进。孩子渐渐大了，没有本地户口在此读书是个大问题，那些民办学校，教学质量可想而知，将孩子送进去也只是混日子，高考还得回到户口所在地。上海就这情况，地区差异没办法。”说着，他抽出一支烟，点燃，缓缓送到嘴边，深深吸一口，吐出的全是浓浓的伤感。
　　 我没有接话，静静听着。
　　 “再婚家庭的关系，真的好复杂，想要真正交心，真的不容易。加上我父母，打心眼里不喜欢上海这些花钱大手大脚娇生惯养的女人。说白了，他们只喜欢你。
　　 纯子，这里我有必要对你说明一件事——这些年，我父母多次提出让你和孩子相见，也想去找你父母谈谈，是我阻止了。如今想想，我真的很后悔。我不应该对你们有怨恨，更不应该一次次为了争一口气与你越走越远。”
　　 听了陆一航这段肺腑之言，我竟然无言以对，只觉得心痛得厉害。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离婚，为了孩子，也为了真心疼我的两对父母。
　　 他见我不语，问：“你现在什么情况？”
　　 “我……我五年前结婚了。对方有一个儿子。”我说。
　　 “没有再生一个？”陆一航问。
　　 “没有。最初也想生一个。但是，孩子不肯。”
　　 “孩子不肯，你就不生了？”他双眉紧蹙地问道。
　　 “我不想将自己想要的，强压在孩子的不痛快上。”
　　 “你对别人还真是慈悲。”这句话，他说得酸溜溜的。
　　 “我已经对不起自己的孩子，我不想再去伤害另一个孩子的心。”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给别人养儿子？”
　　 “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对我们好的人实在太少。我只是不愿错过一个对我真心好的人。”我由衷地说着。
　　 “我对你不够真心好？”
　　 “那是曾经。”
　　 陆一航突然伸过双手抓住我的双手说道：“纯子，我们重新开始，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好好去补偿你，只要你答应，我去和你父母见面。我不再恨你的家人，我不再怨你，我们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好吗？”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期待，还有闪闪的泪花。
　　 我的眼睛不禁也潮湿起来。
　　 “陆一航，你别这样。”我将手从他的手里抽脱出来。看着杯中的热气，袅袅摇曳，心里却是一阵阵凉意掠过。早知如此，何必等到现在说这些呢？
　　 他稍稍一怔，满目忧伤地说道：“你以前从来不连名带姓喊我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好比，我不喜欢闻烟味，从前你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抽烟一样。”
　　 “我可以为你戒烟。”他急迫地说。
　　 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轻叹一声。
　　 “纯子，我和儿子，还有我父母，都想着你可以回来。”他再次强调他的意思。
　　 对于孩子来说，我和陆一航如果可以破镜重圆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与此同时，我会伤害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站在天平的两端，我无法很坦然地对谁说出一个“不”字。
　　 “有的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想到陆翼，心都碎了。
　　 “你就这么狠心，置自己的儿子于不管不顾之中吗？”陆一航的声音，比刚刚高了一个节拍。他现在的心情，我理解，但我无法顺从他的意愿。
　　 “我不是不顾，而是不能。”我痛苦地说。
　　 “我现在给了你选择，是你不想。”
　　 “陆一航，在这个世界上，情不是随意辜负的，心也不是任我们去伤害的。我不能辜负一个爱我与我相依为命的男人，我也做不到去伤害一个视我如亲娘的孩子。”
　　 “你不想辜负别的男人，你不想伤害别人的孩子，你就忍心辜负我和儿子？还有我的父母？你知道我父母对你的感情吗？除了你，他们不喜欢任何一个当他们儿媳妇的女人。他们只想要你。”陆一航说着，声音开始有些哽咽。
　　 “陆一航，你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当初是谁提的离婚？时隔这么多年，你经历了两次的婚姻，你认为我必须站在原地等你？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无法再回到过去。八年的光阴，足够改变历史扭转乾坤。这些年，你我不曾在彼此的世界中来过，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陆一航定定地看着我。我与他目光对接，再也碰撞不出任何的火花，有的，是无声的叹息。
　　 “你后来两段婚姻的失败，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知道你不容易。一航，这些年，过得辛苦的，并非只有你一人。其中的辛酸，也并非只有你知道。虽然他的孩子视我如母，但我过得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伤了孩子敏感的心。但我不能因此去抱怨或是放弃。”我越说越痛心。虽然，我和许立成感情好，但其中也曾有过摩擦，我们现在的和谐，是经历无言的疼痛后感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