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子，对不起……”
　　 “没有谁对不起谁，这是我们的选择。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儿子跟着我。这样，对你的婚姻，或许有所帮助。”
　　 “这不可能！”陆一航咆哮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出一道白光，那是时光隔断的河流，我们无法跨越，更无法填补。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一看是家里的座机。
　　 “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是许立成的声音。
　　 “我……晚上回家。”说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今天周末，你应该补习的，怎么在家里？”
　　 “老师今天下午有事，所以我回家了。”
　　 “好的，在家好好看看书，不要打游戏。”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由得看了陆一航一眼，他满脸的不悦。
　　 “知道了。妈……”许立成欲语还休，我问道：“怎么了？”
　　 “妈妈，我爱你。”说完这句话，他将电话迅速挂断，我愣在那里。这些年他从不曾对我说过这么肉麻的话，今天是第一次说，我听得心里暖暖又酸酸。许立成是个内心特别细腻敏感的孩子，我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他都能够很准确地捕捉到。在他面前，我从来不敢轻易有什么不愉快，不然他会追着问发生什么事了。偶尔我与许柯吵架，他知道后会批评他爸，让他爸向我道歉。他有时候像个小大人似的找他爸爸谈心，教导他爸要对我好。
　　 这次我来上海，只告诉他我来办事。他的细腻和敏感，是否嗅出了什么？
　　 “你，今天就回家？”陆一航问。
　　 “是。”
　　 “你不陪陪儿子？”
　　 我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下午我陪儿子。”
　　 “一定要走吗？”陆一航的语气，开始缓和下来，但我听得出他在极力压制某些情感的爆发。
　　 “对不起。我必须走！于儿子来说，我这么做是狠心。但是，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我在这里住一晚、两晚，也不能改变存在的事实。但是，在他人的心中，可能会留下一道模糊的不确定的痕迹。虽然，我和他彼此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但是有的事情，不能用常理去解释。希望你理解。”
　　 “真的不能回头吗？”
　　 “不能！如果是在五年前，我会考虑。”我坚定地说着。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这份坚定是用什么撑起来的。
　　 “为什么？”陆一航低沉而痛苦地问道。
　　 “陆一航，有的事情我本来不想说，既然你这么问，好，我现在来告诉你为什么——
　　 在生活中，他没有亏待过我；在婚姻中，他没有背叛过我；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是真情和深情。相处这些年，他对我的信任超过任何人。我和他之间不是没有过矛盾和误会，但是他从来不曾放弃过我，即使吵架时我提出离婚，他只会说，他是不会与我离婚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爱我。
　　 陆一航，请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和借口放弃这样的男人？
　　 而你，是怎么对我的？
　　 双方父母之间出现了矛盾，你不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选择和我离婚；离婚时，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我身无分文，你可曾想过我用什么去生活？我一个人在外飘荡那些年，你可曾关心过？我们离婚半年，你就结婚，你可曾想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为了不让我见儿子，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这种种，你能说你是真的爱我？
　　 离婚后，不是没有机会复婚，是你自己放弃了。你没有想过放弃的后果，你没有想过孩子的感受，你更没有想过其他人的感受，你所想到的是你自己，你心里怎么舒坦你怎么做。
　　 你恨我父母入骨，却想着我可以不计前嫌与你重归于好，回头想想，你觉得合适吗？你现在找我，说儿子想见我，真实情况是这样子吗？
　　 一航，我说这些，不是责怪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道理，我为谁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日积月累的感情堆积的结果。”
　　 坐在对面的陆一航，听我说完这段话，他呆呆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不想去猜测他在想些什么，我想到的是儿子陆翼，接下来我该如何去面对他。
　　 走出茶室，天空阴沉，心中的愁绪无法散开。
　　
　　 七
　　 这次来，不想过分铺张，但也不能空手。给二老各买了一双鞋子，他们乐呵呵地试穿，说喜欢，大小正合适。怎么能不合适呢？之前我最喜欢给他们买的就是鞋子，他们的尺寸我早已熟知。
　　 不知陆翼的穿着尺寸，只给他买了几本书和书包，他非常开心。
　　 “大家都有，怎唯独没有我的呢？”陆一航笑着问，比刚刚在茶室的口气温和多了。我浅浅一笑，没有作答。当时也想过，是否要给陆一航带份礼物，种种考虑下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午，我们坐在家里闲聊着，聊以前的邻居种种趣事，谈村里谁和谁结婚了、谁家的儿子出息了。两位老人说得更多的是有关于以前我们相处的种种，时而开心，时而叹息。
　　 陆一航偶尔笑笑，偶尔附和。他基本没有说什么。
　　 陆翼翻着书，不停地问着说着：青铜是个哑巴？太可惜了。哈哈哈，“嘎鱼”，这名字取得真是有意思。葵花真上进，我要向她学习……
　　 夕阳西下，陆一航的妈妈系上围裙去做饭，我起身要去帮忙，她说：“不用不用，你陪着孩子和一航。”最后，我还是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一航让他妈妈将围裙解下来，他系在身上，和我一起在厨房忙着。二老在客厅一边瞌瓜子一边看电视，陆翼在看书……假如一切如初，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岁月弹指间，八年的光阴已逝，各自的生活早已是两条平行线，美好的画面形同镜中花水中月。
　　 晚饭后，天已渐黑，我陪他们小聊片刻后，身起告别。大家都保持沉默，陆翼也默不作声。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良久，陆一航的爸爸终于发话：“有空，常来。就当这里是你的娘家。”
　　 “嗯。”我点点头哽咽着。
　　 陆翼满目不舍地看着我，我的心开始剧烈地痛着。此时此刻，我不敢靠近他，我怕一靠近，自己的脚步再也无法抬起来。我别过脸，朝门口走去。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陆翼倏然跑过来，将我拦腰抱住。
　　 “妈妈……”
　　 这一声妈妈，喊得我肝肠寸断，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分娩更痛的痛。
　　 “妈妈，我想你。我爱你。我需要你。我不想你离开我。”陆翼说着，簌簌地流着泪。
　　 我伸出双手，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泪如泉涌。
　　 “儿子，妈妈也想你、妈妈也爱你。”
　　 “妈妈，如果你真爱我，请为我留下来，好吗？”陆翼的泪水不断往外涌着，我的心不禁一阵颤抖。此情此景，我怎忍心说一个“不”字？
　　 晚上九点，我带着儿子睡在他的房间。陆翼将头枕在我的手臂上，一只手环住我的脖子，这种感觉，让我心醉又心碎。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心中百感交集。多少年，这是我所渴望的温馨。如今，这份温馨就在怀中，我却是如此感伤。曾以为我和陆一航可以天长地久，最后却劳燕纷飞；我以为所有的怨恨将成永恒，却未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已释怀，而我和陆一航，却再难牵手。
　　 “妈妈，有其他的孩子称你为‘妈妈’吗？”陆翼轻声地问。
　　 “儿子，你永远是妈妈心中最爱的人。”我顾左右而言。在他面前，我没有办法真实地表达一切。毕竟，孩子本身是无辜的。
　　 “妈妈，我称呼过其他两个女人为妈妈，但是我知道，你才是我真正的妈妈。”他左一声“妈妈”，右一声“妈妈”，叫得我心里一片柔软。
　　 “你喜欢她们吗？”我问。
　　 “不喜欢。”
　　 “为什么？”
　　 “她们没有真心对我好，时常指责我。有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姐姐来，那位姐姐常常欺负我。而且，她们常和爸爸闹矛盾，和奶奶吵架。”
　　 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脸颊说：“儿子，我们要懂得感恩，不能只记别人不好之处。比如，她们为你做过饭洗过衣，是吧？她们为你买过衣服鞋子，是吧？她们应该也有陪你做过作业，是吧？”
　　 “是的。”
　　 “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你要记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果你足够喜欢她们、尊敬她们，她们一定也会真心爱你、疼你。”
　　 “妈妈，我不想再要她们了，我只想要你，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陆翼说着，将他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我心里一缕温暖一缕痛。
　　 “妈妈和你分开的时候，你才四岁，你对妈妈还有印象吗？”我扯开上面的话题问。
　　 “有些记得，有些忘记了。我记得有一次，你牵着我的手去外婆家。外婆当时正在院子里面晒被子。”
　　 “儿子，你怪外公外婆吗？”我试探着问。
　　 他没有回答。
　　 “儿子，每个人，都要经历很多事情。我们要学会宽容他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这样，快乐自己，也快乐他人。如果一个人心中装着怨和恨，那他的快乐就会打折。”我很想更深层地对儿子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表达得清，况且，他还小，很多东西，他要慢慢懂得。
　　 “妈妈，我知道，书上也这么说：宽容别人的同时，也是放过自己。”
　　 “是的。好儿子，你懂得这些，妈妈很欣慰。除了懂得宽容别人，更要懂得感恩和珍惜。”
　　 “妈妈，你的话，我记下了。”
　　 夜，越来越黑。看着熟睡的儿子的脸庞，我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去留一念之中，我能留下来吗？儿子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甚至，为了他，我可以付出生命。但是，我能辜负许柯、抛弃许立成吗？我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和陆一航重归于好吗？
　　 看着窗外的月光，思绪不由得飘到那个初春的晚上，天空明净美丽，四处洋溢着生机勃勃的花草和泥土的芬芳。我和许柯漫步在银杏公园，这里有一个大广场，每当晚上，男女老少聚在这里，跳舞的跳舞，散步的散步。许柯常说，等我们老了，每天陪我跳广场舞。
　　 进入公园，穿过广场，往里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造湖。湖的周围有各色灯光，照映着周围的花草树木，别是一番美景。星空之下，我和许柯十指相扣走在湖边，时而谈着孩子的未来，谈着我们年老后的的归处，时而说着娱乐圈的八卦趣事，偶尔也聊文学佛学哲学之类的话题，这样的情景，在我们的生活中，早已是一种默契的模式。
　　 正走着，接到韩雪的电话。韩雪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我在江城最好的朋友。初识时，她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如今，已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这几年，她和爱人阿木一直两地分居。为了孩子，她一个人撑起了一片天空。
　　 “纯子，你在哪？”韩雪问。
　　 “在银杏公园散步。”
　　 “一个人吗？”韩雪未等我回答，咯咯地笑着说，“用脚指头也能嗅得出，肯定是两个人呗，我就知道你俩最爱腻歪。”
　　 “你知道还要问。真是讨厌。找我什么事？”
　　 “明天有空吗？陪我去商场给女儿购几件春衣。”
　　 “行啊。我正好也想给立成买两套衣服。”
　　 挂了电话，许柯问我韩雪的爱人阿木回江城没有。
　　 我说没有。
　　 “她真是不容易。”许柯说。
　　 “是的。她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工作，确实不容易。我就不明白，阿布为什么不在江城找工作？”我有些为韩雪打抱不平，“结婚时，他让韩雪等他五年，说赚够了钱就回江城。如今，还是让她等五年。女人，有几个五年又五年？钱真的比家庭更重要？真不知道阿木是怎么想的。”
　　 “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面对。”
　　 “如果是你呢，你会选择工作还是家庭？”我问。
　　 “你还不了解我吗？每天下班，有纯子孩子热炕头，我就知足幸福了。”许柯眼睛朝我一闪一闪，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好？”
　　 “这个……”我故意停顿说，“有待观察。”
　　 “啊，还要观察？看来，我不能松懈。”
　　 柔美的月色，如流水般泻在许柯的笑脸上，是那样真，那样暖。我和他相识至今有六年，进入婚姻已有五年，一路走下来，我深深觉得，他是一个可以让我安心托付此生的人，也是一个除了父母最疼我的人。
　　 那天晚上，许柯说：“纯子，之前我总希望你走在我后面，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我问。
　　 “看的多了，感悟也多了——后走的人太孤单，先走的人是幸福。”
　　 我心里一暖，说：“如果我先走，你重找一个，我不要你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我绝不重找，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爱我。我一定要亲自给你一个好的安顿。”
　　 “傻瓜，不是还有孩子吗？”我抚摸着他的脸，有些哽咽地说着。
　　 “我不放心。”听许柯这么说，我的眼睛不禁潮湿起来，这句话，他曾经说过。两年前的冬天，我感冒咳嗽，高烧不退，引发肺炎。他衣不解带照顾着我，韩雪来看望我，见他满目血丝，让他去休息。他说:“我不放心。”他坚守我的左右，一直到我完全康复。韩雪为此感动得掉泪。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问。
　　 “因为你好！我只有对你更好，才对得起你的好。”
　　 “我做得不够好。”
　　 “你做得足够好了。”许柯说着轻轻唤我，“纯子。”
　　 我轻声应着。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第一时间与你相识，一定要让你为我生孩子。最好一胎可以生两个，一男一女，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
　　 正想着，“叮咚”一声响，我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伸手摸到手机，是许柯发来的消息：“纯子……”
　　 许柯的一声呼唤，让我心乱如麻。再看看身边熟睡的孩子的脸，我左右为难。如果今夜我留下来，许柯会怎么想？我在这里过一夜两夜，不是不可以，但是能改变什么？今天不走，明天呢？后天呢？陆翼会让我走吗？我该怎么办？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流到心里面。思绪再三，我将儿子环着我脖子的手轻轻拿开，给他盖好被子，在他额头吻了吻。起身悄悄找来三张纸——
　　 叔叔、阿姨：你们好。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定然不会轻易离开。您俩永远是我心目中所尊敬的爸妈。假如可以，我愿是您俩永远的女儿，我会时常回来看您们。请保重身体。祝安康！
　　 一航，请原谅我没办法回头。
　　 路可以重新走，但人非草木，无法任由来去。八年的光阴改变了太多，你我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这是我们无法再次逾越的河流。我对你，唯有祝福！
　　 儿子，妈妈爱你。妈妈会时常来看你。
　　 推开那扇门，我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下楼，收到陆一航发来的消息：纯子，这些年以来，不让你与儿子相见，是我的错。在此，我郑重地向你道一声：对不起。我这一生，最大的错就是当初不应该与你离婚。你说让儿子跟着你，这不现实。儿子是我父母心头的肉，他俩是不会舍得的。如果你那边方便的话，在寒假暑假之际，你可以带儿子去小住。这样，也算是弥补这些年他所缺失的母爱。夜深了，开车小心。到了，给我发个消息，让我放心。
　　 我抬头朝五楼望去，一航从窗台探出来的脸在月色的照映下，是那么忧伤。曾经与他共度的时光，在脑海中闪过，太多的美好，都已成为今天的遗憾。属于我和一航的锦瑟年华已渐渐远去，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肆无忌惮地挥霍，只愿彼此安好。
　　 扭过头向前走去，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又一次涌出。
　　 我启动车。车子在黑夜的眼睛里，像个幽灵，缓缓向前移动。